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花旦每走一步都有分寸, 即便没有了锣鼓声,仍旧循着规矩, 不敢走错一步半分。班主说过, 台上一个亮相,需要台下十年的功夫。
别看今儿登场的这位男旦年岁只有十四五,台下修习早有十余年了。没有锣鼓和胡琴不重要, 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把这场戏走下来。
做戏子的,不管台下的发生了什么, 戏台子上的戏总要做足了。
他甚至在台下那位小姐看过来的时候, 做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亮相。眼珠子黑靛靛的望了回去,勾魂摄魄, 把戏文里绝色的花旦演活了。
陆沅君手中握着刚刚夺下的枪, 上头还沾着刘团长的血, 愣了一瞬后丢下枪,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台上的花旦鼓鼓掌。
唱的好不说,胆子也大,年纪这么小, 以后必成大家。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 封西云控制住了刘团长。他当时怕刘团长误伤了沅君, 情急之下开了一枪。瞄准的就不是要害的部位, 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
可谁成想这位刘团长是个死心眼儿,挨了枪子儿不说赶紧给自己止血,竟然横冲直撞的要跟封西云拼命。
本来没多大事儿, 他现在失血太多也要出问题的。
封少帅一边儿控制着刘团长,另一边儿解下了刘团长的裤腰带给他绑在了上臂的位置。刘团长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他自找的,封西云也理亏的。
这会儿没有刚才混乱,霍克宁从桌子下头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面上有些挂不住。
一个十四五的戏子都没怂,她堂堂花花世界的霍经理竟然害怕了,怪丢人的。
霍克宁往前走了几步,嗫嚅了几句,开口要和陆沅君解释,给自己找找场子。
“沅君……”
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诚然霍克宁也没有机会去想了。远处又传来吵嚷的声音,一队穿着制服的巡警闯进了戏园子里头。
巡警们一人拿着一根警棍,身上的衣服呈黑白两色,跟封西云那身儿大相径庭,明显要差一个级别。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巡警挥舞着警棍,叫喊着走了上来。
然而还没有神气一会儿,就被戏园子里的景儿给吓着的。低头一瞧,自己的鞋底子上沾了血,运城里有头有脸的刘团长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即保住三魂没了气魄,怂的连连后退。
巡警们日常处理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口子吵架啦,婆媳不和啦,早市上哪个摊贩的称缺斤少两啦……
最多也就是街头的打架斗殴,半夜里喝高了用酒坛子给朋友开瓢一类的事。
今儿这位找巡警的可真有意思,戏园子里头动枪了,巡警能管嘛?全巡警队也没有一个在腰上佩枪的。
就他们手里头这根警棍,对上那银光闪闪的枪还不跟烧火棍子一样啊。
所以瞧见这幅场景以后,全巡警队的人都怂了。那个丘八连刘团长都敢打,还怕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么?
封西云抬起头,没有巡警队员们预料的那样凶神恶煞,如果忽略他脸上那几点血迹的话,绝对称得上是霁月清风。
瞧长相正气凛然的,不像个坏人。
他朝着巡警队的人招招手:“枪走火了,送刘团长去医院。”
巡警们不敢不从,拆卸了好几天长凳子,绑好以后把早就陷入昏迷的刘团长抬了上去。
一队人抬着刘团长往洋大夫开的圣彼得医院跑,头疼脑热中风啥的,还能去寻中医郎中。挨了枪子儿的,只能让绿眼睛的洋人用尖尖的小刀捅才能活命。
抬着刘团长的人退出了戏园子,剩下了一位巡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按照陆司令再世时的规矩呢,就算是陆司令本人喝大了在街头打架,也得被抓到巡警的小黑屋里关一宿,清醒加反省。
那会儿运城真的是太平,谁也不敢造次。可这陆司令不是死了吗,城里头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你瞅瞅,看个戏而已都动上枪了。
以前运城的巡警是个肥差加闲差,每天只要去街面儿上晃荡晃荡就行,近来真是三天两头的出事,这份儿差事可不大舒坦了。
剩下在戏园子里的这位巡警,双手握着警棍,犹豫着要不要按照老理儿把封西云带回巡警房去。
没错,他是认出了眼前那个脸上带血的人是谁。封西云三天两头的上报纸,除了刚刚留洋回来的陆沅君不认识以外,谁都能一眼分辨出。
犹豫了一会儿后,巡警缩着脖子追着自己的兄弟们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陆司令这一死,没人给他们巡警撑腰了,谁敢为了治安去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呢。还是不抓封少帅了,就当是枪走火了吧。
这边巡警刚走,封西云就起身朝着陆沅君走了过去,推开了挡路的霍克宁,双手按着陆沅君的肩头,上下着找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没事……”
陆沅君一连解释了好几次。
“下次不要乱来。”
封西云确定陆沅君没有受伤后,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右手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眉心。
“天下找不出比你胆子更大的人了。”
听着虽然有抱怨,可不知怎么,里头还夹杂着几分骄傲。
可惜,封西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戏台上传来了一声脆响。
几人一起回头看去,那男花旦双腿前后劈叉紧贴着地面,两手捏着花型,一场戏终了,摆出了最后的亮相。
陆沅君不由得点头。
“天下比我胆子大的人有很多。”
表演结束,男旦从地上起来,快步走进了帘子里头。陆沅君一行人勾起嘴角,刚还说他胆子大,这会儿就害臊了。
当角儿的哪能怕人呢。
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那男旦就从封西云刚才出来的地方小跑着追到了他们跟前。
气喘吁吁的停下身,脸上的妆尚未卸,衣裳也没换。模样当真是俊俏,眼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即便站在陆沅君这样的美人儿跟前,也不输丝毫。
若不是男旦的喉结随着他开口滑动,还真要以为是个姑娘了。
十四五岁,是变声期的年纪,不似台上那般阴柔,台下开口时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沙哑。
“陆小姐,怎么走啊?”
班主说了,外头那最好看的陆家小姐用翠玉的镯子捧他,让他好好伺候着。
陆沅君双手抬起摆个不停,当着封西云的面可得说清楚了。
“我有未婚夫了!”
男旦目光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猜陆沅君的未婚夫是霍克宁还是封西云。毕竟俩人儿都人模狗样的,瞧着还都挺阔。
封西云为了避免误会,往前走了一步,表明身份。
花旦眉心簇起,画好的柳叶眉成了毛毛蠕虫扭曲在一团,好一会儿才松开。
“啊?”
花旦想歪了,转过头对陆沅君说道。
“也没说还有未婚夫啊,一起走的话能不能让大哥轻点儿,我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