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农历七月初七,正是深夏。
北市特调处大院没什么变化,依旧板板正正坐落在动物园边, 在泡桐树的阴凉和蝉鸣环绕中, 淡然又普通。
周遭小区里的住户,和大街上来往的行人, 早已对一年前的白昼如黑夜的暴雨大雾,和震碎玻璃电闪雷鸣, 没了印象。
大家只觉得这个街边没挂牌的院子, 像是北市动物园的行政楼或后勤处, 或是人员松散闲散的单位院。甚至有大爷大妈在三伏天,试图逛游进来蹭空调。
而这个朴实大院的内部, 其实……也差不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上半年扩招的人太多,经过半年的忙碌后,各地的灵异事件发生频率稳步降低到了大战之前的水平。
特调处的老牌执行员们,终于不用再疲于奔命,晚九朝五的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连几天赶上一次出外勤,都开始喊累了。
“广市照片失踪案,处理起来有些棘手。”许薇斜靠在办工桌沿,眉头轻蹙,“你们谁去?”
“照片失踪了都归我们管?”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五十,熊成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盯着挂钟等下班,一听加班的事,不由脱口而出,“咱们又不是反扒大队的。”
张宇一胳膊肘上去,没好气道:“是一家三口中的父亲失踪了,但客厅全家福的背景里多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嚯,这么吓人?那……”熊成挠挠脑袋,不吱声了。
许薇懒得理他,环顾整间办公室:“谁去?”
一众扩编进来的新人听着发怵,纷纷低头……许薇的目光略过半屋子鹌鹑,跳过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孙书成,最终落在最后方两个蔫儿嗒嗒的,胸前别着临时工名牌老头身上。
“你们两个去吧。”
办公室内的气氛顿时活跃,几个新人向两个佝偻老头投去怜悯的目光,交头接耳:
“又是他们,全年的加班都被他俩包圆了,太惨了吧?”
“一年龄大,二没学历,三没背景,也不知道怎么走后门进的特调处,他们不多干活谁干?”
几个新人深以为然,看向两个临时工老头的目光更怜悯了。
两个鬼帝闻言,脸色阴沉得可怕,但张了几次嘴,都没找到反驳的理由,最终沉默起身,拎着杯子和速溶咖啡,一前一后向茶水间走去。
就在这时。
“唧!!!!!”
章昱谨的组长办公室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只雪白的小绒球,爪爪捧着张新鲜出炉的请假条,开开心心冲了出来,在走廊里留下一道白光,跑没影儿了。
其中一个阴沉老头,差点就被撞了个人仰马翻,在瞥见请假条上的几个字后,积攒了一年的怨气终于火山爆发,瞬间拔高嗓音:“七夕节……也能是请假原因!!!”
这一嗓子猛然爆发,下班路上的执行员和后勤们下意识驻足张望,整整一层的人群鸦雀无声。
鬼帝老头望着绒球球消失的背影,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怨恨和不屑:“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嚣张跋扈,不就仗着自己是……”
周围办公室的人都悄悄竖起了耳朵,探头探脑出来看热闹。
他们也好奇这个整日迟到早退,还每月都能评上优秀执行员的小绒球,家里到底有什么背景,还能带薪谈恋爱。
然而,鬼帝老头一句话没说完,猛然感到四周温度骤降!
像是被某种极恐怖的存在盯上,芒刺在背。
黑无常身着衬衫长裤,缓步而来,状做不经意道:“是什么?”
“是……” 鬼帝老头脸上的阴沉都被吓没了,半天接不上话,“额……没什么……”
“处长。”
“处、处长好。”
旁边的新人执行员,看热闹被抓了个正着,瞬间吓住了,连忙磕磕巴巴问好。
楼道里的气温渐渐降低,气氛凝滞得可怕。
“看什么看,都散了。”章昱谨从办公室里看到这情景,连忙不作声色地为这帮不省心的新人打圆场,想找个正经理由把他批的假搪塞过去,“小竹今天是要……”
“请假过七夕,有问题么?”黑无常没有理会章昱谨的和稀泥,直接问道。
走廊里看热闹的执行员们,被吓得脑子已经不转了,下意识地机械摇头:
“没……”
“没有。”
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终年不出现几次的年轻处长,总能使周围的气氛降至冰点,人人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个办公室坐累了?”黑无常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语气微冷,“今晚下来一起过七夕吧。”
……
一直到黑无常的背影消失,众人都没能从石化和惊吓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这些新人好歹是经过层层筛选进的特调处,几乎立刻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半晌之后,才有人煞白着脸,磕磕巴巴开口:
“什么叫一起过?”
“难道小竹原本是要和处长大人……过、过七夕……”
有人抓住了更劲爆的重点,脸色更白了:“处长说的‘下去’,是什么意思?”
章昱谨揉了揉额角,看着自己手底下这群不省心的倒霉蛋:“行了,都跟我来吧……张宇,你也来带一下新人。”
张宇点头,绕过孙书成的办工桌,走出办公室。
刚才死不死出来围观的新人们犹豫了几秒,只得排成长长一溜,垂着脑袋认命地跟着两人往前走。
“我和鲁风之前还和处长说过情,让你们入职满三年,再接触底下的事。”章昱谨连连叹气,“你们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随着章昱谨老父亲般的絮絮叨叨,新人们的脸色越来越白,脑海中把北市附近的阴宅坟地想了个遍,猜测那里比较适合处里的那位大佬过七夕节……渐渐地,整个队伍开始透出奔丧的气息。
走到拐角,絮叨了一路的章昱谨,终究是没忘事情的罪魁祸首,他转头看向茶水间的几个年迈鬼帝,没好气道:
“现在处里缺人,你们几个顶上,这个月就先……别下班了。”
……
新人队伍在章昱谨的带领下,七拐八拐的走到了地下四层的走廊末端,浩浩荡荡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办公室,上面挂了个牌子——城际联络处。
原本如临大敌的新人们,在看到牌子后瞬间放松。
气氛活跃起来,队伍里开始窃窃私语。
“城际联络处,还以为处长真的凶残到把墓地停尸房作为约会地点,闹了半天只是换了座城市。”
也有那心思多的,才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小声摇头:“别掉以轻心,能让章组长为我们求情的地方,应该不会简单。”
“别忘了还有竹执行员呢,平时办公室炸个暖瓶,都能把他吓成毛绒绒的一小只。”一个新人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双手捧着比划了一下绒球球的轮廓,似乎觉得很可爱,“咱们处长带小竹出去,怎么可能去那些不好的地方?”
特调处扩编后进来的新人,基本在放羊状态下混了一年,感受到的都是领导们春风般的温暖,未经人间险恶。
众人回想起绒球子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顿时深以为然。
“小竹靠着处长的关系进来,可能也就是混个社保待遇。只要有小竹在,就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章组长在故意吓唬我们,”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憧憬道,“没准是今天过节,特调处要集体出游,逛逛街什么的。”
“对对,应该就是步行街、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啦。”
“要是去看电影,小竹绝对不敢看恐怖电影,我们绝对是小清新爱情片!”
新人队伍里欢声笑语,章昱谨皱眉摇头,这群新人太养尊处优了,连鬼都害怕,不好好锻炼一下,以后执行任务容易出事。
在张宇怜悯的目光下,新人们嘻嘻哈哈迈入了小办公室的木门……
全身没入门框的一刹那,周遭猛然黑暗下来!
八月的暑热顿时无踪无迹,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冷,像是下水道腐鼠边滋生的青苔,缓缓攀爬上每一寸肌肤。
新人们不由自主的颤栗着,向四周仓惶张望。
狭窄而黑暗的小巷,腐朽的死气涌动而成的微风,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推着盏盏血红的纸灯笼,静静摇摆着。
四五个行人影影绰绰,在暗淡的红光中,看不清容貌,但却能依稀看到他们走路姿势很是奇怪。
飘忽的衣摆下,并没有腿。
新人们尖叫着背靠背聚拢在一起,大多数人都没按规定随身携带配枪,只得哆哆嗦嗦在衣兜中翻找着符箓……四周阴森的鬼气浓烈得可怕,竟是像有百千厉鬼在黑暗中窥伺。
完了。
特调处常年招惹阴鬼,要被那些暗中的势力抹除了。
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在极致的恐惧中,只能听到短促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小巷口阴雾扰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很矮,圆圆的……似乎是一颗人头在跳动着滚来……
“啊!!!!!”
队伍中凝滞的寂静被瞬间点燃,所有人拥挤哭叫着后退,然而那阴雾中的东西还是越来越近,现出了身形。
一只雪白的小绒球,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尖叫哭喊的同事们:“唧?”
章昱谨刚一踏上小巷,就看到这差点让人心梗的情形,深呼吸几次才冷静下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低声训斥:
“逛个街而已,一个个歪歪斜斜像什么样子!”
章昱谨和张宇的出现,并没有起到多少抚慰作用。新人们清清楚楚地看间,二人腰间的玄黑色玉牌上,似乎刻着鬼差令三字。
新人们摇摇欲坠,几乎在晕厥的边缘。
这里?
这里难道是……
竹宁恢复少年的模样,微笑:
“欢迎来到鬼城。”
五分钟后,腿脚发软的众人,终于在章昱谨的低声呵斥下,排成了个随时会散架的队伍,开始歪歪斜斜往前走。
竹宁十分欢快地在前边带着路,同时隐隐自豪介绍道:“这是地府建设的新鬼城,并不是冥荒中的那几座破城。投入使用不到半年,已经为五十万等待投胎的阴鬼提供了居所……”
鬼城、地府、五十万阴鬼!
后面的新人们摇晃得更厉害了,他们这时候才发现,整个队伍是从小巷深处,一扇朱红色大门里走出来的,而大门上挂着个朴素的小匾额——
特调处驻地府联络处。
竹宁将队伍一路往前走,小巷口近在迟尺,新人们甚至能看到那阴雾中睁着无数血红色鬼眼!就在这时,少年的背影也发生了变化,逐渐没了人形……
“唧!!!!”
少年变回小绒球的模样,一头扑进了立在巷口的黑无常怀中,亲昵地蹭了蹭,而后开开心心用两只绒爪爪捧住黑无常手中的。
黑无常一袭黑袍,刻意收敛了威压,心情甚好地戳了戳怀中的绒球,而后看向凄凄惨惨的队伍:“今日七夕,不必拘束。”
新人们呆呆傻傻地跟上,踏入鬼街的那一刹那,仿佛越过了某种屏障,阴雾中影影绰绰的鬼街瞬间清晰。
哪里有什么鬼眼?
只不过是香烛铺子、纸扎店、寿衣作坊、馄饨摊……全都攀比挂着大大的血红纸灯笼。
更有那财大气粗的气派商铺,门口请来鬼伶戏子,咿咿呀呀唱着鬼曲。
整条街阴乐靡靡、鬼风袅袅,充满了七夕佳节的欢快气氛。
咕咚!
队伍里有人终究驾驭不了这份喜庆,两眼一翻就要向后栽倒。
旁边的张宇眼疾手快,掏出魂烟点燃,狠吸一口喷在那新人脸上,好歹把人晕晕乎乎救了回来。
周围好几个会来事儿的阴鬼都围过来关心,旁边药材铺的厉鬼老头,更是端了碗冥荒野参汤过来。
厉鬼老头满脸堆笑,十分殷勤:“章差人,今儿大过节的还值班,真是辛劳。”
他端着参汤弯腰查看,又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苦脸:“哎,这新来的鬼差老爷,身子骨可是不大好啊。”
章昱谨脸色发青,勉强摆出笑脸谢过,而后拎起那端着黑黢黢参汤哆嗦的新人,推回了队伍。
“好好逛街!”
又走了十几步后,才压低声音:
“天天干着鬼差的工作,气势上还不如鬼,这像什么样子?”
黑无常在前方远远走着,并未给新人们太大压力。他正将糖葫芦一串一串投喂给怀中的小绒球,在二百多颗小尖牙的咔嚓咔嚓声中,情形十分凶险。
新人队伍被这温馨的喂食画面吓得肝颤,不敢打扰两位大佬过七夕,渐渐落后了十几米。
在章昱谨和张宇的勉励下,勉强拿出鬼怪管理者的气势,哆哆嗦嗦抬首向街上张望。
街上来来往往的阴鬼参差不齐,有那穿着t恤牛仔阴气淡薄的新死鬼,也有怨气滔天拎着自己脑袋的砍头鬼。
内敛一些的鬼,隐去了自己的死法,很是正常的逛街吃茶,只不过脸色惨白了些,走路踮着脚尖前倾,看不清腿而已。
能混成厉鬼的,都是鬼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都在街边开了商铺。
张宇是无常殿鬼差,又靠着递烟在地府混出不少路子,他一个活人竟是在鬼城开了家烟草店,日进斗金。
城中厉鬼,无不尊称一句张哥。
张宇此时却是一根又一根抽着魂烟,眼中尽是烦闷,似乎有什么心事。
“这里没什么事,你就上去吧。”章昱谨看队伍安定下来,低声和张宇说道:“我看孙书成……”
“我就是为了躲他才下来的。”
张宇吸了一口魂烟,狠狠吐了出去,言语间带着几分负气:“眼神阴恻恻的,满身是血的跟了我一年了,瘆得慌。”
章昱谨神色有些不自然,盯了墙边的一团阴影几秒,几欲开口,但终究没有出声提醒。
队伍走过,孙书成一身血色长衫,从阴影中现出身形,自嘲地轻笑:“不喜欢血的颜色?”
他静静看着远处的背影,神色越来越阴沉。
最终,孙书成冷哼一声,转身走进了街角的……寿衣干洗店。
“千年的长衫,洗一洗也无妨。”
小绒球今天开心极了,在黑无常怀中边吃边躺逛了半条街。
直到路过孙书成隐匿的阴影时,才放下爪爪,悄悄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黑无常没去关注那边的孙书成,他捧着臂弯中绒绒的一小只,静静站立在街心的群鬼中,思绪逐渐飘远。
他能感受到竹宁心底这份纯粹的爱恋,但黑无常清楚,他和竹宁之间的坎坷阻隔,并不比孙书成二人少。
灵魂磨灭,记忆消融,地位翻转,万骨渊中百年镌刻的痕迹,不会被轻易抹除。
这一年来,竹宁依旧喜欢变回一只小绒球,很少以少年的模样相处,看似开开心心。
但却更像是以任性,掩饰害怕,分饰太平。
那边孙书成走进干洗店,黑无常小心地伸手,戳了戳忧心眺望的绒球子。
小绒球从孙书成的凄惨爱请中回过神,茫然了一小会儿。
“唧!”
小绒球用爪爪踩着向上爬了一点,抱住黑无常脸颊上大大亲了一口。
还好,我喜欢的人,一直是属于我哒!
黑无常眼神暗了暗,捧起毛绒绒的球子,想要欺负回去,而后就……
被咬了。
几秒种后,小绒球四爪并用,傲娇地趴在了黑无常尊贵的脑袋上,并且很满意这个高贵的位置,拒绝下来。
黑无常在心中微笑了一下,而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单手护着这只无法无天的小绒球,继续逛街。
时间带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时间归还。
自家主子,好好宠着。
……
七夕佳节,鬼街熙熙攘攘。
然而,与特调处队伍相向而行的厉鬼潮流,经过黑无常后,就像是经过一台巨大的降温机。
瞬间变得战战兢兢,目光躲闪,就连鬼气都弱了不少。
在这种大环境下,特调处的新人队伍,终于找回了阴鬼管理人员的自信。
有的开始用特调处的一百冥币过节费吃吃喝喝,在街边买纪念品。
有的甚至开始悄悄打听前面两位大佬的身份:“章组长,如果执行员算是地府鬼差,那咱们的处长不就是……是阎、阎……”
这个新人本来想说阎王爷的手下,但硬是结结巴巴不敢说全。
“哈!”张宇笑了一声,“那可真抬举十殿阎王了。”
“小竹虽然旧时身份特殊,但这一世只是神兽饕餮而已,你们不用有心里负担。”章昱谨拍了拍那个新人的肩膀,“无常大人要严厉一些,但……”
咕咚!咕咚!
前排又晕了俩。
这街逛得实在不像话,只得停下来修整。张宇还自掏腰包,给几十个同事一人买了一杯大份黄泉奶茶。
大喜大悲后,新人们坐在阴气森森的石砖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厉鬼,心中反倒升起一种别样的宁静。
灵魂升华,返璞归真。
……
小绒招摇了半条街,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同事,它偷偷向后看了看,只见新同事们一片“岁月静好”,一队人春游似的坐在路边喝奶茶。
小绒球松了口气,开心起来。
下个月中元节,鬼城电影院就要开业了。张导和夏欣兰没在阳间拍完的电影《别墅惊魂》,终于在鬼城拍摄完毕,将在开业当天上映。
十殿阎王、几十个青面巨鬼和张宇作为投资人,都会前去捧场。
那么热闹的日子,应该再举办一次团建,请大家一起来看电影。
可得先去西街电影院抢几十张飘,不能让阎王殿的人包场!
一人一绒球改变方向,在漫城灯火中向西街逛去。
嗯,这真是个美好的七夕节。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