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挂了帘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屋子里便有些暗。
宽大的拔步床上,米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杜仲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帘,易楚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莹白细致的脸颊,弯而细巧的双眉,浓密的睫毛似黑亮的雕翎扑扇着,遮住了那双温婉又明媚的美目。
屋内安静沉寂,唯有易楚轻轻浅浅的呼吸温存而悠长。
杜仲试探着伸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额头时缩了回来。纵然早在回程路上就知道易楚并无大碍,纵然刚进门时俞桦也提过易楚毫发无损,但直到真真切切地看见,内心深处的焦虑牵挂才骤然散去,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柔软。
他的妻,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妻,就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杜仲凝望片刻,恋恋不舍地放下帐帘,仍是放轻了步伐,回到门口,压低声音问:“太医怎么说?”
常太医诊脉时,冬雪并未在旁边,便有些迟疑,“诊脉时是冬雨伺候的,听说夫人脉象极好,太医并未开方子,只说明儿再来。”
杜仲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复回转来,已然脱下了甲胄,换上了以前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似乎沐浴过,头发虽束着,显然是湿的,而且道袍肩背处明显有湿痕。
湿头发吹了风会头疼,还是这么冷的天。
冬雪飞快地找来棉帕,双手托着,问道:“世子爷还是把头发擦干了吧,要是夫人见了定然不喜。”
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杜仲“嗯”一声,扯了棉帕,走进内室。
易齐冷眼旁观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在荣郡王府时,不管是荣郡王还是世子,都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铺床叠被,照顾吃喝,便是沐浴时,也跟着一道进去帮着洗发擦背,自然少不了动手动脚的举动。
叶儿说过,大户人家的哥儿都这样,是被女人伺候着长大的。
可杜仲为什么这么特别?
以前的事情不提,现在已经承了爵,不但身边没有丫鬟,也极少用易楚的丫鬟。
平常除了在外院就是围着易楚,也只用易楚一人服侍,对内宅里走来走去的女子根本视若未睹。
或者是真的没看见。
因为他自打进院子,就压根没看过自己。
想起以前自己挖空心思地装扮,想借以收拢他的心,真是莫大的讽刺。
是不是,在杜仲眼里,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拙劣得可笑。
易齐羞得面红耳赤,几乎坐不住,匆匆跟冬雪知会一声回了出云院。
冬雪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罐子,看汤汁收得差不多了,熄了炉火,稍等了片刻,用帕子垫着药罐两侧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碗里。
药汁粘稠浓郁,闻着就不像好喝的样子,待会还得拿点窝丝糖过来。
一边想一边进了东次间的门,就看到内室的帐帘已经被挂起来,杜仲坐在床边的脚凳上,安静地望着仍在熟睡的易楚。
头发仍是束着,棉帕卷在手里,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搅过。
听到脚步声近,杜仲侧过头,轻声道:“放在炕桌上找个暖窠温着,再取些糖霜。”
冬雪低低应一声,退了下去。
易楚做了个梦,梦见杜仲回来了,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温柔地搂着她,喃喃低语,“我的小乖乖。”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淡淡的艾草清香萦绕在她鼻端,然后他略带凉意的唇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停在她的唇间,温柔地碰触。
易楚本能地微张了双唇承接他的吻,这感觉如此地好,如同真实的一般。
易楚悚然心惊,急忙睁开眼,面前是张放大了的脸孔离她如此得近,以致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阿楚,”杜仲抚上她肩头温柔地唤,“吓到你了?”
“你回来了?”易楚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不过数息,目光开始变得缱绻,有泪水慢慢盈出来,溢满了眼眶,“我想你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洇在枕头上。
杜仲心酸不已,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上了床,跟梦里一样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我知道,我也想你。”
这久违了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窝在杜仲怀里深吸口气,少顷抬起头,柔声问:“你几时回来的,吃过饭没有?”
杜仲目中盈满了笑意,细细地亲吻她的脸,“一早回来的,先进宫见了皇上,午饭在前院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腹部传来如雷鸣般的响声。
“你,”易楚嗔道:“竟是学会糊弄我了。”
杜仲无声地笑,“刚才真的是不饿,现在有些饿了……太医来诊脉怎么说的?”
“我好得很,”易楚挣脱他的手寻外衣,“我给你做饭。”
“不用你去,待会吩咐厨房下碗面就行。”杜仲俯身从地上捞起绣鞋替她穿了,“你的药已经煎好了,这会儿正温着,我喂你吃。”携了她的手,扶她在炕边坐好,才端起药碗来,用勺子搅了搅。
易楚看着他笑,“你刚才帮我穿鞋子没洗手。”
杜仲愣一下,挑眉道:“你是嫌弃我吗?”
“嗯,”易楚撇嘴,眸子里却亮闪闪的充满了光彩,“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低了头就着他的手,没用勺子,直接将药喝了。
杜仲手快,不等她嚷苦,就挖了一勺糖霜喂进她嘴里。
易楚皱着眉头抱怨,“舌尖是甜的,可里面还是苦。”
“真的,我尝尝?”杜仲俯身吻过来,再不是方才那般温柔,而是带了狂热的粗野,用力与她纠缠。
这如火的思念灼烧着易楚,她也有些难以自持,伸手搂住他的颈项,无意中触到他的发,湿漉漉地凉。
易楚忙推开他,问道:“你洗了头,怎么不擦干?”
杜仲无奈地说:“开头来见你睡着就先到前头换了衣服……惦记着你着急过来,没事,已经快干了。”可瞧见易楚板着的脸,仍是顺从地散了发,转了过去。
易楚拿着帕子跪在他身后,一缕缕轻轻替他绞着头发。
他的发粗且黑,摸起来硬硬的。
听说头发硬的人心也会硬,好像有点道理。她见过他狠厉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把晓望街数百口人都杀掉,也见过他冷冷地坐在马背上睥睨一切的冷傲。
可他对她却温柔而细心,如珍似宝般呵护着。
易楚不自主地笑了,动作更加轻柔。
正此时,外头传来冬晴慌乱的声音,“伯爷回来了吗,林管家说宫里来了人要伯爷接旨。”
接着是冬雪的呵斥声,“就不能稳着点性子,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呢,我进去禀报。”
脚步声堪勘走到门口,杜仲扬声道:“我知道了。”
易楚就势替他束了头发,问道:“要穿朝服吧,我拿给你。”下了地要去找衣服。
杜仲拦住她,“不用了,你也不用过去了……皇上知道你躺在床上养胎下不了地。”
易楚笑笑,能不去跪着最好,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
趁着杜仲接旨的空当,易楚吩咐厨房备了饭,又忙着准备杜仲盥洗物品,也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亲历亲为。
冬雪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红了眼圈,跟冬雨咬耳朵,“伯爷回来夫人多高兴啊,要是伯爷能一直陪着夫人就好了。”
她们俩人都是易楚嫁到白米斜街不久就开始伺候的,开头大半年家里就没男主子,好容易回来了,只待了三个多月又要走。
杜仲不在的时候,易楚也笑,那时候的笑容平静而亲切,从不像这般光彩照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冬雨了然,不免叹息,“等我以后成了亲可不想跟夫人这样,虽说锦衣玉食的,可心里太苦了。”
冬雪深有同感,低声道:“所以咱们得好好伺候着夫人,”顿一顿又道,“你是不是恨嫁了,要不我跟夫人说说,早点给你定亲?”
冬雨又羞又恼,追着冬雪拧她的脸。
听着外头两个丫鬟唧唧喳喳的笑声,易楚也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早先杜仲说官员三年一述职,武将的话,五年或者十年都是有的,她以为至少得过满了三年才能见到他一面。没想到这还不到三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回来。
不过既然是先进了宫,应该是有公事在身吧。
易楚根本想不到才只一天的工夫,杜仲就知道了她的消息,而且还能千里迢迢地从宣府赶回京都。
不为别的,就只为她。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杜仲才步履匆匆地走进瀚如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完全看不出是福是祸。
易楚端详半天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呃,”杜仲支吾声,本想瞒着她,可想起俞桦所说易楚不喜欢大事小事被人瞒着,便答道:“降了职,眼下是千户。”
“为什么?怎么会降了这么多?”易楚讶然不解。
杜仲笑笑,柔声道:“听说你在宫里出事,我放不下心就赶了回来……是擅离职守无诏进京,原本是死罪的,皇上格外开了恩。”
“你!”易楚哑住,片刻才道,“我心里有数,根本就不会拿自己跟孩子开玩笑,我本想今天就给你写信的,你何必……都是我连累你。”声音便有些哽噎。
“你呀……”杜仲忙安慰她,“我是求之不得,皇上也是为了我好。”揽住她的肩头,细细地说给她听,“总兵是正二品,三品以上戍边将士的行走调动都必须经过皇上许可,而千户是正五品,听从总兵或者参将调动即可。到时候让张诚给我个回京送信或者公干的差事,我就能回来看你了。”
易楚半信半疑,“是真的?那个张诚真会给你行这个方便?”
杜仲爱恋地看着她,“皇上只说降职但是并没有委任新的总兵,而且也没指定让别人暂代总兵之职,估摸着张诚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说我怎么也有爵位在身,他们何必为难于我为敌,对不对?”
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易楚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杜仲又开口,“以后你千万不能再擅自行事,有什么事情就写信给我,若是来不及就跟俞桦林槐他们商量,千万别瞒着……我有事也不瞒你,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俞桦,他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嗯,”易楚有些心虚,低着头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过于鲁莽,可是我不想三番四次地被皇后难为,你又离得远,不愿意让你分心。”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杜仲轻叹,可瞧见她明媚的杏仁眼里满满的痴情与眷恋,心不由地软成一团水,声音越加地低柔,“我都明白的,阿楚……可你是我的妻,我虽在宣府,但有一半是留了在你身上,日日守着你,”声音轻且低,仿似极难出口般,而手自有主张地抚摸着她细如白瓷般的脸颊。
四目交投,视线纠缠在一起,谁都不愿移开。
良久,杜仲静了静心,道:“你可知,当我知道你进宫心里有多着急,皇后如今正得势,行事无顾忌,假如你去慈宁宫前先遇到皇后怎么办?太后虽潜心向佛,可精明不减当年,假如她因被算计而惩罚你怎么办……皇上与皇后成亲三年有余,向来相敬如宾,又加上登基时借陈家之力,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给她没脸,至多就是斥责陈家……况且,皇后只是把丝线赏给六姑娘,谁知道偏巧六姑娘就用丝线修补了你的裙子?麝香是常见的香料,也有人用来熏衣服,细究起来,阿楚,你并不十分占理。”
易楚咬着唇不吭声。
难不成她折腾这一次都是白费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