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还是我去?
你来哪里?我去哪里?这不是明摆着吗!
高务实让阮有僚转达的这句话,实际上就是问阮潢:是你来英都府投降,还是我领大军南下剿灭,自己挑一条吧。
阮潢脸色一瞬数变,阮有僚望着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他自己也是心里苦哇,还能劝说什么?
最终,相顾无言之下,还是阮潢主动开口了:“顺化广南本是个存身之所,但面对……面对高按台眼下的水陆两军,却是半分胜算也无。”
阮潢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在原历史上,郑氏政权与阮氏政权双方公开的战争是在天启七年(1627)正式爆发,而郑氏的大军与阮氏连续交战了四个月都未能取胜。战争的结果则是安南分裂成南北两个部分,郑氏控制了大部分的北方,而阮氏割据了大部分的南方;双方的分界线在后世越南广平省的峥江上。
这条疆界与后来非常著名的“北纬17度线”非常接近,实际上就在广治省南方的边海河,便是越南分裂时期(1954-1975)南北越的分界线。
相较于郑氏政权统治了人口稠密得多的领土,阮氏当时能够成功割据南方,当然也具备一些优势。首先,他们处于守势的地位;其次,阮氏在他们与欧洲人、尤其是葡萄牙人的接触中获益,得以购置较先进的欧洲军备,在城防中雇佣欧洲的军事专家;第三,地理形势对他们有利,大规模有组织的军队仅适合平原旷野,而此种地点在越南中部十分希少;长山山脉几乎挤进了海里头,只剩下很窄的一点平原供郑氏用来发起进攻。
但这些优势现在大多不复存在——既没有边墙,又没有武器优势,漫长的海疆更是完全不设防,如此自然是“半分胜算也无”。
阮有僚虽然也姓阮,但此阮非彼阮,阮姓是安南大姓,他们二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就如同三国时期的张飞、张辽、张郃一样根本不搭边。
而阮有僚是郑氏旧臣,对阮潢这个在顺化实际割据一方,却在郑氏最危险的时刻抽兵回家,搞“局外中立”的家伙并无好感。
不过,安南到了眼下这个局面,阮有僚作为郑氏——或者说后黎朝旧臣,还是有些心有戚戚焉,见阮潢一副心丧若死的模样,不禁也有些忍不住叹气。
但一想起阮潢的“局外中立”,阮有僚又忍不住有些想要嘲讽几句,哼哼一声,道:“阮公此前抽兵南下之时,不就是盼着郑氏没有工夫管到你头上么?眼下阮公倒是如愿以偿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阮潢面上的肌肉抽了一抽,强笑道:“阮将军此说,恕阮某不敢苟同,阮某本是黎氏之臣,要遵也是遵皇帝诏命,却与郑氏何干?”
阮有僚听了更是不满,冷笑道:“哦?黎氏之臣?这倒是更有意思了,朝廷哪次给顺化的命令不是皇帝诏令?”
阮潢见他死揪着不放,也有些怒了,冷然道:“此中实情如何,你我二人谁不是心知肚明,难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摊开来说么?”
阮有僚一时语塞,后黎朝的皇帝不过是个萝卜大印,只有郑主说了才算,这一点他们二人当然都是清楚的,但局势都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阮潢见他理亏,却有些得理不饶人,冷哼一声,道:“而且你莫要忘了,昔日首倡义举,不肯服从莫登庸那篡朝贼子者,乃是家父淦公(阮淦)!想那郑检,本是我家之婿,却在家父意外身故之后篡夺兵权,继而挟天子以令诸侯,欲行操莽之举,全然悖逆家父‘尊黎灭莫’之本意。我阮潢来顺化,正是为了积蓄实力,徐图复兴,来日救出皇上,还政于天子,此大忠之道,无愧于心!”
这话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可惜阮有僚一个字都不会信,只是现在郑氏都覆灭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他于是叹了口气,摆手道:“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了……忠也罢,奸也罢,现在郑家已经没有了,皇上也到了明人之手,却不知阮公意欲如何?可还要‘积蓄实力,徐图复兴’么?”
阮潢义正言辞,看起来甚至有些激动的样子,大声道:“天子落入他人之手,阮某身为人臣,岂能独安于外哉!”
阮有僚被他说得一愣,心道:这厮莫非被我几句话说疯了,现在居然还要负隅顽抗?不对啊,他家可是累世高官,难道这次打算搭上整个家族给黎氏陪葬不成?
谁知阮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由得练练撇嘴,因为阮潢道:“我意已决,马上便亲自去面见天子,哪怕是死,也要和皇上死在一起!”
你快闭嘴吧你!你这是去面见皇上?哪个皇上啊?大明的皇上只怕你想见都见不着,现在能见的,只有大越的“太上皇”——高务实高按台!
真是累世高官之家的出身啊,卖国投降都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可惜你是没听见高按台那天和郑主的骂战,否则的话,只怕你还找出更好的理由来——你这是顺应天命啊!
阮有僚本来又想嘲讽几句,可是转念又放弃了。
嘲讽什么呢?自己不也是个贰臣?大家半斤八两,大哥莫笑二哥,虽说自己是战败被俘,比阮潢这种吓得投降的似乎倒还强那么一丢丢,可是归根结底,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又没什么光彩。
叹息一声,阮有僚落寞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说不定是对的……眼下的安南,是没什么指望了,就看这位高按台接下去是要做黄福,还是要做马琪吧!”
阮潢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阮将军,你说……咱们大越,还能再出一个蓝山英雄么?”
阮有僚苦笑道:“我又哪里知道?只是……依我看,就算现在再出一个蓝山英雄,也未见得能有昔年的局面了。”
“嗯?”阮潢皱眉道:“那是为何?”
“阮公没有见过那位高按台,不知道他的厉害之处。”阮有僚长叹一声:“此人是明国两百年来唯一一个六首状元、天下文魁,文名播于四海。其在北朝(莫朝),已经得到白云居士(阮秉谦)的盛赞,日日与之相会论道,天下文人高士对他倾慕不已,而且还传出消息说,他有意在安南详加考察,然后收一两名弟子……
呵呵,阮公,你是不知道,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北朝士林之间,对明国这次毫无理由的征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了,那些所谓儒林大贤、历代高官,一个个都在做着清秋大梦,希望自家子弟之中能有人踩了狗屎,居然被高龙文看上,选为弟子呢……哈!一群蠢货!”
谁知道阮潢听了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忍不住问道:“呃,阮将军,这消息……可已证明属实?”
阮有僚一怔,继而露出嘲弄之色:“怎么,阮公也有公子欲推荐给高按台么?”
他是武将出身,虽然也稍微读过点书,但家中并没有什么在文教上能成事的孩子,自然是想都没想这条路,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嘲讽阮潢。
不过阮潢现在却不在意这点嘲讽了,于家族繁盛相比,一点嘲讽碍什么事?
他赔笑道:“不瞒阮将军,某家犬子福源,自来聪慧,而且今年也只十九,尚未冠礼,若是能有幸拜在高龙文门下,那实在是……实在是……”他居然一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了。
阮有僚哂然一笑:“令公子这年纪只怕有些大了啊,我若是没记错,令公子似乎和高按台同龄。”
谁知道阮潢一脸无所谓,立刻道:“那不妨事,不妨事啊,所谓闻道虽有先后,但达者为师!高龙文天下文魁,别说与犬子同龄,便是犬子再大上十岁,又能如何?就譬如说阮某我,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若是高龙文能有意收阮某为弟子,阮某也当恭恭敬敬,执以弟子之礼……此事与年纪有何干系?”
阮有僚被阮潢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们历代为官的人还真是有些本事啊,别的且不说,光是这份厚脸皮,老子就学不来……你阮潢今年应该五十有六了吧?他娘的,你都能当高按台的爷爷了,对他执弟子礼?
得亏你说得出来!你不觉得恶心,只怕人家高按台还觉得恶心呢!
阮有僚决定不和阮潢说这些鬼话了,把话题转了回去,摆手道:“这都是阮公你自己的事,我却管不着。我此来就一件事,便是转达高按台之前那句话给阮公你,现在话已经送到了,咱们还是闲话少叙,阮公只要给我个答复,让我能回去复命,我便多谢阮公成全了。”
阮潢哈哈一笑,道:“高龙文天下文魁,四海景仰,阮某虽然老朽,哪能让他来见我?自然是我去见他,这还用问么……阮将军尽管回去复命,明日阮某就带着犬子福源一道,北上英都,拜会请益于高龙文。”
这家伙果然是个移花接木的高手,不说高按台,却说高龙文,搞得好像他不是去投降,反倒是去请教学问的一般。
阮有僚脸皮抽了抽,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阮潢笑眯眯地点头道:“阮将军慢走,阮某还要赶紧去收拾打点,就恕不远送了。”
“哼哼,不敢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