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起身开门, 门外站的果然正是苏中晨。只见他身着一件青色长衫, 神色肃穆,眉目间的呆气一扫而光。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气质。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明灭不定的灯光相互对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屠苏怕起夜的家人看到, 连忙轻声说道:“进来吧。”
苏中晨迈步进门,屠苏随手把门掩上。苏中晨也不说话, 径自走过去将罐子里的灯油倒进去, 又拨了拨灯芯,灯光忽的亮堂了许多。
屠苏踱步过去,拿起刚才看完的《陈情表》往灯上一触, 纸张遇上火, 呼啦一声燃了起来。她捏着纸直到火烧过半,才丢将开去, 纸张打了卷儿, 悠悠飘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彻底被火吞灭,化成了一撮灰烬。两人一起盯着地上的灰烬,仍是默然不语。
最后还是屠苏率先打破沉默道:“我都看完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苏中晨也低声答道:“无妨, 一切都过去了。”说完这句,两人复又陷入了沉默。
屠苏想了想又说道:“前日我心情有些恶劣,迁怒于你, 你别在心上。”
苏中晨抬头,晶莹的眸子放出一丝光彩,启唇轻笑:“没事,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瞒你那么久。况我行止孟浪,本已是非缠身,自身尚且难保,安敢求配于小姐?这几日我三省其身,许多事情都想明白了……”
屠苏随口反问道:“是吗?”
苏中晨忙解释道:“不管小姐信不信,我这次绝非以退为进,句句俱出自肺腑。”不待屠苏回答,苏中晨又自嘲道:“也难怪小姐不信,我伪装日久,着实难以取信于人。”
屠苏闻听此言,心中莫名的软了一软,口中说道:“这次我信你。”
“不过,”屠苏话锋突然一转:“虽则你有许多不得已处,但我的秉性却也不容欺骗――自然,你所做之事若不干我事,我自不会相问。但若有与我有关,我不得不问。也希望你不要再欺瞒我,当然,我决不会泄露于外人。”
苏中晨点点头:“我相信小姐,小姐只管询问,再不敢隐瞒。”
屠苏神色和悦的点点头,思索片刻问道:“年初你说是回泉州是真是假?”
苏中晨徐徐舒出一口气,答道:“去泉州是假,去京城是真。”
“为了王丞相的事?”
“是。”
“他们一家如何了?能全死吗?”
苏中晨思索半晌,一脸的沉重:“王相本人必死无已,只是他的一双儿女,仍是悬而未决。”屠苏也有些不平,但她对此事一知半解,也提不出什么建议。
苏中晨忙又补充道:“虽则如此,但请小姐放心,在下之事绝不敢牵连小姐一家,以后万一有变,我速速离去,有人来问,小姐一概只推作不知。王相族人纵有漏网之鱼,但树倒猢狲散,谁也不会来难为一小姐一家。”
屠苏淡然一笑道:“我家对你主仆二人只是举手一劳,你二人却数次相帮相救,按情理,我欠你良多,纵使被牵连,我也不会怨你。”
苏中晨闻言粲然一笑:“这么一说,我二人其实也是举手之劳,请不要放在心上。”他的笑容在灯光下摇曳生姿,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呆笑傻笑,屠苏定睛看了一会儿,长时不语。苏中晨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屠苏连忙回过神来,目光遂看向别处,又掩饰的笑笑,问道:“那夜在关河村我放火之时,你也在场吗?”苏中晨迟疑了一会儿,默然点头。
“那次在村边林中,我和关厚勤冲突,扔石相帮的也是你?”苏中晨再次点头。
屠苏豁然一笑道:“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你以后放心住下去吧。你的情意我也记住了,以后但有用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不敢说,放风点火,整人骂人却是在行。”苏中晨闻方只笑而不语。
屠苏自以为两人交割完毕,只等他主动告辞。但苏中晨盘桓良久硬是不提告辞之话。
屠苏侧头看看窗户,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事?”
苏中晨踌躇良久,才缓缓说道:“小姐忘了一件事,我曾求配于小姐――”
屠苏脸色一僵,肚里盘算一会儿,一脸正色道:“我虽然原谅了你的欺瞒,但对你知之不深,纵然你对我有恩,我也不想就这么以身相许――你也别说我只是一农户之女,自我抬高。说句实话,若不是情势所逼,那陆云岩我眼下也不会考虑。――当然,我也不是妄想高攀高门大户,姐我没那个兴趣。我只是想找一个称心顺心舒心的丈夫相伴。”
屠苏说得明明是拒绝之话,苏中晨心中却像点了一盏灯似的,分明亮堂。屠苏看他遭发好人卡却愈发高兴,心中也暗自纳闷。
苏中晨笑道:“小生明白小姐的意思,但小姐没明白小生的意思。”屠苏听他又自称小生,话中隐有揶揄之意,便也改换口吻斜眼瞥着他,问道:“你倒说说,你是什么意思?是打算贿赂我本人吗?”
苏中晨见她提起前事,颇不自在的清清嗓子说道:“小姐无论选谁,小生毫无怨言。不过,小生在此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
“嗯,你说吧。”
苏中晨低头思索片刻,脸上的揶揄之意渐散,眸中现出一丝凄寂。
他声音低缓的说道:“小姐和先母一样,亦是蓬门碧玉,家中人口简单,虽有不少行止失当之亲戚,但此番和那些朱门后院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又如阴沟之水与血雨腥风之大海。小姐之性格,刚烈有余,然柔软不足。专爱示强,不惯示弱服软。后院争斗不比别地,乃是以暗制明,以柔克刚,那些妇人惯从细微处做功夫,从细腻处下手,又因其一生无事所做,只专工一事,故作恒心耐心无与伦比。所以小姐日后若是真和陆公子玉成,还望谨言慎行,只合外圆内方,外柔内刚,不可反之而行。”
屠苏心中翻涌,低头思索,半晌没有答话。
苏中晨以为她不信,不由得惨然一笑道:“听与不听在小姐,说与不说却在我。因为,因这这是先母的血泪教训。诚然,先母亦是人人赞扬她聪明爽快,可是,她生于乡镇,外公外婆爱之如珍宝。气性大,心肠直。而我那二娘则生是朱门大户,其父家中妻妾甚多,兄妹姐妹成群,她自小见惯了后院争斗,耳濡目染之下,蔫得不精通?先母又怎能与她相斗?非先母不聪不敏,实则是井蛙比之海龟,拘于势也。
今陆家虽不比二娘申氏之家,但也颇有类似。况那陆云岩有志于仕途,以后说不定能青云直上,位至高官。到时外有官家女儿窥伺觊觎,内有婆母掣肘,丈夫不能时时依靠,小姐若不改眼下之习性,到时何以克当?以小姐之才,虽不至于重蹈先母覆辙,但恐不能舒坦度日。”
屠苏听完苏中晨的一席话,虽不能说胜读十年宅斗书,但也多少有些心得体会。他说得句句在理,论起后院争斗,高氏杨氏算是小学毕业生,陶氏略高些,算是高中生。她们这些和那些科班出身,自幼接受系统训练的宅斗高材生相比,自是不能相比。而自己性情外露,不善忍耐。到时该何去何从?她前世做生意时,亦常用争斗。但类别不同――那种争斗不用时时刻刻殚精竭虑的争去斗。而且奖品不同,斗赢了,那是属于自己的事业,她有成就感。但为了一个会跑的男人,值得吗?答案不言自明。
不过,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因为怕争斗就自动退却吧,随便找一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俗村夫吧。尺水尚能兴波,蜗牛角上还有人争名,人生何处没有争斗?若想逃避一切争斗困难,那就只能躲在娘胎别出来了。
两人你说我问,不知不觉时间飞速流逝。窗外,已然月色西斜。
苏中晨看天色已晚,便拱手告退,屠苏开门,他立在门口徘徊片刻,似有未尽之言,踌躇一会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屠苏不疑有他,关上门,回屋倒床便睡。
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采萍一见她醒来,自去端上早食上来。
屠苏刚用完,就听见院外有人在说笑喧哗。
屠苏稍稍敛敛衣容,起身开门迎接。
来人正是陆云岩兄弟俩。陆云岩今日是焕然一新,身穿宝蓝衣衫,腰系黑锻腰带,足蹑银灰色新鞋。脸上带笑,举止娴雅。他一进来,两道水澄澄的目光便时不时的注在屠苏身上。两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态度恭谨,低眉垂眼的小丫头,屠苏略略一看,不由得皱了下眉头,那丫头身穿紫罗春衫下着杏黄罗裙――恰好她今日也穿此色衣裳。
陆云泽一直在偷眼观瞧屠苏的反应,此时见她略有不悦,连忙上前一步,笑着说道:“屠苏姑娘,昨日我说有一个与你容颜相似之人,你还说要瞧瞧呢,这不我今日便带来了。”屠苏连忙笑笑,敢情这家伙是故意的。
“秋碧你抬起头来让关姑娘瞧瞧。”陆云泽下巴一抬清声吩咐道。
秋碧答应一声,依言慢慢抬起了头。屠苏一看,心中一惊,此女长得果然跟自己有点相像。不过气质却南辕北辙,对方是古代婉约派的,自己则是古今结合的粗犷派。
“关小姐。”秋碧上前乖巧的向她行礼。屠苏不知该如何还礼,只好一把拉起了她,说道:“不必多礼,来来,都一起坐吧。”陆家兄弟一起在院中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秋碧在旁侍立。屠苏又吩咐采萍端水,关忠上茶点。
关文听闻有客来也忙赶了过来,他见了秋碧也是微微一惊,但一时也没想别的。陆云泽今日意外的寡言少语,一直都是关文和陆云岩南天北地的闲叙,屠苏偶尔插上几句。
陆云泽一直在暗暗观察屠苏的反应,见她跟往常一样仍是淡淡的,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难道自己昨日的劝谏没起作用吗?不能吧。还是她心中有意脸上却故作矜持,可这也不像她的性子。陆云泽一时心中惴惴难安,思索一会儿,不由得暗暗自嘲:大哥啊大哥,我对你的事可比自己的上心。
三人正闲坐叙话,忽见门外进来一个青衣小厮,一见陆云泽上前一躬身道:“二少爷,家中来信了。”陆云泽一脸狐疑,口中说道:“上次不刚来一封吗?怎么又来了?”说话间,他随手拆开一看,看了几行,不由得容色大改。
陆云岩忙一脸紧张的问道;“二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陆云泽哭丧着脸道:“家中没出事,我出事了!”
“你怎的了?”
陆云泽把信啪的一声收起来揣到怀里道:“我娘要给我订亲了!”
“啊――”在场的众人一起惊叹。
屠苏忙劝道:“二公子,你订亲按理说着急的该是女方才对,你急个什么呢?”
陆云泽此时有翻白眼的冲动,他无奈的答道:“我的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
陆云泽眼珠转了几圈,突然低声对屠苏和陆云岩说道:“我实话告诉你们母亲与我订的那人正是丹宁表妹――”
“啊――”这次轮到屠苏吃惊了。富丹宁她自然认得,两人毕竟相处了几日。而且她去后还时不时的给自己写信说些京中情况。两人也算是有交情之人。
她心中暗暗想道:“富家与陆家是亲戚,想必十分了解陆云泽的为人,若不是十分着急,怎么能将女儿下嫁与他呢?难道宫中选秀女的事是真的吗?”
屠苏正想着,陆云泽又开口补充道:“订的是丹宁的妹妹,丹年。”
陆云岩正色道:“富家兄妹几个我们都认识,丹年妹妹也很可爱,二弟该高兴才是。总比让伯母做主娶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女子好吧。”
陆云泽刚要开口作答,陆家又跑来一个小厮,先上前对着屠苏打了个千儿,双手捧一封信道:“这是富大小姐与小姐的,前一个送信的走得太急,忘了带来。”屠苏接过来正想拆开,却见那小厮又转身近前对陆云岩低语几句,陆云岩脸色一沉,神色肃穆的点点头,尔后便起身对关文和屠苏拱手告辞。陆云泽虽一脸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亦随之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