待得红绡帐里春波渐平, 已是过了晌午,可怜淡梅一早精心的梳妆早被毁得干净, 只见蟾鬓散乱,云钗横堕, 好在那衣裳虽也委地成了一团,拾起来便是,倒看不出什么皱痕。
淡梅坐回了镜前,见自己一副春情方歇的凌乱模样,且方才门外响起过敲门声,必定是丫头过来叫用膳或是有客早到了来相请的,见无人应声, 这才又退了回去的, 哪里还敢叫喜庆过来帮梳头,急忙自己对着镜子整理,却是弄不回一早的那模样,正有些发急, 冷不丁瞅见身后徐进嵘还望着镜中自己在笑的模样, 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徐进嵘笑了下,径自去开了门,一眼便见到喜庆和个小丫头正守在楼梯上来的廊间里,心道她果然是个有度的,便招了下手让进来。
淡梅见喜庆一边给自己梳头,口中一边说着晚间宴宾之事, 神情并无异色,晓得她行事一向稳重,便也不再多想了。不多时便重新梳妆完毕,和徐进嵘一道用过了午饭,他便说有事先去了。淡梅也未在意,因没片刻,便有丫头来报,说赵夫人已是过来了,急忙到了跨院里的花厅相迎,陆陆续续又有各府夫人们持贴上门,酉时还未到,人便已是全到齐了。一时间偌大的花厅里笑语晏晏衣香鬓影,各府夫人们俱是金钗玉佩绫罗绸缎的,亮闪闪耀花了人眼,连带过来的随伺丫头也都穿红戴绿的,想来是卯足了力气要在众人面前争个脸面。
因了徐进嵘乃是当地首官,众夫人早听闻徐夫人乃是相府千金出身,今日又是她的寿宴之邀,自然众星捧月般地那话题就绕不开淡梅身上了。先是有位夫人眼尖,认出了淡梅身上的云锦料子,极力赞了一番,众夫人自然凑趣啧啧谈论了下,又有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花农竞相往知州府上送花的事情,便也拿出来奉承道:
“我听说夫人不只素有才名,竟还是位莳花高手,真当是雅韵闲趣,叫我这等粗鄙之人实在惭愧,怪道徐大人对夫人这般看重。我听说前些时日徐大人为了夫人,竟是把全城花户手上的牡丹芍药都给搜罗了过来,这般心意,真当是叫我眼红,我家中那男人若是对我有这一半心意,我便是做梦也会笑出声了。”
淡梅望去,见原来是参军夫人,晓得她不过是凑趣说好话奉承自己而已,便笑着客气了两句。不想却是引起了众夫人的兴趣,纷纷追问了起来,参军夫人见自己的话成了众人注意的中心,心中得意,便又说了一遍徐知州买尽全城牡丹为夫人的事,引得众人称羡不已。
起先说那云锦之时,众夫人中发出的啧啧之声还难免有些真假半掺。因了似淮楚这般富庶之地,当地官吏油水不少,云锦虽昂贵奢侈,有些官夫人们也不是没穿过,方才作出那般姿态,不过是凑趣而已。此时听到这样的事情,这啧啧之声,十人中便有七八个是真的了。
“这都不算什么,若叫我说,真让我羡慕的还是徐大人眼里就只夫人一个。听说前几日有家送了个头牌小娘过来,说是侍奉徐大人的,不想连面都没见着,第二日一早就被顶轿子个抬了回去。这才叫真当把夫人放在心尖上了。方才谁说做梦也会笑出声的,我家的若这般对我,我便是舍了命也甘心呢。”
众人望去,见是通判府上的赵夫人笑吟吟这般说道。一时全场都寂静了下来,片刻后也不知哪个带的头,众人便纷纷点头赞叹,这回却是人人面上都露出了羡慕之色了。
“也就只夫人当得起徐大人这般放在心尖上了。只不知这送人的是哪家,这般没眼色,真当是笑死人了。”
起先说话的参军夫人捂住了嘴,咯咯笑了起来。
大凡女人家都是喜好些八卦的。这下属给上官送个侍女姬妾的本极为平常,亦是讨好的一种手段。此时这话倒是提醒了众人,见那家失了算,非但没讨好知州,反得罪了知州夫人,难免幸灾乐祸起来,一时话题便又转成了相互询问是哪家送了人的。
淡梅见座上的都知夫人本是闷头坐着不动的,偏他身边的人探身过来询问,只得强作笑颜摇头说不知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也不想叫她太过难堪,便转了个话题,说起了明日开始一连五日的上元灯会。众人见她改谈别的了,自然也纷纷随了,说起了灯会的见闻。参军夫人甚是有趣,一句“但凡是个人的,都会去看灯会”,倒是惹得满堂夫人们大笑了起来,甚是热闹。
那都知夫人见众人终是转了话题,这才松了口气,虽是正月寒天,后背里却是出了层细汗了,心中又是恼又是恨的。恼的是自家那男人马屁拍到马脚上,害自己今日差点当众失了颜面,恨的却是那个翘翘自回来后就被丈夫新收用了,这几日如漆似胶的,本就看着好不扎眼,如今受了这个刺激,心中一发狠,便立刻盘算起来过几日寻个由头就把她打发了出去。思量妥当,忍不住抬头望向了主座上的徐夫人,见她仪形秀美,光彩溢目,笑语盈盈的,想到徐知州为她拒人,自己那丈夫原本是个苦读仕子,当年身侧也就自己陪伴,不想自跃进龙门后便这般行事了,心中怅然了片刻,终是暗自长长叹了口气。
天色擦黑,喜庆便过来笑请众位夫人入席,道是宾宴开始了。
这淮楚知州衙署占地甚广,厅堂也多,寿宴便按男女宾客分摆在了东西两侧暖厅里。
此时讲究些的官府贵家都设四司六局,分管帐设厨司茶酒台盘以及果子蜜煎菜蔬油烛香药排办等等,从前京中若有这般事项,自有徐管家出面,到了这里排场却是一时还未弄齐,都由姜瑞代管着。好在淮楚地富,便和京中一样,专有位盛大宴会供役的铺席牙铺。晓得是给新到的知州府上办宴,且对方不计较银钱,只要奢美,那铺席掌柜哪敢怠慢,自然万分尽心了,席面筹办得极尽豪华。先是作绣花高八果垒,不过是看菜,再是十盒缕金香药,取其醒脑香气。又雕花蜜煎、砌香咸酸、十味脯腊、时鲜小果、珑缠果子,几轮下来,尽都撤了下去,家宴才方开始,十盏菜,每盏两道,共计二十道,中间还有几品插食。尤其是那厨劝酒的两道沙鱼脍和虾橙脍,据说是京城里御厨那里新创刚流传开来的新菜,自然免不了都要伸去箸筷品尝一二,赞叹一番了,一顿酒最后吃的是宾主尽欢,欢声笑语不断。待宴席毕,已是亥时初了,一顿酒竟吃了近两个时辰。夫人们正欲起身离席,却见知州府上夫人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大丫头率了身后几个丫头出现,手上端了个用红绸衬底的托盘,上面瞧着是一个个的红包,仔细一看,仿佛便似是自己过来之时递送出去的,一时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了下,都看向了坐中的淡梅。
淡梅微笑不语,只朝喜庆点了下头。
喜庆这才笑眯眯朝四座见了礼,脆声道:“我家夫人说了,各位夫人能到此共聚一乐,就已是给了她天大面子了,万万不敢再受贺礼,故而广发邀贴之时,就在帖上注明说不过是为了寻个乐子,恰巧又逢了寿日,这才拿了作由头把各位夫人聚在一起的,礼是万万不受的。不想夫人们却是送来了礼金,婢子这就代我家夫人一一退给诸位。”
她话音刚落,四下便嗡嗡声一片,众夫人都是惊诧不已,不想那邀贴上的话竟是当真了。
原来前些日里,知州府上夫人做寿,广发邀贴,贴上注明了不受礼。收到贴夫人们虽竞相以为荣,只也晓得这回免不了是要出血一次了。那贴上既说不受礼,言下之意便是叫人折成礼金了,心中虽各暗自腹诽,只生怕到时自己送出的礼金会被旁人踩在了下面,无不费劲心思打听旁人送多少,到了最后,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纷纷去了淮楚的第一钱庄兑换了银票,放进红包里,角落里注上自己的府邸姓氏,今日过来之时便递给了淡梅身边的大丫头喜庆。
夫人们虽各自有些肉痛,只这也是官场惯例了,何尝见过不贪荤腥的猫?便是自己或者自家男人过寿,不也是趁机往下官处伸手捞好处的。故而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不想此时宴毕,见知州府上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才顿悟原来竟不是在空口白话,当真是不受礼的,那赵夫人在诸位夫人当中地位最高,醒悟了过来,急忙朝淡梅推让道:“这怎么说的。不过是些须心意而已。哪见过送出的还要收回,这岂不是打了我们的脸?”
淡梅起了身,从喜庆手里拿了赵夫人的红包,亲自递回到她身边的丫头手上,笑道:“赵夫人言重了。大家伙聚在一起为我过寿,这般心意便已是最重的了。礼金也是收了些的,退回的不过是小头而已。”
那赵夫人听淡梅这般说,便也不做声了。剩下的有些本是咬了牙狠心要出大血的,此时听说有部分退回,虽是小头,只也总好过全无,心中也是喜出望外了,自然不会再出声反对,且大家伙都是如此,也不显自己没脸面,便都各自收了回来。
淡梅见众人都拿回了礼金,也算是了了今晚的最后一出了,松了口气。她方才其实是故意说反了话的。全不收的话确实有些落人脸面的嫌疑,故而拿了礼金后,立刻便有人去了钱庄另兑换了新的银票,送一百两的便还他九十九两,如此推类,既不欠人人情,也不会叫人觉得被扫了颜面,皆大欢喜再好不过了。
女宾宴席既毕,礼金也还了,淡梅正要招呼夫人们再去花厅坐片刻喝茶消食,突听外面起了阵爆竹烟花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到了门口观看,却见妙夏跑了过来笑容满面道:“大人请夫人和诸位夫人们一道去后园里赏灯,有个名目,叫做上元庆生灯。都是大人特意请了本城最巧手的工人打造的,还吩咐婢子们定要瞒着夫人到此刻,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呢。”
妙夏话说完,众人便又面露欣羡之色,纷纷看向了淡梅。
淡梅这才恍然,想起早间拜寿之时那徐进嵘和府中下人们的异样表情,原来竟是瞒着自己要在上元前弄这么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的灯会。心中先是惊讶,慢慢地便起了阵甜蜜之意。
淡梅还站着不动,诸多夫人们便已是笑嘻嘻地簇拥着她往后花园去了。折过一道水榭,还未到,耳边先已是听见袅袅丝竹之声传来,远远便见到前方香雾月华,金碧一片,原来都是夜色里灯光照出的景象。
众人精神一振,急忙过去了,待见到眼前景象,饶是那几位曾在京城里留居多年见多识广的,也禁不住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下。只见满园成了灯的海洋。光灯的品种就有衮球灯、日月灯、镜灯、凤灯、琉璃灯、玉珊灯等等,便似天上的星子翻转到了此园子里,化作万千灯盏,闪闪烁烁,遍处生辉。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中的一株巨大梅树,枝干之上的朵朵梅花竟会葳蕤生光。待走得近了,这才瞧出原来几百朵梅花竟全都用五色琉璃制成嵌上去的,以细烛为蕊,枝条上高高低低悬挂了几十盏用白玉做成的福州灯,四面玉壁之上皆都镂刻出了梅花之纹,远望去就好似云朵笼罩着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星子,恍然便如仙树一般。
夫人们围在树下,仰首观赏,称奇不已,都道见过花灯无数,唯独这般心思巧妙且用料奢贵的算是头回见到,也算是开了眼了,今岁全城若品评花灯,只怕再无出此梅树之右者了。
原来淮楚城虽不比京城,只时候尚未到,城中便也早早地到处有了上元的气息,几乎家家门口都挂上了灯盏,家资殷厚的高门大户人家更是不惜血本争夺巧手工匠为自家扎灯,以便到时在宅邸门口布置出流光溢彩的灯会,争相攀比,吸引士民围聚到自家观灯,且灯会毕后,还有选出今岁灯魁的一番品评,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盛事了。
边上夫人们谈论不停,唯独淡梅晓得此灯应是专为自己所造的,因暗合了她名中的梅字。想到徐进嵘竟会对自己有如此心思,站着仰首望了梅灯片刻,心潮一时有些难以平静。
夜阑,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淡梅却仍毫无睡意,与徐进嵘一道坐在亭中,眼睛望着面前那棵仍葳蕤灿灿的梅灯树,笑道:“多谢你叫我比旁人早一日赏到了这般好看的花灯。今日很是开心。明日起便是连着五日的上元灯会,官府不是也要应景扎灯供百姓观赏吗?把它移出去好了。只放这里叫我一人看,真当是浪费了。”
徐进嵘呵呵笑道:“你名里有个梅,我才叫人做了这梅花灯。只给你做的,哪里能移出去叫人品头论足?只要你瞧了觉着好,博你一笑,那便最大了。”
“何以对我这般好?”
淡梅靠头在他肩上,默然片刻,低声问道。
“我若对别人这般好,你只怕就要哭鼻子了。我不忍瞧见你哭鼻子,故而时刻想着要对你好些。”
徐进嵘这般应了,便伸手搂住了她肩,香了下她脸,惹得淡梅吃吃笑了出来,打了下他嗔道:“你尽管放心去对别人好,你瞧我哭不哭鼻子!”
她那手打出去,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便收不回来,两人又低声嬉笑了几句,抬头见一轮满月已是微微西斜,原来不知不觉后半夜了,这才相携一道回了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