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雪峰下,寒池边,他于池边看鱼,鱼是极耐寒的青鱼,水是能彻骨的寒水,青鱼游曳其中,仿若感受不到水中那能将叩府境修者都冻死的冰冷。
那时他还年幼,初入大道未多久,徘徊在通玄境内,寒水的冰冷足够要了他的命,他不敢以手捞取池中青鱼,只能静坐在池边观看,绕是如此,寒意凌冽依旧沁入心脾,他不肯离去,就这般在刺骨的寒冷中看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主峰掌门在这里寻到他。
掌门寻到他时,寒意已经沁入他的经脉心府中,数段经脉被寒意侵蚀,成了废脉,心府也受损颇为严重,掌门怜其天赋异禀,怒问他为何如此自毁修行?他不语,指着池中那尾青鱼,青鱼游的自在,而他则目光迷惑恍然。
掌门看懂了他的意思,叹息道。
“那里真有什么大自由?”
他不解,问道。
“若不为寻得一份大自由,我辈修者为何要举道问天,那样与凡间泥鳅有何区别?”
掌门不语,良久后才看着被云海遮蔽的灰蒙蒙的天意味深长道。“天地为笼,万物不过空中雀,有些熬成了鹰,鹰能遨游九天,可九天外,何尝不是另一片重复而无趣的天?”
他看着掌门那双浑浊的双眼,从那双眼里仿佛看到了九天外那片重复而无趣的天,突然开始发起抖来。
他觉得很恐惧,很茫然,恐惧到不寒而栗,茫然到不知所措。
他想反驳掌门的话,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认为人于世间,应该要像池中青鱼般自由,不该受所谓的天理拘束,不该被那虚无缥缈的天道束缚,可当一切剥开了表面的那层外衣**裸摆在他面前时,他突然发现,这条鱼所谓的自由,不过只是在这摊巴掌大的寒池中罢了。
这是一个笑话,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海深的笑话。
换句话讲,他认为的大自由,难道同样不是他自己所认为的那般自欺欺人?
大道的尽头,依旧不是大自由。
他在大道上行走,那怕图其一生,依旧不可能看到那片大自由,依旧不可能走到道法的尽头。
走不到尽头,还为何要费力行走?
没有真正的自由,一切何尝不是个笑话?
他看着掌门眼里的那片灰蒙蒙的云天,突然觉得自己最神往的追求不过是片飘渺而无形的灰云,看似遮天蔽日,其实只要被风一吹,就会轻飘飘的被打散成丝絮。
于是他冒着被寒水冻死的风险跳入寒池中,亲手毁了那条让他心驰神往的青鱼,然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青鱼。
他甘愿成为一条青鱼,也甘愿自困在寒池中,成为一片云,看似自由于天际却又只能一直被风牵动的走。
……………
十数道来自不同试子的识念在空中成型,受个人所修功法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表象,或炙热如火或凌冽如冰或威严如雷或沉重如钟,场间弥漫的雾气在这些不同气息的强大念力前表现的异常脆弱,如翻腾的岩浆般开始冒出一团又一团粘稠的雾团,温度渐渐升高,闷热感令人有些窒息。
棋盘世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又是仓促下的作品,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负责监考的考官或许能在生死劫外保护考生安全,一旦入了生死劫,就只能生死有命,那些考官无法进入其中,因为这里的空间界壁根本承受不了监考官们的强大境界,这样会打破生死劫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出现空间裂缝等危险极高的事物。
当初在鼎炉中,沈离一刀斩出的那道出口就是空间裂缝,借着这道空间裂缝,徐自安才得以横跨数千里达到大青山的崖畔。
不得不说,徐自安那次运气极好,当然这与沈离的刻意为之有关,他才能安然无事走出空间裂缝,事实上,任何与空间有关的事物都是绝对危险的,比如说四大禁地就充满了无数的空间裂缝,人如果迷失在其中,只能一辈子被困在另一个虚妄世界里。
无人监管看护,任何侥幸的心理都不能存在,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搏出生路,风险与机会并存,这也意味着在生死劫里发生的一切,外界都无法知晓,许多不便为人知的手段可以尽情用出。
能进入生死劫的试子们,那个没些独特而又强大的手段?
雾团翻滚的似要燃烧,炙热感压抑在俩位千山宗弟子的心头,他们俩人的实力在宗门内不算特别出众,但对于识念类功法研修却非常精深,不然也不会被宗门派来保护宁青鱼,只见俩人识海中散出的识念之力渐渐汇聚在一起,仿若一口山中老钟般围绕在宁青鱼身侧。
方才还翩然的衣诀此时岿然不动,老钟护住了众人的攻击,同样挡住了絮乱气流,不得不说,俩位千山宗弟子对于识念之法的研究确有独特之处,竟能将念力聚成一道坚固紧密的墙,硬生生了抗住十余位来自不同修者的攻击。
千山宗,不愧为世间第一大派,即便当年被那疯子毁去了根基,看似不复当初巅峰可依旧还是有着令人无法小窥的雄厚底蕴。
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山中老钟再如何坚不可摧,也撑不住十数把巨斧的敲击,更何况,那些巨斧不仅有些同样坚硬无比的材质,还有着最为锋利的斧刃。
不多时,微泛质朴的老钟就有大大小小数十道裂口,裂口触目惊心。
场间每一位修者如履薄冰,刀戈剑戟的暗影血光能激起人们心中血性,绵里藏针的胆战心惊却更让人容易发狂,对于识念之力的战斗,任何一点不理智的行为都足以致命。
不仅要时刻承受着来自无处不在的威胁和压力,还要一直让自己保持清醒,就像行走在万丈深渊中锁道,不能有任何过激的念头,也不能消极不愿继续行走。
俩位千山宗弟子耳畔鬓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这是过度激发念力的征兆,俩人齐手撑起的老钟色泽愈发黯淡,钟上的裂缝开始呈蛛网状崩裂,散发出的质朴感消退的几乎不见,不出意外,下一刻老钟就会彻底崩裂。
时间继续流逝,巨斧挥击不断,蹊跷的是钟上裂缝在不断加重,老钟依旧自坐坚稳,仿若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斜。
一位来自大离某世家的试子看着撞击力度明显下降的攻击,想起入场前家中长辈许下的那份锦绣承诺,心头愈发炽热。
他知道,如果不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个偏房出身的庶子是永远不会有机会接触到族内最中心的权力,能考入京都最著名的几座院校确实风光无限,但对于他这种本就出身望族世家的少年而言,学院里能学到秘法道籍族内从不缺少,甚至老祖宗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功法较之大门派的不传之术也毫不逊色,既然如此,他何必费心费力去争夺一个学院的名额,还不如答应朝中某位大人物的意愿。
他知道自己家族这些年一直能在朝廷内顺风顺水全仰仗那位大人物的庇护,若能完成这次任务,进入那位大人物的青睐,日后自己的前程何尝不是一片繁华?
他用余光看了眼身边众位试子,知晓这些少年与他一样来时都被门中长辈承诺了一份康庄大道,所以才甘愿舍弃学校修行的机会来成为拉人如水的鬼。
想到如此,他不由在心中轻蔑的嗤笑一声,既然决定了当这个鬼,就不要再躲躲藏藏掖掖攮攮。
十数位同为叩府中境的修者共同进攻俩位千山宗弟子,那俩位千山宗弟子功法再如何高明,也不可能在明显败落的局面下撑住这么长时间,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持斧的人减弱了力道,这个力道经过精密的计算,既能保证撑钟之人不会力竭而倒,又能让对方不会抽出精力来做其它事情。
只要将宁青鱼困在这里无法破局,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这种恰好的平衡既不用冒风险,又能完成使命,确实是个俩全齐美的好方法。
世上怎可能会有双全法?这位名叫张闯的世家少年看的很清楚,直到现在宁青鱼的脸上还十分平静冷淡,他隐隐有种错觉,与往日里那些羚羊挂角的渺然气息相比,此刻宁青鱼身上正在发生着许多不一样的变化。
他突然想起曾在雁门太行河中见过的一种名叫锁蛟的异兽,其背上有条条似链锁一般的狰狞凸起,那是它格外强壮的血管,这种异兽喜欢独行,不与其他兽类相争或相见,若有兽类惹怒它,它会爆发出极为强悍的力量,即便是号称万兽之尊的圣龙也不敢轻易招惹。
随之而来的这种凶兽会因背上血管爆裂而死。
宁青鱼此时就像那条锁蛟,正在一点点挣脱背上的狰狞血管,与锁蛟不同的,锁蛟暴怒后会因血管崩裂而亡,宁青鱼解开链锁后,只会让他们这些人死亡。
张闯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凭这些小伎俩是绝对不会将宁青鱼真困在这里,他不清楚宁青鱼到底存在什么束缚又或者顾虑迟迟不肯出手,可一旦让他挣脱那些束缚又或者打消顾虑,他不觉得自己这十数位试子还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虽然宁青鱼境界也是叩府上镜,他们中有几位同样是叩府上镜,张闯依旧不觉得有任何希望,因为很简单。
对方是宁青鱼。
那个被世人称为生而知之的天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