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见面的那天过后, 许砳砳的生活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重新正视了曾经不敢正视的过去,许砳砳觉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得到了解脱。
许砳砳曾一度以为, 人不能活在过去,只要和过去的自己断绝一切关系,展望未来就能得到解脱。
是原初曾问他:“你要怎么展望未来呢?”
许砳砳站在林荫道上面, 仰头看着阳光从行道树的枝叶缝隙中撒了下来。
许砳砳想起原初当时指着西边半沉的夕阳, 说,目之所见的太阳,是八分多钟前的太阳,目之所及皆是过往,每个人都活在过去。而一个活在过去, 却不敢也不愿正视过去的人, 又该怎么展望未来。
许砳砳远远地透过玻璃橱窗,看到小女孩把他的玫瑰花送到妈妈手上, 许砳砳这才转身离开。
冰品店在他的身后越来越远,而他也终于得以继续向前了。
接下来的日子, 许砳砳每天都在上课,刷题, 另外还写了家长签名的请假条, 每晚不去上晚自习, 而是去上针对薄弱科目的补习班。
等到回家,他就会给原初发消息,例行自言自语,想到什么说什么,想不到什么说的就不断发表情包,他要让原初知道他还在。
自从许砳砳换手机之后, 好友列表一片空白。又因为他休学了一年,他既觉得和原先的普通同学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又觉得今年要沉下心来好好学习,等考完再去把原先的好朋友加回来也不迟,于是他没有对外公开过新号。
此时的万耀殿。
原初的手机“噔”了一声,屏幕上跳出来一个陌生的名字,消息提醒对方发来一张图,但是原初看不见图片上是什么。
接下来半个月,手机再次“噔”了几声,这个叫“徐媛媛”的陌生名字多次发来了信息,原初花了好几天才拼凑出完整的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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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联系啦啦啦
这是我表妹刚刚发给我的照片
我表妹也是高三的,她们班好多女生说隔壁班来了个很帅的转学生哈哈…
这是你没错吧?我刚看到的时候还吓一跳
她们班的女生可都怪羡慕隔壁班的哈哈哈
你转学复读啦?之前没想到你会休学,没能和你一起毕业真的很遗憾哈…
话说我刚说这是我以前的同学,我表妹赶紧让我来问问帅哥还单身吗
[动画表情]
原初每隔一两天就收到一句消息,他本能地觉得,这些涉及许砳砳的消息都让他觉得很碍眼,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可为了避免错过许砳砳发来的消息,每当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又都不得不看。
原初只能把愤怒通过其他渠道发泄出去。比如说,拆宫殿。
负责守卫万耀殿的魔王军团们最近有所发现,殿下的脾气好像也越来越大了,不愧是他们残暴不仁举世无双的原初殿下啊。
原初发泄完怒气之后,所有怒气最后都会转变成怨气。许砳砳留给他的,除了一只接受消息的手机,就只剩他脖子上的钛钢吊链了。原初酷爱一切金灿灿的稀世珍宝,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才是他的真正喜好,可他脖子上这条吊坠,以及他耳朵上的银质耳钉,全都与他曾经的装扮格格不入。
如同许砳砳一样。
许砳砳与原初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们本该是在不同阵营,可是原初“重生”的契机是他,“重生”看到的第一眼是他,想保护的是他。
看似最不合时宜的许砳砳,却成为万耀殿之主活着的唯一意义。
尽管“他”很想很想留住他,却还是送他回家。
原初目光放空,无意识地摩挲着铭牌的表面。
忽然,这块质感冷冰冰的铭牌在他的手心里微微发烫。
原初垂眸。
只见铭牌的周围萦绕着丝丝缕缕黑气。这是死灵怨气,只要死灵执念足够深,便会产生这种黑气,怨念越强,怨气越盛,转化成的灵力也就越发充沛,至高至强者甚至能借机咒杀、夺舍。
原初任由黑气发酵,甚至还助长黑气的形成,缠绕在铭牌上的一团黑气逐渐凝聚成一只瘦小的猫。
它瑟瑟地匍匐在原初的大腿上,当前还不够稳定的灵体接触到原初的注视时,它灵魂深处忍不住臣服和恐惧。
“是你啊。”
小野猫的灵魂体陡然一颤。
原初嗓音十分空灵,在万耀殿内回响,他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垂着黄金瞳,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小野猫弓起的身背,下一秒,他却又仿佛暴露出残虐的本性似的,五指如抓钩,死死掐住小野猫的脖颈和软腹,提到半空,他的目光无悲无喜。
许砳砳之所以会“意外”掉进妖怪世界,全因铭牌上残留的这缕怨气。
可简称为怨灵诅咒。
小野猫惊惧万状地发出“喵呜”声,却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眼下它的灵魂体岌岌可危,可当小野猫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原初捏得烂碎时,原初却忽然松开它,把它抱在手臂之中。
原初一脸慈悲像,如同蛊惑般轻声道:“准你向我许个愿望。”
原初在最后关头,是想起许砳砳半年前说没有给小猫定制沙漏骨灰盒很可惜。于是,原初施舍小猫一个求饶的机会。
但是原初很清楚,怨灵最执着的事莫过于它死前的执念,为此置生死于度外,原初本就是打定主意抹杀这个害许砳砳陷于危境的根源,只不过抹杀之前施予它临终关怀罢了。
此时还只是一团流动的灵魂体的小猫,瓮声瓮气地“喵呜”几声,它苦苦哀求的心愿,却让原初卸下了眉宇间的冰霜。
胸前的铭牌发红发烫,随即——裂成两半。
透过玫瑰花窗而形成的五彩缤纷的折射光,温柔地披盖在黄金王座之上,大殿空寂。
许砳砳定制的沙漏骨灰盒,在半个多月后到交货,玻璃工艺厂的工作人员并不忌讳帮忙装填猫的骨灰,他跟许砳砳交接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我在称重的时候发现了,骨灰重量比你半个月多前拿过来时,轻了几克呢,你说这几克是不是灵魂的重量。”
许砳砳只是笑笑,没有接过话。
这个定制的沙漏骨灰盒自然没有福先生做的精细,虽然粗糙,但是聊胜于无,它被许砳砳安置在书桌旁边的摆置台上面,就在许砳砳伸手可及的距离。
许砳砳每晚从补习班回家,坐在书桌前狂刷卷子,累了的时候就把沙漏倒置,细微的沙沙声陪伴他数个埋头苦读的夜晚。
自从许砳砳安心学习,家里遛狗的运动量就全落在姑妈的身上,姑妈是自由职业者,除了外地出差,时间倒是允许,就是她的运动量不允许,为此,姑妈还特地雇佣了一个钟点工,一周六天帮她一起遛狗。周日这一天,许砳砳会自己遛狗一小时。
在连上了一周课之后,许砳砳迎来了两天国庆假。这也是许砳砳从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第二十九天,而妖界过去了将近 115年。
难得的两日连假,姑妈的朋友从外地过来,她尽地主之谊负责去接机,许砳砳便自己抽空出来遛狗。
节假日期间,许砳砳往日常去的开放性公园越发热闹,下午三四点钟,年轻人三五结伴和举家外出野餐的人非常多。
偶尔也会遇上其他人在公园遛狗,每当这时候,二哈“冠军”总是忍不住要上去撩骚挑衅,小狗则已,遇上中大型犬,“冠军”便把“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贯彻得很彻底。
为此,许砳砳每次看到迎面有狗过来,他就条件反射地把“冠军”摁住。“冠军”也摸清了门路,也是仗着许砳砳会拉住它,遇到膘肥体壮的大型犬它才敢装模作样地汪汪叫。
公园的绿草坪和湖畔两岸都有人在放风筝,许砳砳牵着两只傻狗子离远一点,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以前的高中同学。
“砳砳!”
许砳砳循声望去,看见三个女孩子站在几米远处,他们之间隔着一小队正叮铃铃穿梭而过的骑行爱好者。
许砳砳认出其中一个女孩是他以前高二上学期的前桌,另外两个女孩子都是生面孔。
许砳砳大脑放空了一会儿,努力回想了下,才记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徐媛媛。他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是abb的格式,又是前后桌,当时其他同学还起哄过他们俩。
女孩儿灿烂明媚地朝他挥着手,等山地车队骑过去了,徐媛媛拉着一个圆脸蛋的女同伴小跑了过来。
因为“冠军”和“大款”就在许砳砳身边上蹦下蹿,虽然被狗绳紧紧地牵着,但是面对这两只中大型犬,生人多少还是有些顾虑。
徐媛媛隔着两米距离,娇声道:“欸,狗狗不会咬我吧,我有点怕。”
许砳砳把两只傻狗拉到身后去,还命令它们原地坐好,看见这两只狗子很听许砳砳的话,徐媛媛才拉着女伴走近。
徐媛媛笑得很甜,道:“没想到居然会遇见你,咱们也太有缘了吧。对了,这是我表妹,今年也是高三,你是不是转学复读了呀,和我的表妹是同校欸。”
许砳砳看了眼另一个女孩子的校服,应道:“嗯,是同校。”
徐媛媛的表妹红着脸蛋说:“我在学校里见过你,我们的教室在同一层楼。”
一人一句的客套话显得干干巴巴的,许砳砳点点头,便转过身挠着两只傻狗的下巴,顺顺毛发,想借机避开热聊。
徐媛媛怯怯地靠近俩狗子,好奇地看着许砳砳给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子顺毛,这个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
徐媛媛说:“一会郭熙茂他们也要来呢!我们昨天还聊到你了,但是他也说联系不上你,我们要在这儿野餐,你跟我们一起来吧!”
郭熙茂曾是许砳砳以前的同桌,也是室友,关系不错,是属于许砳砳会找回联系方式的那类人的范畴内。
许砳砳抬起头说:“他们几点过来?我原先的手机丢了,原先的手机号码和社交号全都不用了。”
“他们已经快到了,再等几分钟就来了。”徐媛媛蹲在许砳砳的旁边,长裙裙摆拖曳在地上,她放轻声音说道:“我前几天给你发了微信消息,我还担心你是不想回我呢。”
闻言,许砳砳垂着的眼睫颤了一下,说:“那个号不用了。”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别给那个号发消息了。”
徐媛媛的表妹被另一个女伴先喊了过去,她只回头应了一声,留了下来,拢了拢裙子坐在许砳砳的身边,兴趣盎然地问道:“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狗狗。”
许砳砳点了点头,他抓着金毛“大款”的项圈,让徐媛媛顺利地摸到了“大款”的背部。
女孩子抬眸间看了许砳砳一眼,男孩清俊的脸庞充满少年气,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由初见时的拘谨慢慢变得轻松起来,她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不问我给你发了什么消息吗?”
许砳砳看了一眼她灿烂的笑脸,顺着话题问:“你发了什么?”
徐媛媛眼角弯弯,笑意也更浓,她笑道:“我说你也太受欢迎了,咱们许砳砳哥哥的人气可是很高的哦,一转学到我表妹的学校,就有好几个小女生们在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呢。”
徐媛媛不露痕迹地转述了她的微信消息。
许砳砳听得一窒,忍不住要想原初看到这些消息时会怎么想,许砳砳一时间只觉得头大,也打定主意赶紧把原有的通讯录全都加回来,甚得再有人给旧号发消息,打扰原初。
许砳砳抬眼看她:“所以你是负责来打听消息的?”
徐媛媛挺直腰板,抿着嘴唇,翘起嘴角,眼睛亮晶晶地笑道:“当然,起码咱们也是整整一年的同班交情,要是你还单着,那我可不得多替你留意留意。”
许砳砳笑了一下,眼下的浅痣越发招摇,他拉着坐不住的二哈“冠军”,让它趴下来,挠着二哈的肚皮,对徐媛媛说道:“那就麻烦徐姐姐帮我转告一下了,我已经脱单了。”
“啊,啊?真的呀?”
徐媛媛的语气里隐隐藏不住惊讶和失落,她很快接着打趣道:“是谁呀?也是我认识的人吗?咱们以前的同学?”
许砳砳摇摇头,他想了想,将贴身挂着的银链从领口拉出来,链条上系着一个略显粗糙的银质耳钉。
许砳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这是他亲手做的,做了一对,我们一人拿走一只。”
高中学校不让戴耳钉,许砳砳回来的第二天就给耳钉配上了银链,挂在胸前,贴着心口。
徐媛媛扯着嘴角笑笑,又问道:“你跟我妹一样是放两天假吧?我们可是整整七天假哦,我昨晚就回到家了,你女朋友没回来吗?难得有假期,怎么也没回来陪你遛狗呀?”
“他……”
许砳砳和原初分开一个月,原初此时却已经等了他一百多年,许砳砳怎么也无法想象一百多年的空寂里,只有每隔两三年,甚至是六七年才收到几句无关紧要的消息,只为了确认他还在,那几句聊胜于无的消息恐怕也只能确认他的死活了。
许砳砳不愿再细想下去了,他笑笑,接着说:“我当是希望他能快点来找我,这样可就有人帮我遛狗了。”
徐媛媛说:“哎哎,你这人,别仗着自己长得帅就可以随便指使女朋友啊!”
徐媛媛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
结果,许砳砳摸了摸两只傻狗的头,站起身,坦坦荡荡地说:“那倒也不是,他长得可比我帅多了。”
“啊……啊?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