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把这番分析说出,黄芷汀很意外的没有太多表示,本来高务实还以为她会很气愤呢,居然失算了。
刘馨则思索着道:“这可就真是……此事古难全了。你又不愿意现在暴露太强的军事实力,尤其是陆军方面的实力,又希望岛津家能够挺起腰杆对丰臣秀吉说不。诶,要我是岛津家的家督,我也会觉得你是在为难我啊。”
高务实本要答话,忽然发现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孟古哲哲有些欲言又止,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孟古,你有什么见解?”
孟古哲哲见黄芷汀和刘馨同时朝她望过来,好像吓了一跳似的,连忙低头道:“妾身不过乡野蛮夷出身,哪能有何见解。”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黄芷汀居然抢先开口了:“乡野蛮夷怎么就不能有所见解了,我也是乡野蛮夷出身呢。”
高务实颇为意外,又听到黄芷汀继续道:“老爷既然开口问你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便是。”
孟古哲哲看来也听意外,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她悄悄看了黄芷汀一眼,见这位“姐姐”此刻面带笑容,看着的确是在鼓励自己一般,总算略微放心了一些,小声道:“其实妾身只是觉得,这个岛津家的处事风格和我们女真挺像的。”
“哦?”这次倒是轮到黄芷汀诧异了,问道:“像在何处?”
孟古哲哲又看了高务实一眼,高务实微微点头,示意她尽管说。于是她才道:“就说我们叶赫吧。我阿玛……哦,先父和先伯父早年尚未聚势,叶赫在女真内部不及万汗之强盛,西侧不远又是蒙古大汗的草场,可谓南狼西虎。
那时候,叶赫只能小心翼翼在万汗和图们汗之间周旋,既要奉万汗为满洲之主,听其命而行事,又要仰图们汗之鼻息,从他那儿获得马匹牛羊转手去做买卖,也要把从北关交易得到的一些布帛锅皿卖给蒙古人。
若是不听万汗号令,叶赫随时可能亡国;但若是不听图们汗的吩咐,叶赫也可能要饿死很多人。妾身方才听老爷所说,就觉得那岛津氏和当时的叶赫很像,丰臣秀吉便是万汗,海贸同盟则好比蒙古……”
高务实三人对望一眼,都没有去计较她把海贸同盟比作蒙古这个明显政治不正确的说法,反而是黄芷汀很有兴趣的问道:“那叶赫是如何做到今日这满洲第一强酋的?”
“万汗很爱面子,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更是时时刻刻都要很大的排场。”
孟古哲哲回忆着道:“那时候,先父兄弟二人就专门找机会给万汗面子,哪怕咱们一边收留从哈达出逃的领民,也一边乖乖给万汗进贡。有时候收的领民多了些,咱们还会特意多进贡一些虽然稀罕但其实没有太大作用的东西给万汗,万汗一高兴,领民的事情也就懒得多问了。
这样过了些年,哈达就开始衰落了,而我们叶赫则渐渐强大起来,不仅人丁数超过了哈达,而且咱们还有更多的马匹、草场、农庄。
这时候,先父兄弟便开始找机会抢夺哈达的敕书,随着敕书慢慢多起来,北关的贸易也就逐渐超过了哈达。到了万汗去世前两三年左右,叶赫已经发展到了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就去哈达的村寨抢一番的地步。”
孟古哲哲这番话只是说了叶赫自家的事,但在座三位没有笨蛋,都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什么。
岛津家对丰臣秀吉确实不服气,正做着当年叶赫二位贝勒卧薪尝胆的事。只不过日本的情况与女真那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所以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兄弟不能表现出同进同退的模样,而是装作被丰臣秀吉的手段限制住,一个坚持岛津家的独立,一个却变得摇摆起来,有随时投靠丰臣家的趋势。
岛津义弘在后来有着“鬼岛津”的煞名,而这个鬼字不仅仅是战斗力的恐怖,也有着狡诈之意。换句话说,他是个聪明人,能把戏演好。
或许,这就是他一边按照丰臣秀吉的意思聚兵做好“关东征伐”的准备,一边又打着防备丰臣秀吉再次“九州征伐”的旗号来找北洋海贸同盟要援助的背后心思。
不过即便如此,高务实也不打算收回之前下令给予他们的援助。
无非是两千杆旧枪而已,还是隆庆二式和万历一式,对于京华而言全是淘汰品,放在南疆的话都只配给二线部队,根本不会拿去给警备军用。
但这批火枪卖给岛津家就很了不得了,因为岛津家在被“削藩”之后,已经只有一万五千多军队。
而且,他们岛津家可比不得当年搞了兵农分离的织田信长,这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并非完全的脱产士兵,也就是日本所谓的常备足轻。岛津家的这一万五千足轻实际上大部分是农兵性质,只有骨干部分是分散在萨摩、大隅两国内的武士们。
两千杆先进的火枪,足够岛津家的陆军水平直接提高一个档次的战斗力。如果是配合他们家著名的“钓野伏”战术,这两千火枪手(日称铁炮)找到机会三轮齐射下去,对方就算是数万大军可能也会被当场打崩。
毕竟,这个年代的日军可不是后来“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指挥下,对着俄军要塞送人头的那支军队,能够承受的战损比远不及后者。
在眼下这个年代的日本,一成伤亡导致崩溃绝对不是很丢脸的事;如果能坚持到两成伤亡才崩溃,那么指挥官基本上就可以称得上名将;至于能坚持到三成伤亡的,或许已经可以去和越后之龙、甲斐之虎比划比划了。
这么一份大礼,高务实当然也不是白送。便宜卖也是卖,而且京华的东西卖得本就不便宜,只不过对于岛津家而言,货好才是头等大事,能买到这批火枪,他们当然也是欠人情的。
岛津家目前并没有太多还人情的手段,高务实也不打算现在就要账。不过,之前高务实就考虑过龙泽实阳提出的那件事——丰臣秀吉希望海贸同盟驻日总部设在大坂的城下町,现在倒可以趁机做一做,让龙泽实阳在大坂城显示出自己的价值。
当然,不是真把总部迁过去,但的确打算给丰臣秀吉一个面子,在大坂积极建立一个近畿中心。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龙泽实阳证明自己的价值张目,二是进一步顺着丰臣秀吉的毛摸。
前者无须太多解释,如今已经马上1590年,龙泽实阳要想能够接近将来的丰臣秀赖,剩下的立功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抓紧一些才行。
后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故意迎合丰臣秀吉此时越来越膨胀的心理,积极鼓动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做下去。原因不算很复杂,因为现在的龙泽实阳本身属于“奉行派”。
之前高务实和刘馨讨论过丰臣秀吉死后的日本政权之争,并且得出结论,以丰臣秀吉之精明,在其生前和死后,不可能不限制以德川家康为首的各大名。但秀吉并不是神,当然会有想不到之事,更无法预料和应对死后多变而复杂的时局。
秀吉在世时所创制的以自己为顶点的武家官位体制,试图将所有大名束缚在自己制定的政权框架之内。而且在秀吉弥留之际及死后,建立起的所谓的“五大老·五奉行体制”。
按照以往的说法,五大老是秀吉死后丰臣政权的最高决策机关,五奉行则是执行五大老的政令的实务性机构,双方一起支撑着秀赖成人前的丰臣政权。
后世日本学者胁田修的指摘,造成五大老是国政决策机关印象的两点关键要素,一是朝鲜撤兵的的命令由五大老连署,而更为关键的第二点是武家、寺社领的知行宛行权在五大老手中。
关于第一点,日本学者曾根勇二指出,除了五大老外,五奉行也有署名(注:参见曾根勇二论文《朝鲜出兵的撤兵指令》),因此并非五大老之专权。
关于关键的第二点,五大老确实连署(或者某几位大老连署,甚至家康单独署名)了不少知行宛行状,这些知行宛行主要分为知行增加、遗领安堵、当知行安堵及转封几种。
从日本学者堀越祐一梳理出的庆长三年(1598)十二月至庆长五年五月大老署名下发的62份知行宛行状中,仅有四份是知行的增加。
此前小早川秀秋曾一度减封越前,秀吉死后的庆长四年(1599)二月五日,重新转封筑前、筑后,而其越前旧领由同为秀吉亲戚出身的青木重吉继承,知行由八万增至二十万石。
但此二人的知行加增有特殊性,一是二人均为秀吉亲缘,二是在宛行状中明确提到了加增知行乃是太阁之旨,即丰臣秀吉生前既定计划的践行,这明显也是为了强化“一门”的势力。
在那之前一个月前的正月九日,加增萨摩的岛津忠恒知行五万石,以奖励其在朝鲜泗川之战的军功(注:岛津忠恒是义弘之子,他没去朝鲜,军功实际上是他爹义弘打来的),至于同年十月一日加封堀尾吉晴五万石,是作为其普请越前府中城的普请费用。
由此可见,大老连署的知行加增事项,除了实现秀吉生前遗命的小早川秀秋和青木重吉外,所占的比例极其微小。至于子继父的遗领安堵、当知行再次安堵以及转封,则只是对于差不多同等知行的再确认罢了。
因此从上述比例可见,五大老虽然具有知行宛行权,但实际操作过程中的知行新增例子极其有限。
在庆长五年(1600)二月一日,德川家康曾独断下发宛行状,将森忠政由美浓七万石加增至信浓十三万七千石;同日免除田丸直昌五千石的军役;二月七日,加增细川忠兴丰后飞地六万石。
家康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恰巧是在前田利家死后,其他三位大老在本国的空档。待同年四月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回来后,又再也没有哪个大名新增知行了。
而且,从上述诸多宛行状来看,都有“被宛行之”,可见知行授予的实施主体并非五大老,而五大老只是名义上代为执行,其授予主体依然是作为权力顶点的丰臣秀赖。
不仅如此,在丰臣秀吉死前十三天,即庆长三年(1598)八月五日,五大老与五奉行互换的起请文中,互相保证遵守法度、不结党,其中关于知行的要求也是一样。
在丰臣秀赖成人前,凡知行之事首先要详细调查,再由家康及其他大老外加五奉行会商,最后遵照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施行。
众所周知,五奉行中只有浅野长政向家康稍微靠拢,石田三成则是强烈的反家康派,因此绝大部分场合下,五奉行方面在数量上占优。
再加上其他大老也不一定希望看到家康一人做大或者卖好,所以家康虽然被放在五大老之首的这一极其尊崇的位置,但实际知行加增这种最重要权限,依然会受到其他大老和奉行的掣肘。
可见秀吉的此番布置从他自己死前的角度来看,应该说还是很巧妙的,以五大老的威信来维持丰臣政权之权威,但又通过五奉行来限制五大老的势力膨胀。
这就如同使用官位来定制序列,禁止大名私自通婚一样,五大老·五奉行体制也是一个丰臣秀吉制衡诸大名的办法。
众所周知,丰臣家的藏入地约为220万石,这也是丰臣家的实力远超其他大名的所在(注:家康后来所谓的250万石,其实是包含了大量家臣领的)。如果以丰臣家的名义肆意进行加增,必定会使得丰臣家本身的藏入地减少,弱化丰臣家的实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德川家康的心思和目标就是要进行加增,同时以丰臣家藏入地为代价去卖他自己的人情,可谓一举两得。
五奉行的存在,则正是为了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这也正是为什么刚才说知行实际加增的例子极少——例如前面加增岛津忠恒的文书中,直接说的就是以在萨州(萨摩北部,是岛津氏内部三大派之一的萨州派老巢)的藏入地为其知行,即岛津家得了五万石,而丰臣家的藏入地便少了五万石。
之所以五大老作为一个重要的存在,原因在于侵朝的失败、秀吉的死亡,使得诸大名通过外侵占有知行地的梦想化为泡影。然而诸大名在朝鲜付出的代价必然要进行填补,否则会出乱子,五大老则正是要压制和调解这些大名的此种想法。
话虽如此,但日本国内却没有能够消化侵朝诸大名军功和支出的知行了,如果使用丰臣家的藏入地増封这些大名,将会对丰臣家的经济基础及本身的实力造成极大打击,所以这个尖锐矛盾正好被德川家康所利用。
比如之前趁其他大老不在,家康对森忠政等人的知行加增,使得丰臣家一下失去十几万石的藏入地。而且秀吉预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死后,前田利家的死亡和其继承人前田利长的屈从;石田三成则因七将袭击事件而失势;上杉景胜被德川家康冠以公仪之名而讨伐。
原有的微妙平衡被打破,抱有危机感的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恐怕心里也会觉得下一个就是自己,而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和长束正家试图奋起一搏,恢复原有的制衡大老的情形。
因此,两大老和三奉行最后联合起来,这也是他们最后扳倒家康的机会,关原合战正是这种情况下的总清算。
关原合战获胜后,德川家康得以用丰臣家的名义大肆加封在关原合战中加入己方的将领,终使丰臣家沦为区区65万石的大名水平(虽然丰臣家的公仪还在,但作为公仪支柱因素之一的藏入地却被大幅削减了),达到了之前的目的。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姑且不论通过官位体系制定条条框框,还是本身通过速推纳降和所谓谱代不给力导致丰臣政权脆弱云云,实际上是五大老五奉行体制的平衡被打破,无法消化侵朝归来后诸大名的不满,以及最重要的藏入地控制权被德川家康逐渐攫取,在此诸多不利的情势下,丰臣家的灭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见,秀吉死前安排的制衡诸大名的办法不是没有,也不是没有实施,只不过预料不到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而归根结底,麻烦还是出在朝鲜那一战损失巨大而毫无所获上。
丰臣秀吉的麻烦就是高务实想要的,所以现在必须确保丰臣秀吉不会因为京华这个蝴蝶翅膀的关系而放弃入侵朝鲜。
故此,京华不仅不能去炮轰大坂,还要时不时顺着丰臣秀吉的意思给他点甜头尝尝,维持他对自己实力强大这一假象的肯定。
而于此同时,每一次给他甜头,都最好是让自己的代言人来经手,最好的代言人当然是他派出去的那批人,其次则是岛津家的人。
虽说岛津家现在的立场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站在京华——或说海贸同盟这一边,但那是因为岛津家现在也有丰臣秀吉一样的错觉。等到将来需要的时候,待海贸同盟展现实力之时,高务实不怕岛津家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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