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楼一楼的画室之中,高务实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葡萄牙人送来的胜利女神像,口中道:“这些欧洲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早就摒弃多神教了,可是艺术界却仍然时不时搞出这些‘异端’凋像来,也不知道教廷怎么想?”
刘馨瞥了他一眼,道:“教廷?你不是说欧洲已经宗教改革了吗?”
高务实端详着那尊胜利女神维多利亚的凋像,漫不经心地道:“宗教改革的确已经发生大半个世纪了,不过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矛盾可没那么容易摆平,再过差不多二十年左右,他们就要开打三十年战争了。
这场战争又叫欧洲宗教战争,整个欧洲基本上都要打得稀巴烂,尤其是德意志地区。等他们最终都打不动了,会签署一个和约,叫《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后来欧洲人还会把这次和约缔结所产生的国际关系称之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哦……”刘馨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教廷应该管不了那么多了吧?对了,这场仗是哪边打赢的?”
“谈不上输赢,只是双方都打不动了。”高务实撇撇嘴:“当然如果非要从结果来论输赢,大致上还是新教联盟赢了。他们加尔文宗、圣公会等新教派系取得了与天主教并驾齐驱的地位,其国内民众可以自由信教,而不再被视作异端。”
刘馨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颇不理解地问:“这就是结果?我是说,他们两边就因为宗教原因打了三十年?”
“那也不是,宗教原因其实只是表层,根子还是在利益上。”高务实轻哼一声,道:“三十年战争中,参战的每个国家,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是为了扩大自身疆土、政治影响,从而施尽了军事与外交的手段。
一开始引发战争的宗教冲突,在后期其实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各国首脑们心心念念的,是国与国的疆界、领土,是经济与政治利益,甚至也可以说是国家主权。”
刘馨盘算道:“二十年后开打,要打三十年,这就五十年过去了。到那时候,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所以这件事应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吧?”
“或许没有,或许有,但总归是太远了,我现在懒得去想。”高务实摇头道。
刘馨露出笑容,道:“你刚才在书房就显得很疲惫,现在也不愿就你平时最喜欢的长远规划发表看法,看来是真有心事咯?要不,让我猜猜?”
“随你。”高务实无所谓地回答道。
“你在担心有朝一日会被迫与大明为敌?”刘馨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务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但也不完全是。”高务实似乎连看凋像都觉得累,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
刘馨便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不完全是?那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让你伤脑筋?”
“我近来总觉得,京华的攻击性变得越来越强,而且也越来越不好压制了。”高务实叹道,然后又问:“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嗯,怎么说呢……我如果说,我对这些看得很开,你信不信?”刘馨撇撇嘴,道:“我是说,我觉得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高务实皱着眉头:“什么叫怎样都行?”
“就是说,京华有攻击性,那它就去攻击好了,我既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对,总之如果你同意京华去攻击,无论攻击的对象是谁,我都不介意帮你。而反过来呢,如果你要压制京华的攻击性,不准他们惹事,我也愿意帮你尽量压一压。”
“哦,也是,你的确可以站在一个相对超脱的立场来看待这些事。”高务实先是点点头,又顿了一顿,才道:“但我要考虑的就太多了,所以……唉,很头疼啊。”
“你是担心什么呢?”刘馨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务实,道:“京华现在的实力我觉得够强了,无论是西进南亚次大陆,还是北上中原,亦或者派人去探索大洋洲,甚至往东去夏威夷搞个落脚点准备拓展美洲,我觉得都未尝不可。”
“说得好啊,可问题在哪?”高务实摇头道:“问题在于,我已经感觉到京华内部有一股相当不弱的力量把目光瞄准了北方——也就是说他们想要逐鹿中原。”
刘馨瘪瘪嘴,想了想才道:“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我觉得他们这样想并不奇怪。”
“并不奇怪?”高务实叹了口气:“总想着对自己的同胞刀兵相见,这居然并不奇怪,你这话让我觉得……文青一点说就是心中一寒。”
“哈哈,你总是这样。”刘馨乐了,但却马上摇头道:“但这又不是我的意见,我是说他们这样想并不奇怪。”
“为什么?”高务实认真地道:“他们在京华工匠学堂里学过你编纂的《世界地理》,知道世界有多大,也知道天底下还有很多好地方……为什么就偏偏放不下中原?”
“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去想。”刘馨摇头道:“所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虽然京华如今在南疆开拓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实际领土,但一来名不正言不顺,是靠着各个王国的名义来间接统治;二来就算名正言顺了,那这些地方也还是他们心目中的‘夷狄’之地,可不是华夏啊!
对于他们,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他们一方面觉得自己当然是‘华夏’,一方面又清楚京华有能力入主中原,那你说他们会怎么想?当然是推着你逐鹿中原、入主华夏,然后堂堂正正地宣布自己是华夏正统呀!这有什么奇怪?”
高务实面带愠色地道:“可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看着中国人自相残杀,我希望中国人的枪口是一致对外的,是在将来可以击败那些海盗匪帮,让中华文明不必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自怨自艾,自以为落后。
刘馨,我坚信,我们的文明不仅并不落后,甚至从根子上来说,要远比那些海盗匪帮文明得多!我都不说别的,看看餐具就知道,用手抓的和用刀叉的,一个落后原始,一个凶相毕露,能比得上用快子的文明?”
这个说法似乎刘馨并没有想过,愣了一愣:“快子和文明的先进与否有关?”
“当然。”高务实道:“首先,快子一头圆、一头方。圆的象征天,方的象征地,对应天圆地方,这是中国先民对世界基本原则的理解;其次,手持快子时,拇指食指在上,无名指小指在下,中指在中间,是为天地人三才之象,这是中国先民对人和世界的关系理解。
然后,中国人遵守太极和阴阳的理念。太极是一,阴阳是二。一分为二,这代表着万事万物都是有两个对立面组成的。合二为一,这是阴与阳的结合,也意味着一个完美的结果。而使用快子时,一根为主动,另一根为从动;主动为阳,从动为阴,此为两仪之象。
中国人讲究合二为一,比如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都从神话发源。西方后来人神分家了,做事靠科学,做人靠宗教,这其实就说明他们的文化底蕴便是讲究‘分’。
而中国不同,中国的一切都讲究‘合’,连人与神都是合在一起的:八仙是神仙也是人,孔子、关羽也能被视为神灵。中国人既讲理想也不脱离现实,灵魂与肉体也讲究合二为一。
我举个例子,你我穿越前中国已经有很多外国人了,在餐厅里叫来服务员说‘拿一双快子’的,那肯定是中国人,如果说‘拿两根快子’,那一定是刚来中国不久的外国人。
如果你回忆一下那些美国大片就会发现,他们编剧的时候,底层思维就是所谓光明必将战胜黑暗。中国人观影的时候往往不会多想,只从‘邪不胜正’来理解,但这其实和中国文化的底层思维并不相符。
中华文明的底层思维是如果黑暗不存在了,那什么叫光明?所以阴阳鱼是和谐交融的一个整体,阴与阳缺一不可,可没有白鱼吞掉黑鱼的道理,同样黑鱼也不可能吞掉白鱼。”
刘馨错愕半晌,最后苦笑道:“这个,文明什么的……层次太高了,我了解有限,你说了算。”
高务实一翻白眼,懒得回话。
刘馨则把话题捡了回来,道:“不管你怎么觉得,我认为现实情况就是京华现在实力越来越强了,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他们会有‘打回中原做正统’的想法……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中国人的底层思维,你如果想改变这个,那恐怕得好好费一番心思。”
高务实摸着下巴,依旧沉默不语。
刘馨又道:“说起来,我也一直有一点不理解,就是说你心里对南疆的将来究竟是如何规划的?尤其是你究竟如何规划将来南疆与大明之间的关系——假如你不打算打回中原的话。”
高务实捏了捏鼻根眉心,道:“怎么规划?我原是打算让大明和南疆各司其职抵御西方入侵的,大明负责陆上,南疆负责海上。”
“就这?”刘馨愕然道:“那大明和南疆究竟是同一个国家呢,还是两个不同的国家?”
高务实道:“南疆对大明称臣就是了,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刘馨瞪大眼睛:“这很重要好吗!”
“为什么?”高务实皱眉道:“南疆是京华掌控的,京华起源于大明,也是依赖大明而崛起的,那将来南疆在名义上向大明称臣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刘馨瞪着他道:“楚王为什么敢问周天子九鼎多重?又为什么要这样问?”
高务实稍稍沉默,道:“你是说实力反超?但我觉得只要大明自己不拉垮,实力并不一定会被南疆反超。”
“只要大明自己不拉垮?凭什么?”刘馨冷笑道:“就凭你已经做出的那些改革吗?呵,你这些改革对大明来说的确是救时良方,但问题是你自己现在都已经被忌惮了,你能确保你的改革能够持续不断的推进下去吗?能够把你觉得大明需要的改革都在你这一生全部铺开吗?
就算你有足够的手段来和皇帝达成交换或者妥协,但你能够确保之后的皇帝、朝廷也都会坚定不移地这样做下去吗?万一你没能和当今天子达成妥协,亦或者后来的皇帝又推翻这一套,这些可能的变化你能保证吗?我想恐怕不能吧?
但是南疆不同啊!如果南疆最终能独立建国,那你就是开国之君,你说的话就是祖宗之法,后来的皇帝或者甭管叫什么吧,总之是你的子孙后代。他们谁能推翻你所定下的那些最底层的政治制度?肯定不能啊,他们只能遵照你的意思往下走。
比如说,届时你以祖制之名交代下去,说南疆的制度就是工农商学兵并重不偏,那么即便今后迟早还是会进入文官政府时期,但至少他们也不敢在明面上歧视其他阶层。这就给国家的底层逻辑给定了性,也就是做了一个托底,让其他阶层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基本盘,如此则总好过大明现在这样的只有文官算人的制度吧。
那么久而久之,大明仍然会有走上极端,同时也走上绝路的一天,而南疆则可能避免极端化,始终维持某种基本团结,于是相对于大明的实力就日渐强大……到时候,是不是就轮到你的不知道多少代孙去问当时的大明皇帝九鼎多重了?”
高务实一时无言以对,正思索如何反驳,谁知道刘馨竟然还没说完。刘馨接着道:“另外你还不要忘了,你之前的计划是大明负责在陆上抵御西方入侵,可是陆上有谁?
只有一个沙俄,而沙俄在西方世界里一直都是相对落后的,大明与沙俄就算战争了、接触了,它能从沙俄那边借鉴的东西有多少?我看不多,毕竟沙俄的制度并没有多少先进性。
可是南疆呢?南疆能接触到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开始是西葡帝国,然后荷兰,再然后英法,可以说是西方制度中一个比一个优秀的对手,所以南疆在于他们敌对或者交往的过程中也一定能吸收一些优点,这就又比大明领先了。
总而言之,按照你这套设想发展下去,我看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年,南疆仍然会在实力上反超大明,最终还是会去问大明皇帝九鼎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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