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心中有所触动, 忙问是什么古怪。吴氏故意卖了个关子, 又朝她凑了凑,悄声说道:“那日晚饭后,你弟嚷着饿, 我去给他拿吃的,就看见你二婶和你二娘在那儿说悄悄话, 你二娘好似塞给她一包东西……后来村里有人说,你二娘因为怕你鼓动你二哥不让他认族归宗, 便想让人把你烧死在柴房, 谁知竟把自己给烧死了……”屠苏闻听此言,心中暗忖,这个借口倒好得很, 反正现在是死无对证, 还不是随她怎么编?她得先占住舆论的制高点再说。
屠苏面上先做出一副很惊恐万状的模样,喃喃说道:“我竟没想到二娘竟如此狠心, 若不是三婶好心告诉我, 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幸亏上苍有眼,将那作恶的人收了去……”吴氏忙附和她说一起说。
屠苏一副欲言又止的无奈神色:“唉,按理我做为晚辈不能说长辈的是非,况且这人都去了,一切又死无对证, 我若是再揪着不放,世人不免又说我不孝……三婶,这些话就烂在我们娘俩肚子里吧。你也千万别和人说去。”最后一句话纯属是屠苏为自己宣传造势, 她太深谙“女人的嘴里没有秘密”这句话了。
她转而又怒骂何氏:“二婶真是可恶!枉我一片真心对她,她也不想想她能过上这种日子是谁的功劳?我当时就是看她心善人又可怜才给我娘提了提,然后我娘又让人说给我二叔。现在她竟然跟那毒妇合谋来害我!”吴氏见屠苏动怒,心中畅快无比。她还待说什么,就听林氏在里屋问道:“屠苏,是谁来了?”
吴氏只得起身与林氏相见,林氏对她不冷不热的,吴氏又坐了一会儿,自觉没意思,便起身告辞。屠苏将她送出去,回来后便将她的来意跟林氏略提了提。林氏说道:“这叫‘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也别理会她们,让她们自争去。这点东西咱家才不要。”屠苏忙笑着说是。
屠苏低头想了半晌,又踟蹰着说道:“娘,三婶方才说……”屠苏便将吴氏的话添油加醋的说给了林氏听,林氏一听不由得怒目圆睁道:“怪不得她让非让你一个女孩家去睡柴房呢。原来是心藏奸计。哼,那姓陶的女人死得好,我早就料想她肯定不肯放过你,竟没往这上边想。还有那个何氏,我家与她无怨无仇,她竟和那陶氏狼狈为奸,待我去找她算帐!”林氏说着就要起身,屠苏忙拉着她劝道:“娘,您有孕在身,如何能去?而且眼下二婶也是身怀六甲,况且这事也没个证据,到时略有冲撞她反咬一口我们怎么办?”林氏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只好重新坐下,但心里仍觉不甘皱眉说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屠苏说道:“那陶氏做恶自有天收,说不得这何氏也一样。我们且冷眼看她能横行到几时!”林氏叹着气坐下,黯然不语。
屠苏想了一想又接着说道:“陶氏本有心害我,谁知却烧了自个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上苍有眼,神目如电。可是,万一将来有宵小闲人诬陷说火是我放的可怎么办?”
林氏忙说道:“怎么可能!你就放宽心吧,娘到时拼了命也要护你,让你受这么多委屈不说,还要被人冤枉成这样,我看谁个敢这么说,我不撕他的嘴才怪。”屠苏连忙又安慰林氏,只说自己只是这么瞎想的,未必就真有人这么说。林氏被她好声劝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娘俩又说了几句家常。屠苏借口要去酒坊才脱离身开。她这么说,就是提前先打预防针,万一将来事发,她须得让家人全力相信自己,然后才有余力慢慢周旋。没办法,她虽然在心理上已经把她们当成一家人,但她同时又非常清楚,他们的思维方式仍是古人,无论怎样也跳不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就像她对付关厚勤和陶氏的法子,关文和关毛是不可能用的。他们不能用,自然也不会理解她。所以不让他们知道,也是一种保护吧。
路上,她将吴氏的话前后想了一想,又将当日的事情细细梳理了一番,已经认定何氏心中有鬼。她正想着怎么借机惩戒一下她。不承想没隔几日便传来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何氏竟然掉进了村前的大池塘里了,虽然及时被人救了上来,但孩子却是流掉了,人也丢了大半条命。何氏醒来一口咬定是关大妞推她下去的。那厢关大妞却死不承认,两家争个没完。关老二和何氏的娘家纠合了一群无赖去胡员外家要钱,胡员外如今更比不了从前,哪肯舍得银钱?他被人一闹,心中气愤不平,回去便拿杨氏母女三人出气,杨氏等人的日子越发难过。屠苏对于这些只坐壁围观,任他们斗去。
自从没了这对渣男贱女的搅和,关家的日子越过越顺心。林氏的身子越来越沉,产期预计大概是过年前后。屠苏心情一好,便日日泡在厨房里指挥着桑落和几个厨娘做各式各样的小吃炖汤给林氏补身子。屠苏因为关忠及时相救之事,心里对他愈发看重,连日来是赏钱不断,点心和酒每次都有他一份。苏中晨与他相比,待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关忠每每不忍,悄悄将东西藏下送给苏中晨。屠苏还承诺说,将来要还了关忠的卖身契,还他一个自由身。关忠脸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却暗想,小姐的事他知道得那么多,别说她不放心自己是自由身,就是自己也觉得不踏实。
当晚关忠便抽空带着屠苏赏下来的果酒和点心到苏中晨的房里将心事说给他听,苏中晨听罢淡然一笑道:“你知道她的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肯定不会放你出去的。好好呆在这儿吧。”
关忠说道:“只要是少爷在这儿,小的一辈子都愿在这儿,这儿――其实也不错。”说着,他又斟了两杯酒,递给苏中晨一杯,自己一杯,他品一口酒又捏颗炒蚕豆进嘴,嘎嘣嘎嘣的嚼着,心情惬意之极。苏中晨扫了关忠一眼,淡笑道:“你如今怎么跟你的主子越来越像了。”关忠闻言不觉一惊,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说道:“不是吧,真的吗?”苏中晨肯定的点点头。关忠哭丧着脸说道:“别,千万别像她。”
苏中晨看他这样,忍不住轻笑起来:“像她大约是你跟着她时间久了,其实像她又有什么不好?”关忠仍是苦着脸,他看了看苏中晨试探着说道:“我说句实话,少爷其实也越来越像那苏公子了,若不是小的从小就跟着您,别人做梦也想不到您曾是个风华……风流倜傥的公子,嘿嘿。”苏中晨闻言,浅浅一笑:“俗话说,‘养移体,居移气’。我眼下就是个帐房和穷酸孺子,其实想想,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有意思――每日百事不想,只管读书,说话必称‘诗曰’,每月为了几百工钱欢呼雀跃,跟众伙计去争得小东家的宠……”苏中晨越说,脸上的神情越轻松。关忠也笑道:“小的当初差点没笑死……”两人忍不住抚今追昔起来,说着说着便闲叙到了眼下的光景,提到眼下自然少不了一个人――他们共同的东家屠苏。
关忠顿了顿又不由得记起屠苏虐杀江宁友的情景,他心中一直压着一块疙瘩,此时更是不吐不快:“小的现在想来还在害怕不已,看她手起剑落割男人的那个物事就跟割鸡腿一样自然……”关忠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并拢双腿,生怕谁割了他一样。
苏中晨脸色一凝,忽的敛起笑容,郑重说道:“她做得极好!这世上最可恶的事情便是坏人清白。你想想,那姓江的若是得逞,她的……一生便彻底毁了……”关忠又是点头又是咂舌。隔了半晌,又小声说道:“可是小的已经制止住了,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中晨脸色变了几变,冷声说道:“那是你赶得及时,若是你来不及制止呢?他没有得逞是因为别人的制止,而不是他自己良心发现。这种人凭什么要饶过他,这次饶过了他,下一次呢?每一次都那么巧会被人救吗?杀恶人就是做善事,做人绝不可以有妇人之仁,否则一失足便是……千古恨。我用那么多的悲惨经历才悟出这个道理,你以前不也是这样想过吗?为什么如今又是另一种想法?”关忠听苏中晨的语气隐隐有凌厉之色。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他,突然又想起前事,略有所悟,他羞惭的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少爷,我该死,我怎么竟提起这事来……”苏中晨半闭着眼睛,并无其他反应。
关忠又微弱的辩解道:“小的也并不是非议东家小姐,只是同为男人,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苏中晨神色黯然的摆摆手说道:“你别自责,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如果我在一开始发现那人的心思时就用雷霆手段,或许就不会有夏棋的惨死……”关忠突然也想起了夏棋,眼中隐隐含泪,低头啜泣不已。一时间两个人都是神思恍然,心情凄然低落至极。
关忠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少爷,明日便是夫人的忌辰了,我们……”苏中晨神情略有所动,低声说道:“我一直想着呢。明日准备去墓地祭拜――好歹我名义上也是她的远房侄子,即便是祭拜也不怕人疑。”说罢又自嘲的笑了笑,他如今只能用别人的名义去祭拜自己的生母。两人心中怏怏不乐,一时谁也没再说话。
关忠怕呆得时间长了不好,便起身说道:“我先下去了,公子要小心保重。公子必得好好活着,夫人泉下才能心安。”苏中晨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又抬手将酒坛推回去说道:“拿回去给那兄弟俩吃去,记得让他们睡熟些――今晚是我娘的生辰,我要在这她原来的房间为她老人家庆贺……”关忠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一脸惭愧的说道:“小的竟忘了。”
苏中晨惨然笑道;“这不怪你,你进府时,她已经不在了。”关忠垂首默立不动,苏中晨再三催他才不得不走。
入夜,月明星稀,人声寂然,关家众人都在睡梦中,连看院的大黑也因吃了“带料”的肉骨头,睡得死熟。
屠苏却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伸手一摸,背上竟出了一层粘汗。她拥被坐起,回想着梦中的熊熊大火,不由得心有余悸。在对付关陶两人的事上,她从不认为自己做法不妥,直到现在她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胸中仍会涌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和愤怒。如果事情重来一遍,她还会这样做!可是为什么?她竟然做起恶梦来?梦中的情景是那样逼真可怕!难道,她的心底其实是恐惧的?她平时也是在下意识的压抑自己的恐惧?
屠苏不由得又想起前世,以前的她也是心狠手辣的,在那个时代,她所处的位置是人不狠站不稳。但她所处一个法制基本健全的社会,所以行事都是小心翼翼一直游走在法律边缘,用的都是文明手段。绝不似现在这样,亲手沾上血腥……也许,她只是不习惯罢了。屠苏思索半晌无果无终,心中烦闷不已,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突然想找一个人畅诉这种想法,可是理智提醒她,她谁也不能倾诉,林氏不能,桑落不能,所有的亲人都不能!她索性披衣起床,踱步到院中。此时,月华如练,疏星寥落,夜风呜咽而过,树叶随之簌簌作响。
屠苏靠在桂花树干上,望着夜空出神冥想。
忽的,她发现东院的梧桐树上似有一个人影。屠苏当下吓了一跳,心道:“难道这人是个高明的贼不成?”她有心喊人又怕惊动贼人逃脱,就在她思索对策的时候,那树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