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马齐音,群贤噤口,莫非江浙白灾之事在诸位看来不值一提?”高务实冷冷地道:“又或者说,诸位轻忽王事,以为民间之灾与社稷无关?”
这话说得有点重,与会众人自然纷纷表示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救灾赈灾这种事以往大多不是朝廷工作的重点,因此大家一时难有妥善之策。最后石星干脆道:“阁老身兼大司徒之职,天下民生系于一肩,如今又甚为重视,何不先为我等高屋建瓴指明要点?”
高务实也不知道这群人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不过他们互相之间各有怀疑那是肯定的,现在看来若自己不先画个框框,这群人是不打算认真对待了。
没奈何,高务实只好道:“大司空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便抛砖引玉,先说一说大致可分作几项来办。”
他清了一下嗓子,道:“我以为此番江浙白灾,除了与方才辽东地震类似,压坏了不少屋舍急需重建之外,因冰雪之故,恐将造成受灾各地今年农产减产、虫害增加。是故,我拟为此番救灾分列如下项目:
其一,实物救济。即指今年当地或将出现粮食不足,故朝廷需预备一些粮食实物,在各受灾地区粮食短缺之时加以投放。何以如此?一来,这可以保障当地百姓不至于陷入饥荒;二来,也可以避免有不法奸商囤积居奇,以百姓为血肉之食。
其二,种子赈济。方才说了,白灾之下,原有的种粮恐怕也会损失许多,造成春耕之时当地种子不足。农事自古为民生要务,切不可失察,故在当地应该由朝廷无偿或低价提供粮种,以免误了农时。
其三,有偿赈贷。赈济灾民固然是我朝廷应为之事,然则受灾范围一旦太大,受灾百姓一旦太多,即便是朝廷也未必赈济得过来,否则造成严重亏空,最后导致的问题或将更加严重。
因此,赈济虽不得不设,但除了开设粥铺保民之食,还要考虑到灾后重建以及恢复生产。一些百姓或许丢失了种子,或许倒塌了屋宇,或许冻毙了耕牛,总之想要恢复生产必有困难。
此时,朝廷便可组织低息贷款……嗯,这说法诸位近几年应该都听说过吧?我的意思是,朝廷本身或许也无法提供那么多现银来支持灾区重建,但朝廷可以牵头聚集各大钱庄、银行等,按照朝廷统一规定的利率为灾区百姓提供恢复生产所需之贷款。”
高务实说到此处,有人提问道:“大司徒仁德,我等无不钦佩,然则钱庄本是谋利行当,哪有钱庄放着重息不拿,却响应朝廷倡议,为这种低息贷款浪费手中本金的?”
高务实看了一眼,乃是户部一位员外郎,南榜浙江同进士出身。高务实一时不好判断他说这话的用意,但他既然是浙江人,总应该念着家乡好才对,高务实因此先将这番话的用意暂定为就事论事。
“问得好呀,这一问算是切中肯綮。”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但我也有一问:历来受灾之地总有士绅豪商康慨解囊,其所图何利?”
问话那人沉吟不语。其实他自然不是不知道这种士绅豪商“所图何利”,只是不便明言——总不能说人家大概率就是图名吧?在大明朝,图名其实就是在图利,因为名与利往往是能相互转化的。
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你这一家人名声很好,假如是地主老爷,那么来你家的佃户也好、长工也罢,肯定就会更多,干得也比较尽心尽力,属于是提高了单位面积的投入产出比;
加入是富商大贾,那么愿意和你做生意的人,以及愿意照顾你生意的人自然也会更多,如此一来你的生意自然也就做得更加顺利,事业兴旺发达,越做越大。
有明一朝的商业其实是颇为发达的,但是某些传统依然根深蒂固,比如讲究口碑、重视信誉。这年头很多商人其实远比当官的更加一诺千金,有时候偌大一笔生意连契约都不签,只要有德高望重的见证人在场,生意双方互相承诺一句,协议就达成了,之后哪怕出现意外,其中一方折了老本也不会赖账。
这种情况固然有中国社会历来的道德感在起作用,但更加直接的无疑还是信誉口碑问题。你的生意今天失败了不要紧,只要信誉还在,就会有人愿意帮你东山再起。反之,如果你作为商人的信誉坏了,那可就真是失道寡助,大概率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高务实这话说出来固然让大家不好反驳,但仅凭这样还是不够的,因此高务实又继续道:“另外,正巧有件事我很早就开始设想了,今日借此机会也想说出来与大家商议一番:朝廷可以单独立下一项新规来奖励这些义举。”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就来了精神,但是大家也还存有不少疑惑,因此便有人问道:“不知阁老以为当如何奖励?”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奖励么,自然要按照其义举对当地的影响大小来分为几个层次,目前我的看法是至少可以分出三个层级:
第一级,赐以荣誉爵位,比如称之为爵士,许越级服色、越级门楣、越级车驾,并准自建牌坊一处,三品以下见官不拜。该荣誉爵位并非朝廷正爵,不设品级,亦不可世袭、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二级,赐以某府贤士之名,如杭州贤士某某,准其五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名十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三级,赐以某县良绅之名,如钱塘良绅某某,准其七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名五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大家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可是改易祖制啊!
不过,大家转念一想,好像高阁老改易祖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这一次……好像还不能说他改易了祖制,因为就算那个最让大家震惊的“爵士”,他也明说了“该荣誉爵位并非朝廷正爵,不设品级,亦不可世袭、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换句话说,这玩意除了名义上是个所谓的“爵位”,实际上在朝廷当中完全就是“不入流”。当然,它还是有些用处,比如“许越级服色、越级门楣、越级车驾,并准自建牌坊一处,三品以下见官不拜。”
越级服色,那是因为太祖皇帝对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可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明文规定,而且十分严格。
比如说,洪武元年二月,朱元章就下诏“悉命复衣冠如唐”,同时规定:士民皆束发于顶,官则乌纱帽、圆领袍束带,黑靴;士庶则服四带巾、杂色盘领衣,不得用玄、黄;乐工冠青字顶巾,系红、绿帛带;士庶妻首饰许用银镀金,耳环用金珠,钏镯用银,服浅色,团衫用纻丝、绫罗、稠绢……等等。
到了洪武五年又下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施,不用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澹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带用兰绢布。
而为了贯彻执行此制度,朱元章又制定了《大明律》中“服舍违式”的条例,对服饰僭越的行为进行严惩。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是本书很早之前就说过的,即大明朝的服饰规矩和其他许多制度一样,在建国二百余年之后早就废弛得差不多了。
这么说吧,你除非弄一身龙袍招摇过市,或者把蟒袍、麒麟服、斗牛服、飞鱼服这种赐服乱穿,否则单单只是衣服的色料违制(注:明黄除外),一般是没人会找你麻烦的——哪怕你服朱,也就是穿大红色,通常也不打紧。
不过,这并不代表高务实给出的这个“越级服色”就没有吸引力了,因为道理很简单,违制不究与并不违制,那终究还是很有区别的。更何况除了服色之外,高务实还给出门楣、车驾等一干可以越级的特权。
这就很厉害了,相当于事实上让一个人完成了“阶级跃迁”。就拿“门楣”举例,这里的所谓“门楣”其实说的是家里的建筑形制。
大明朝一开始的规定是:一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下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庶民庐舍不逾三间五架,禁用斗栱、彩色。
洪武二十六年定制:六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正门一间三架;庶民正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洪武三十年重申:房屋可以多至一、二十所,但间、架不容增加。到了正统十二年,朝廷稍作变通,改为架数可以加多,但间数仍不能改变。
可能有人不太清楚什么叫“间、架”,这里略微解释一下。梁与梁之间叫“间”,桁与桁之间叫“架”。间,是建筑平面上的衡量单位;架,是建筑物上的衡量单位。
总之简单的说就是,看一户人家的社会地位其实很简单,你去他家门外找个高处往他家正厅瞄上一眼就行了。
比如高务实的南宁侯府的正厅,间架结构就是五间九架——你哪怕不看他家大门口的牌匾,光看正厅间架就知道这宅府的主人至少是个朝廷二品大员。[注:日新楼是皇帝特许的规制,而且不是他府上的正厅。]
那么按照高务实这里给出的“越级”,那就意味着即便你家只是庶民身份,但凡获封“爵士”,那么你家的正厅就可以从三间五架升格为三间七架。在礼法制度深入人心的大明朝,这可是大大的恩典啊!
不过,不出高务实所料,他这话一抛出来,立刻就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而且明显是赞成的少,反对的多。
这倒也不奇怪,完全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道理很明显嘛,老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得来的社会地位,凭什么你们一群铜臭之辈花点银子就能和老子平起平坐了?
高务实倒是不慌不忙,微笑着看众人争论。
此时陈于陛也有些坐立不安,再次侧身附耳过来,小声问道:“日新,这一策略想要施行,我看恐怕不易,甚至可能要被人弹劾,说你这是‘轻贱朝廷名器’!你不会真想如此吧?”
“莫急,莫急。”高务实安慰了陈于陛一句,然后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忽然拍了拍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道:“于灾难之间捐献十万两纹银,由当地主官上报朝廷之后,朝廷则委该省巡按亲自审核,认定该人此前确系奉公守法之良善者,即可获赐爵士身份。”
多少?十万两?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您高阁老家里也不是开屠宰场的啊,怎地杀猪这活儿干得如此娴熟?
您老是不是家里钱多为患已经不知道银子的价值了啊?十万两,您老知道十万两是个啥概念么?
即便是在京师,一口猪的均价也就一两半纹银。十万两银子啊,那可是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头猪!您这一刀下去能杀六万多头猪呢!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买卖?您老倒是肯卖,可是有人肯买吗?
见众人全都呆呆愣愣不言不语,高务实笑得更和蔼了,继续道:“爵士嘛,贵一点……不是,要求高一点也是情理之中,后面两级自然等而下之——某府贤士,三万两;某县良绅,一万两。”
好一个等而下之,好一个等而下之啊!贤士等于两万头猪,良绅等于六千六百头猪……咱们大明朝的名器现在改用多少头猪来论了是吧?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陷入恍忽,以至于后来高务实继续说起的灾情管控和救济办法他们都没听进去。什么减免赋税徭役、成立救灾机构、建立义仓制度等等,大家基本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众人只觉得自己两只耳朵都在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漫山遍野的猪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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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总觉得不能欠更,虽然眯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但睡也没睡踏实,干脆洗了把冷水脸愣是码完了这章。现在安心了,睡个回笼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