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新任戎政侍郎尚未任命,高务实在兵部的值房就不着急让出来,至少他今天和戚继光与麻承宣多说一会儿话是肯定没问题的。
等他们两人告辞而去,高务实便也去和梁梦龙以及兵部的同僚、僚属们作别。
高务实如今身为大司农,本就是各部都要巴结的对象,他来告别自然得到了热烈回应,纷纷半开玩笑地向他表示,希望将来户部能多关照关照兵部,关照关照他们。
高务实这次不同以往,答应得异常痛快。众人都有些惊奇,因为一般来说大司农在这个问题上都会表现得很矜持,不会轻易答应给某个衙门特殊照顾,却不知道高务实今天这话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有这般意思。
不过他不会解释,众人也不敢多问,只有梁梦龙捻须微笑,知道高务实的话绝非作伪。高务实历来重视军务,以前自己不管着户部,不好直接插手,现在他既然做了大司农,很多事情自然就要按他自己的意思来展布了。
如今的内阁与朝廷七卿局面又出现了新的变化,高务实作为七卿之一,算是正式进入了朝廷的决策层——以前他也经常参与决策,但那与今日之局面显然不同。
如今的内阁,一共有六位阁臣,按照排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次辅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武英殿大学士吴兑、文渊阁大学士王家屏、东阁大学士王锡爵。
王锡爵士林地位虽高,但士林地位毕竟带不进内阁,进了内阁还是得老老实实按照排序来,目前只能代替过去的王家屏吊车尾。
内阁的排序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只有极个别的时候会出现不同,比如这位阁臣不是初进而是起复,又或者皇帝在诏书中明确指定排位——高拱就被指定过。
指定排序与中旨入阁不是同一码事,后者会被士林鄙夷,而前者不会。盖因为皇帝在指定排序之前,该阁臣也是通过了廷议的,并不会让人质疑他的资格。
王锡爵与朱翊钧的关系显然好不到那一步,不足以让朱翊钧特意为他指定一个位置,因此只好作为群辅之末。
朝廷七卿的变化也不小,如今分别是吏部尚书杨巍、户部尚书高务实、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梁梦龙、刑部尚书舒化、工部尚书石星、左都御史沈鲤。
不过,“朝廷七卿”虽然按照习惯是把左都御史摆在最后,但请千万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左都御史的真正地位排在六部尚书之后。
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管院,号称总宪、大都宪、亚相,地位非常特殊,但很难明确排序。因为左都御史的职责是监督百官,风纪天下,因此其权威与任职者的个性、风格关系非常大。
总的来说,左都御史如果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那这位总宪大人多半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地位想不煊赫都难;反之,左都御史倘若是一位好好先生,这位总宪大人虽然肯定到处被人称颂,但实际地位就很堪忧了,甚至搞不好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沈鲤会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左都御史,现在没人能知道,包括高务实在内。
此外,石星转任工部尚书一事也颇有影响。石星这个人出身大名府东明县,单从地域来看似乎天然应该亲近高党或者说现在的实学派。
其实不然,石星早年的座师并非高拱、郭朴一派,而且离开政坛很早,以至于他年轻时口无遮拦,有些新进士的傲气,干了点蠢事,被高拱压制了一波。
事情是这样的:嘉靖三十八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石星考中进士(前文有述,明代大部分进士都在三十岁左右),成绩还比较靠前,于是进入内阁当值观政,后被授予行人司行人。
隆庆元年十月,石星被擢拔为吏科给事中。穆宗隆庆帝即位后,石星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莫名其妙的上疏切谏,提出了规谏六条,即养圣功、讲圣学、勤视朝、速俞允、广听纳、察谗谮。
本来这种奏疏大可以写得很“格式化”,皇帝看完基本不当回事,但石星不然,他奏疏中的立场就有点问题,像是在把隆庆帝先当做恶人看待了,用词又很冲。
这就坏菜了,隆庆帝本来脾气很好,结果看了之后都勃然大怒,给石星宸断了一个“讪上罪”,处以六十杖刑,贬斥为民。
作为帝师的高拱当时虽非首辅,但按照一般情况来看,他是可以并且通常应该出面维护一下石星的,谁料石星的那奏疏里还带了点隐含的指责,仿佛是说隆庆帝如此不堪,高拱这位帝师当负全责。
高拱本来以为这只是石星搞不清状况,想忍下来,谁料门下弟子一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实际情况是什么呢?是徐阶当时操控言路和高拱斗法,石星虽然本来不是徐阶的嫡系,但他作为年轻言官,在众口铄金之下真的以为高拱就是徐阶口中的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之辈,于是愤而上疏,明着骂皇帝,实则骂高拱。这一下子就把高拱惹毛了。
高拱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正值与徐阶斗法的紧要关头,石星这毛头小子自己跳出来做炮灰,高拱可不就干脆成全他得了?于是高拱也就不再顾及石星什么“北榜后进”,更不考虑提携一把,直接了当地在皇帝的降罪圣旨上附署了。
于是石星挨了六十廷杖,当场罢官,贬斥为民。
想想看一位书生在正常情况下挨六十廷杖是什么概念——二十廷杖认真打就足以打死人了,石星挨了六十廷杖,居然只是昏迷过去。
其实这是当时高拱给时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冲打了招呼,让他安排一下,教训一下可以,不要出人命。孟冲是高拱推荐上位的,自然不敢违逆高拱的意思,这件事干得很漂亮。
再说石星本人,他在同乡好友穆文熙的护持下,经过一昼夜的照料总算苏醒过来。
此时石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徐阶眼中的可朔之才了,谁知道徐阶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就当没这回事。
石星得知消息,当场凉了半截腰,差点气死。不过他那时的确很有脾气,虽然重伤在身,也不肯在京师逗留,与穆文熙两人同舟回归故里。高拱后来自己被徐阶整懵,回乡一年多才回京,回京后以阁臣兼天官,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把石星给忘了,没想起来在徐阶倒台之后给石星平反什么的。
时间到了隆庆六年六月,隆庆驾崩,万历即位。吏部按照习惯提出起用隆庆年间因言获罪的官员,石星名列其中,高拱看了才想起他,不过没有阻拦,因此石星得以官复原职。
同年八月,石星抵京,此时高拱早已气消,反而还“补偿”了石星一下,让他由原官给事中晋升为尚宝司少卿。
万历二年八月,石星因为此时已经磨平了棱角,又知道了徐阶当年与高拱之争的内情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对高党的态度开始出现变化,于是由尚宝司少卿改任大理寺右寺丞,不久又升为大理寺左寺丞。
这当然是高拱的意志体现,因为尚宝司是个清水衙门,但级别还可以,高拱把石星放在尚宝司,一则是从品级上补偿一下,一则也是观察一下石星的态度。如果石星还冥顽不灵、死不悔改,高拱当然也有办法整治。
不过既然石星已经“知错”,高拱当然还是秉承提携后辈的原则,又用了他。
然而,之前的打压对于石星来说或许并不能完全释怀,他此后虽然从整体上偏向实学派,但个别时候也不完全站在实学派一边,尤其是在高拱去世之后。
比如说他在兵部的时候就曾经弹劾过时任辽东巡抚的高务实:当时高务实计杀叶赫二贝勒,石星弹劾他擅起边衅。石星认为叶赫的事情根本没到需要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地步,高务实这一杀有“不教而诛”之意。
这道弹劾没起什么鸟用,朱翊钧既没有同意,但也没有直接处理石星,只是把弹章留中了。
这事高务实是知情的,不过他知道朱翊钧当时的意思:石星整体来说干得还不错,只是他当初被打压了一番之后,虽然偶尔还会有些书生意气,但在大政看法上却似乎有些转向“鸽派”,出了名的不喜欢看见“不必要的战争”。
当时兵部全是主战派,朱翊钧认为留着一个主和派多少也能有点警醒作用,于是就没处理这茬,只是把事情和高务实私下说了说,免得高务实不明圣意。
后来高务实自己进了兵部,曾找机会和石星聊起这件事,石星表示他倒也不是一味主和,而是他生怕当时这一仗导致辽东大战,女真各部彻底反了。这里的前提人尽皆知——那年朝廷没钱了,再打大仗会出大问题。
总体来说,高务实觉得石星基本上算是略微倾向实学派的中立官员,但他内心深处对高家人可能仍有些介怀。不算大事,也不能算没事。
如今石星做了工部尚书,会不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实学派内部也还需要讨论。高务实也好,梁梦龙也罢,对此都不是很吃得准。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如今皇帝的寿宫(万历定陵)正修到紧要关头,石星这位工部尚书肯定马上要加“总督陵工”,在寿宫修建完成并验收之前,他大概没什么工夫插手其他事。
沈鲤、石星的问题暂且打住,接下去还有两位“老七卿”也得关注一下。
之前说过,吏部尚书天官杨巍本身是个中立派,因为与张四维交情非常好,所以一贯表现得就像是个实学派官员一般。
然而这位天官大人的年纪是个问题——他还有两年就到了应该按例致仕的年纪,然而实学派内部目前似乎找不出一个非常适合的吏部尚书人选。
本来,是不会出现这种尴尬事的,因为实学派内部早前的计划是让沈鲤在户部尚书位置上好好干一任,等杨巍致仕之时便正好顶上这个缺。谁知道沈鲤虽然为人正直,但确实不大会理财,在这次开藩禁和西北之乱同时需要大笔银子的时候,他拿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于是被皇帝给嫌弃了。
要不是照顾实学派的颜面,沈鲤这次能不能“平调”左都御史都有点悬,想要两年后去接任天官,目前看来恐怕也不是很稳妥。
再有最后一个需要关注的对象就是刑部尚书舒化。舒化的问题比较简单,主要就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目前已经是小病都能变大病的状态,一次风寒着凉就差点去了,皇帝都担心他会不会说没就没了,目前正在悄然观察谁能接替他——这话是陈矩此前悄悄告知高务实的,但陈矩也不知道皇帝观察的结果,不知道皇帝看中了谁。
刑部本来并非实学派的主阵地,高务实他们倒也不至于非要拿到这个位置,不过这种事嘛……我拿不到没关系,但最好心学派也别拿到。
这是想法总肯定的,所以高务实也不得不考虑一二。
从兵部出来,天色已然晚了,去户部也没有意义,反正今天本就只是交接兵部的权责,不是他这位大司农上任的日子,于是高务实便直接回了昭回靖恭坊。
高务实在昭回靖恭坊的这所宅府数年来多次改名,今天圣旨下来之后,京华以其高效的运作,居然在高务实回来之前就把牌匾换好了。
现在大门口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尚书高府”四个大字。
字以馆阁体写成,方正而圆融,高务实在门口看得有些疑惑,又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自己的笔迹,不由得一怔。
神出鬼没的高陌忽然迎了出来,见老爷盯着门匾发呆,连忙解释道:“此是老爷真迹,只不过是从老爷的墨宝中由书匠临摹而出,难怪老爷见疑。”
哦,原来如此。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府上可有客人?”
高陌苦笑道:“有,老大一帮国公爷、侯爷、伯爷,老奴差点招呼不过来。”
高务实以手扶额,叹道:“这帮人啊……得,我知道他们怕什么,这就去安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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