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 突然出现在学宫中并且直接打破了争论的人, 是王太后。
王太后的糊涂在圣路弥尔帝国的贵族圈中并不是个秘密, 而学者们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不过王太后从未涉足政治, 她所带来的影响也是有限的,再加上前后两代君王都将这位夫人保护得很好,因此对于王太后,绝大部分学者的态度就是“敬而远之”。
那位以才思敏捷著称的、站在桌子上的大兄弟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赶紧跳下桌子给王太后行礼:“殿下!”
这一行为大大提醒了一干脑子还卡在争论中的学者,人们从各自不合礼的位置上爬上爬下,站定后参差不齐地行礼, 问候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但是王太后根本不在乎这个,她看起来状态太糟糕了,仿佛随时都能昏厥过去,她死死瞪着学宫中的学者们, 再一次重复:“‘黑暗遗民不是罪人’——这是你们解读出来的?!”
侍女们冲上来纷纷围住王太后, 她们从未见过王太后这样的表情, 领头的妇人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后:“殿下!您需要医生!”
“不!我不需要!”王太后一把甩开她的手,像是又有了力气,“放开我卡莎, 我要知道陛下带回的石板上都写了些什么!”
她转向刚从桌子上翻下来的学者:“你解读完了对不对?请告诉我!”
学者顿时犯了难,他并不想和从未谋面的王太后解释自己的学说, 而且身边的同僚都对他的解读都抱有敌意和怀疑,在争论没有结束前就宣扬也是不当的行为。
但要是不说……王太后不会昏过去吧!她看起来就像是丢了幼崽的母狮子……
所幸学者并不需要担忧这些,因为他效忠的君主已经快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在此之前学者们执着于争执, 竟然没人发现回归的君王已经进入了学宫。
于是又是一波致敬行礼:“陛下!”
“母亲!您怎么了?”巴尔德尔快步走到王太后身边,“您的身体不舒服么?”
王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是一个走丢了的小姑娘终于找到了亲人,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说来就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黑暗遗民到底是不是罪人?这些都是以前记载的吗?”
从未见过王太后的学者们都被她这模样吓傻了,他们知道王太后不怎么靠谱,但也没想到她竟然不谙世事到了这等地步。
巴尔德尔顿觉头疼,他半扶住母亲的臂弯:“母亲,先随我去休息一会儿好么?学术的讨论还没有结局,我很快就会给您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错了对不对?我们都被蒙骗了是不是?”然而王太后已经忍不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哇得一声哭出来,那真是道不尽的委屈,说不完的可怜,“巴尔德尔你告诉妈妈呀!”
“请您不要哭泣!”巴尔德尔赶紧抽出手绢给亲娘擦脸,侍女们经验丰富地涌上来,将王太后温柔地簇拥起来,你托手臂我揽腰,然后一齐发力,眨眼间就把王太后运出了学宫,完美地展现了什么是宫廷仕女的风范。
甚至连那个打碎的花瓶都已经被侍从收拾完,年轻的君王和母后的侍女们默契无比,很明显就是收过不止一次尾了。
王太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君主急着安抚他的母亲,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利文,这位副手立刻领会了君主的意思。
学者们看着王太后和君王先后离开,学宫中一片死寂,人们面面相觑,学术氛围荡然无存。
苏利文只得清了清嗓子,全当无事发生:“诸位大人!陛下已经巡视完了我圣路弥尔的边界,圣安珀的日轮危在旦夕!我们需要尽快破译出石碑的内容!”
眼看着学者们终于纷纷回魂,苏利文又下一剂猛药:“陛下有令!最先解读出正确内容的大人将受封成为学宫的第一席,从此负责学宫应有事宜!”
前有临危受命后有高官厚禄,稳住了场面后苏利文松了一口气,总算能退居幕后。
也不知道王太后又想到了什么……只能靠陛下去安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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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王宫中的小花园,柔和的光芒温柔地洒在争奇斗艳的花朵上,一片绚烂。
巴尔德尔坐在小亭子里,无奈地看着他的亲娘啜泣。
王太后用手绢按着半张脸,已经哭得浑然忘我,时不时停一停,就像是哭断片儿卡顿了。
“没有用了……”她咳嗽几声继续哭,“找不到了……”
巴尔德尔心里一动。
母亲为什么哭泣呢?这一次似乎和以往的日常性迷糊不同,上一次母亲这样伤心……是在父亲过世的时候。
她不断地追问“黑暗遗民不是罪人”……那些被全数运出王都的珍惜金属,那个在黑暗的领域中来去自如的男人……
被母亲深深埋藏在内心的、她和父亲共有的秘密,似乎因此已经破开了一个口子。
巴尔德尔看向侍女:“卡莎,你先带着侍女们去准备今天的宴会吧,母亲这里有我。”
君王巡视归来,宫廷中按照惯例是要举办接风洗尘的宴会的,一般来说这种宴会需要王后主持,没有王后则由身份最高的贵族女性举办,不过王太后显然是不成的,于是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了她的侍女天团。
卡莎很明白这是君王和王太后有话要说,她干脆地领命,率领着一众侍从退下。
周围终于没有人了,王太后也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垂头看着身边的花朵,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眼睛里又酝酿起了薄雾。
巴尔德尔就在此时轻声问道:“母亲,虽然没有定论,但是我认为……黑暗遗民并不是被光明神所厌弃的魔鬼。”
王太后身子轻轻一颤,年轻的君主继续道:“恰恰相反,我们在怀疑日轮就是由黑暗遗民带来的。”
这个说法是王太后从未听过的,她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巴尔德尔再诚挚不过的表情。
“假如这是真的,那么我们一直以来犯下了太多的过错。”巴尔德尔一边观察着母亲的表情,一边慢慢道,“我很高兴我能成功地从圣洛伦拿到最初的文献与记载,日轮的陨落是不可阻止的,而我此生的挚愿就是能看到新的日轮升起,当初能踏出光辉之地,是一个在正确不过的决策。”
在回归王都的一路上,巴尔德尔想了许多,黑暗遗民和日轮,千百年来的传统与真相。
也许是因为幼年时父王母后从来不在他面前谈论这些事情,他并不会像身边的人一样仇视黑暗遗民,他只是从小就痴迷于灿烂的日轮。
假如……假如黑暗遗民真的能带来日轮,那么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啊!
“但是还来得及。”巴尔德尔握住母亲颤抖的手轻声道,“还来得及……假如黑暗遗民才是神灵钟爱的圣人,只要能让日轮升起,怎样的代价我都能承担,我——”
“承担?”王太后反手握住了儿子的手,她悲伤又痛苦地抬起头,“可是这些代价根本不需要你来承担啊。”
巴尔德尔一愣:“什么?”
“他已经全部承担下来了!”王太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所有的苦难都在他的身上!他代替了我这个没用的母亲,他冷酷的父亲,他幸运的兄长!”
巴尔德尔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他听到自己傻傻地重复:“什么?”
“我怀孕的时候!那些人做出预言,他们说王子将带来光明,是光明的孩子——”王太后快崩溃了,“你就像光的孩子一样,但是你的孪生弟弟却是纯黑的眼眸纯黑的发色——他被我们放弃了啊!!!”
“巴尔德尔,你去救救你弟弟吧!算是妈妈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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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珀,狼牙口。
芬里尔站在圣阁中,抬首望着圣安珀的日轮。
它快熄灭了——从来没有一刻芬里尔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巨大的银白色圆球散发着柔柔的冷光,美丽又宁静,它再也无法在永恒的黑暗中照亮整个城市,它只能在高高的圣阁上苟延残喘。
千万年前,一个黑发黑眸的圣人将它托举起来,然后这片土地上就有了光。
芬里尔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转身走下阁楼,幽冷的风自西北方从高空中卷来,将萦绕在狼牙口周围的血腥腐臭味一扫而空。
令人厌恶的气味么……
芬里尔绕过长长的阶梯,回到了他用以办公的房间,壁炉中燃烧着明亮的火焰,燧石与水晶灯将这里点亮。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芬里尔抬头看着窗户,厚厚的窗帘被拉开,透明的窗户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铃铛声没有止歇,芬里尔慢悠悠在壁炉前的靠椅上坐下,听着这声音越来越急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铃铛终于不响了,芬里尔这一回倒是起身,拉开了壁炉边上的机关。
一阵嚓响后,一道暗门在墙边挪开,两个男人从隐蔽的走道中攀爬上来,满身灰黑,看起来异常狼狈。
他们用头巾裹着自己的头脸,当他们卸下伪装后,露出了夹杂着杂色的黑发黑眸。
年纪大的人像是吸了整个肺的灰,仍旧在咳嗽,年纪轻的则不善地看着芬里尔:“饿狼,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慢?知道我们摇了多久的铃铛吗?”
年龄大的人当即按住青年的背让他弯腰:“怎么说话的!”
随后他看向芬里尔:“芬里尔大人,这孩子不会说话,还请您别和他计较。”
芬里尔靠在摇椅上,闻言笑了笑:“安索,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我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和一个孩子计较?”
名叫安索的汉子咧了咧嘴,露出凶狠的微笑:“和芬里尔大人做朋友……这我可不敢。”
芬里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么,我要的东西?”
安索也不废话,当即从怀中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我们在废墟上刨了好久才找到的,那里已经塌得不能看了,找这么个一丁点大的小东西比杀人难多了。”
芬里尔接过布包,几乎是立刻就将绑着它的绳索解开,他将脏兮兮的包装随手扔进火炉,随后捧起了布包下的那柄匕首。
至臻的锻造,纯黑的身躯,它美极了。
“也难得这东西结实,火烧一遍也没什么变化。”安索的语气充满了浮夸的戏剧性,“你知道我们的人拔出它费了多大的劲吗?它可是被齐柄插在岩石中的!”
安索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毕竟是他的东西……也难怪……”
这汉子在那自顾自地讲述自己的劳苦功高,渴望讨到更多的一笔价钱,但芬里尔全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他只垂眸看着手中的匕首,火光在它的刃口上跳跃着迷人的辉光,映在了他赤红色的眼眸中。
那年轻的人听着安索的花式吹捧,颇有些不服气,忍不住道:“不过是一柄匕首而已,这样的力气很多人都有啊!”
安索低声呵斥:“住口吧!和尼德霍格大人比起来你根本就不够看。”
“谁要和他比啊!”年轻人低声抱怨,“他才当不起尼德霍格的名字,我们早就该换一个王了!”
芬里尔终于抬起了头,他仍旧抚摸着手中的匕首,赤红的双眼慢慢对准了年轻人,他的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意,称得上和蔼可亲:“换一个?”
年轻人:“难道不应该?我可从来没见过那家伙,凭什么要我听令于人?”
安索赶紧讨好地笑:“芬里尔大人您可别听他胡扯,这孩子就是年轻气盛,当然了,我们愿意对真正的王者屈服。”
“真正的……王者?”芬里尔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安索,你的意思我怎么就不明白了?”
“尼德霍格是属于我们的王,但是仅仅强大是不足以得到这个名号的。”安索意有所指,“我们需要一个能反抗光辉之地的王,而不是一个缩头缩尾的东西,我们都渴望能像饿狼一样撕碎教廷和王室的喉咙!”
芬里尔慢慢起身,微笑着擦拭着匕首上的灰尘:“你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愿意登上王座。”
安索仍然按着身边年轻人的背,他微笑着:“假如您愿意,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笑着死了。
滚烫的鲜血从汉子的喉咙中迸射而出,顷刻间就浇红了地面、淋湿了旁人,年轻人惊恐地起身,看到了那亲切的总督手持染血的匕首。
汉子的尸体软倒在地面上,芬里尔手腕一抖,手中的匕首就像是活过来一般,在他的手掌间跳跃。
但是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欣赏的兴致,他从未想过一个据守边界的总督老爷能有这样好的身手。
“你怎么能杀了他?!”年轻人失声,他后退,勉强躲避着芬里尔的攻击,“你不是饿狼吗?你怎么——能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呢?”芬里尔兴致缺缺,没有一丁点和年轻人解释的意思,“请安息。”
他的话语随着他的利刃落下,又是一道血线被挑开,紧接着就是热血的喷涌。
“噗通。”
又一具尸体倒下了。
芬里尔看着地面上的两具温热的尸身,轻轻叹了口气:“真可惜啊……让他们的血染红了你。”
这句话,他竟然是对着匕首说的。
即使刚杀了两个人,芬里尔的内心也毫无波动,他转身,从奢华的桌面上挑了一块洁白的手绢,细细擦拭起手中的利器来。
火光跳跃,给锋利的刃口涂上了一层暖暖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