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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才育完了花苗,老天浇了春雨下来,芍药苗枝舒叶展,一日日葳蕤起来了,离着结花苞也还要再等些时日,夏芍药便闲了下来。
对面的何家花铺子里倒往外贴了招贴,要招点心师傅。夏家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都嘀咕:“不是说开的是花铺子么?怎的这会子倒招□□心师傅来了?”
何家大姑娘,别是脑子坏了吧?
掌柜的将这消息传到夏芍药耳里,她握着新在书铺子里淘来的《画鉴》低笑一声,叮嘱掌柜的:“瞧着她家哪天招到了点心师傅,我也好去蹭口吃的。”
这位何大姑娘瞧着是个莽人,倒也是粗中有细的,有意思。
上次白瞧了一回热闹,回来还笑了大半日,想到何大郎那张青白交错的脸就觉得解恨。夏景行追问了两回,她也只将何家的事情略提了提。他到底是男人,对旁人家事不大理会,只叹一回:“没想到这位何老爷倒跟吴老爷一般舍得。”
夏芍药正色:“明明是吴老爷更舍得。那吴家六姑娘从小不受宠,只不过容貌生的好,舍出去也不心疼。何家的双胞胎姐妹可是很得吴老爷欢心的。”
这一点瞧瞧她们身上的穿戴,以及面对着何大郎兄妹俩的气势即可瞧得出来。
普通的外室子在没进祖宅之前,到了嫡长兄嫡长姐面前还不得陪着小心,她们俩倒好,纯粹是跑去撩拨何家兄妹的。
夏景行摸摸她的脑袋,不欲与她争执这个问题,“是是是,娘子说的很是!”在他看来,不过一丘之貉,没什么区别。
没想到夏芍药神来一笔,盯着他的眼睛问:“夫君将来做了父亲,是不是也舍得拿闺女去换富贵?”
夏景行:“……”
他也回望了过去,小丫头神色认真,可见是对这个问题真心在意。有心想说:你连生孩子都没搞懂,还想着十几年后的事情?可对着这么天真的眸子,还真是……不好意思敷衍。
“等我做了父亲,我只尽力向爹爹学习罢了!到时候还望娘子不要嫌弃我不如爹爹做的好!”
这话大大讨了夏芍药的欢心,在她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父亲比得上夏南天的,夏景行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当下笑眯了眼睛,还主动拉着夏景行的手摇了摇,状甚亲昵。
夏景行:这愁人的丫头哟!
她的《画鉴》才看了一半儿,思萱堂的东次间里渐渐添了许多东西。各色的熟宣足足摆了好几刀,厚的有冰雪宣,薄的有蝉翼笺,还有做画的扁丝绢;案上黑漆描金雕花笔里插的满满当当,叶筋笔,大红毛、小红毛、染色的大白云、中白云、小白云……各种动物的毛制成的软豪笔硬豪笔兼豪笔,陆续买了回来一气摆开三个笔筒都装不下了。
等到她再往铺子里去,回来时开始往家搬颜料,夏景行都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还问素娥:“你家姑娘往家囤这些东西是做什么?”若说学画……这东西也太多了些,得使到猴年马月去啊?
素娥甚是忧伤:“姑娘大概又想学作画了吧。”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只请来教她作画的先生觉得她没有天赋,教一段日子便甩手不干了。
“怎么娘子很喜欢画画吗?”
素娥十分头疼,姑娘学了好几回画,总要糟蹋许多好东西,那可都是银子买来的,偏没什么成效,自己还不死心。照她说,姑娘也是有一股子痴气的。
等到改天夏景行午睡起来,看到案上摆着张夏芍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边鸾的《牡丹图》赝品临摹,自己在跟毛笔颜料宣纸大战,宣纸上倒有个花朵的形状,只花瓣颜色实是让人不敢恭维。
夏芍药不仅在宣纸上做画,就连身上系着的月白色裙子也似被她拿来当画布一般,染了好几种颜色,偏本人还乐呵呵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见夏景行进来,还招呼他:“夫君快来看,我画的牡丹。”
他这才算是大开了眼界。
前唐的边鸾尤善工笔花鸟。《画鉴》一书评价边鸾的画时说:“唐人花鸟,边鸾最为驰誉,大抵精于设色,秾艳如生;其他画者虽多,互有得失。”后人有云:“边鸾花草昆虫,花若迎风袅娜作态,虫疑吸露飞舞翩然,草之偃亚风动,逼似天成。虽对雪展图,以身若坐春和园圃。”虽未绝后,却是空前。
边鸾之前,花鸟画多是花纹图案形式,但自边鸾始,却是以写实手法描写花鸟的动态与生机,也算是开创了工笔花鸟新画法的宗师。他的画作存世的有三十多件,最出名的却是《牡丹图》。便是眼前夏芍药临摹的这件。
她还献宝一样将自己淘来的这幅《牡丹图》捧给夏景行瞧:“那书画铺子里的掌柜说,这幅虽不及边鸾亲手所画,可却是临摹的足有他六七分笔力,也实为难得了。我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夏景行头疼的看着这败家孩子,他现在充分明白了夏南天曾说过的,“芍药这孩子是个手头散漫的,别瞧着她也能打理起家里的生意,但花起来也是不含糊的,你且盯着些。”
当时他还不解,只觉得自家娘子善解人意娇俏可爱,又吃苦耐劳(在庄上也想抢着下田分株育苗,若非被他与平叔拦着,肯定被她得手),孝顺老父,花起银子来散漫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的。
譬如她往护国寺添香油钱,那也是因着老父病重,六神无主之故。
等看到她真正痴气发作,花起银子来,夏景行才明白夏南天这话可真不算虚妄。
“两……百两?”
夏芍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欢快的应和:“对啊对啊!是不是很便宜?!我跟老板讲价都讲了一盏茶的功夫,讲的口干舌燥,才压了两百两下来!”
夏景行由此更见识了洛阳城里书画铺子里这些黑心的奸商。
他二话不说,将这幅赝品放回案上去,铺开一张新的熟宣来,一言不发便开始临摹,夏芍药顿时双目放光盯着他运笔,大是佩服自己当初有先见之明,随手就捡回来个宝。
一刻钟以后,她便屏息静气,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再过一刻钟,眼珠子都粘在了夏景行身上,目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都要拔不下来了,只觉他骨节分明,狼豪在他手里宛若活了一般,笔下的牡丹花迎风而立……
一个时辰之后,夏芍药看着夏景行的目光简直是仰望的姿态,双目迸射着夺人的光彩,激动的都要语无伦次了:“两……千两!”商人的本性暴露无疑,瞬间就给夏景行临摹的这幅牡丹图作了价!
夏景行啼笑皆非。
他手里提着蘸了颜料的画笔还未放进笔洗里,她已经移开纸镇,将画拿了起来恨不得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别人抢了一般,小声嘀咕:“我今儿一定要将这画拿去给书画铺子里的掌柜瞧,瞎了眼的让他坑我两百两。”再回头去瞧自己两百两淘回来的画,简直一文不值!
果然下午待得画干了,她便亲自卷好了放在匣子里,连丫环都不让粘手,只让秋碧将两百两买的那幅画卷了,拉着夏景行往街上去了。
夏景行见她这趾高气昂的样子,暗觉好笑。到底年纪还小,好胜心重,这就打上门去了。
其实凭心而论,她淘的这幅临摹边鸾的《牡丹图》也算勉强,只值不了两百两而已。但那画者的水平,比之夏芍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笔者显然也是学过好几年画的。
书画斋的老板见得夏芍药来,还当她又想淘什么书画,立时便喜孜孜迎了上来,夏芍药也不横眉怒目的,倒又换上了她谈生意的那副模样,笑意盈盈道:“老板,我今儿从别处得了一副《牡丹图》,不如老板帮我掌掌眼,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那老板将他们夫妇二人请进了后堂里,有小伙计奉了茶水来,又退了出去。夏芍药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将夏景行的画拿了出来,铺开在了桌上。
“这……姑娘这是从哪淘来的?”
夏芍药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还不是街尾那家书斋,叫什么香来着?”
“翰墨香?”
“对对对就那家。”天知道她只是路过的时候随意瞄过一眼,似乎那家的生意还不错,只里面进进出出的少年学子比较多,她尚未进去过而已。
那老板容色一变,又打叠起笑脸来,“姑娘不知道,他家惯会坑人的。这幅画倒也不错,大约能值个三十两吧!”
书画斋与翰墨香打擂台多少年,举凡经史子集,野史话本子,香艳册子春宫画儿,这些都只寻常,两家的货也差不多。只有一样,洛阳城里学子多,便有那书画功底好的,家境寻常些或更贫寒的,便在书画铺子里寄卖些字画儿补贴家用。
所不同的,便是这些人的字画。
原本未出名的学子寄卖的字画也不算什么,店家图些微利,学子赚些衣食钱。只这天下学子十年寒窗,不意两年前殿试,翰墨香里寄卖字画的谢晁之高中状元,一朝成名天下知,翰墨香立时便将这位新科状元郎寄卖的字画给挂了起来,引的未曾高中的学子们纷纷往翰墨香跑。
一时之间,翰墨香生意大涨。
明年又到了三年一回的科考之期,书画斋的老板提着一颗心,到处搜罗学子的字画,就盼着也能似翰墨香风光一回。
故见到夏芍药手里这幅画,顿时如获至宝,又怕夏芍药瞧出来,将这画贬一回,压一压价,“这画倒也勉强能看,只姑娘花了多少两银子?”
夏芍药伸出嫩生生一根春笋般的手指,那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一千两?”
“不是。”她摇摇头,一脸笑意:“一两银子啦。”
书画斋的掌柜顿时喜笑颜开:“我就说嘛,哪能这么黑呢。这幅画儿也就值个一两银子。姑娘若是看完了不大喜欢,不如就卖给了我,我出五两,姑娘也不亏本。”
“五两买给你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掌柜的觉得你先时买给我的那幅画比之这幅又如何呢?”
掌柜的傻了眼。
夏芍药招手,秋碧便将自己怀里抱着的画儿展开了,铺在夏景行画儿旁边,顿时高下立见。纵秋碧这等不曾学画的丫头也能瞧得出来,“这幅画儿牡丹倒好似真开了一般,都能闻见香气儿了。”
夏景行唇角微翘,极力忍着笑意,且看自家小娘子如何整治这掌柜的。
夏芍药也不跟他废话,只吩咐秋碧:“将这两幅画都摆到外面厅里去,让选书的小相公们来瞧一瞧,评个高下。”
掌柜的就跟吞了苍蝇一般,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秋碧应了一声,便要收拾这两幅画一齐摆出去,掌柜的待要拦,夏芍药便道:“这两幅画都是我的,又不是抢了掌柜的画未给钱,你何必要拦着我呢。你若不让我摆在厅里,我便摆在你家铺子门前,让过往的学子们都瞧瞧。”又支使保兴:“跟秋碧拿五百大钱,去外面买个书案来,就摆在书画斋的对街,将这两幅画都摆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一两银子跟两百两银子买的画儿的差别。”
保兴是个老实头,拿主子的话当圣旨,得了令便立时要去买桌案,直急的掌柜跳脚,扯了他的胳膊不让走,“小哥且等等。”好声好气来求夏芍药。
“姑奶奶小的错了还不成嘛!实不相瞒,我这画儿收的时候就只花了六百大钱,你把画退给我,我退银子给你还不成吗?”掌柜的额头的汗都要出来了,跟在夏芍药身后就只差下跪了。
他家生意如今本来就不如翰墨香,要是今日这两张画儿摆出去,不必别人说,有眼睛的往后都只会寻着翰墨香过去,而不会往他家铺子里来。
夏芍药来买画之前,已经在这里买了许多宣纸笔以及颜料了,掌柜的本来就拿她当肥羊宰,反正看她的穿戴家境也是极好的,这类人从来都是不知柴米贵贱,人间愁苦的。
没想到终日打雁,却教雁啄了眼。
他垂头丧气退了夏芍药二百两银子,收回了自己那幅画,又厚着脸皮追在夏芍药身后,想要夏景行的那幅画儿。
“姑娘可是说好了,要将这幅画卖给我的。”
夏芍药疑惑转头,“有吗?我记得我说过不是不可以,意思就是我还得考虑考虑。等我考虑好了再答复你吧。”
掌柜:“……”
夏景行肚子都要笑破了。
等到送了这夫妻俩出去,掌柜的垂头丧气,将来收拾茶盏的伙计一顿破口大骂,又吩咐他:“这几日你去翰墨香打探着些,看看给他们家供画的都是哪些书生?特别是……”方才那幅画是谁画的来着?
他想了半晌,才想起来,那幅画压根没有落款。
只因为画的太过逼真,牡丹迎风而立,花枝微颤,蝶舞蜂戏,昆虫身上的肢爪纤毫毕现,他看的时候完全沉浸在了这画作的神韵之下,竟然忘记了看落款。
真是失策!
“反正,就是翰墨香里画的最好的书生,你给我想办法探了来。”
小伙计接了这么个任务,头都大了。不知名姓,谁知道谁画的最好?
待出了后堂进了前厅,便见方才陪着那姑娘一起来的男子又折返了,他正要回头告诉掌柜的,却见那男子跟另外一名伙计耳语了两句,那伙计心领神会,带了他往最角落里去了,那里放着个四角包铜的樟木箱子,打开来在里面略翻了翻,拿了两本书往袖子里一掖,会了钞就出去了。
小伙计整日里什么人不见,不过是个□□宫册子的年轻人,身边跟着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听得娘子夫君的叫,想来成过亲的,不过闺中添个趣儿,也算不得什么。摇摇头,径往翰墨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