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雍坊的张大学士府出来时,已经戌时将尽,但高务实仍然不打算回府,而是吩咐往安南会馆而去。
安南会馆的位置稍微有些远,在京师北城东南角的明时坊,靠近慈云寺。这会馆是以一位苏州丝商的别院改建而成的,听说那丝商信佛,在京师之中尤尊慈云寺,因此选址于此。
不过,偏远一点也有好处,至少不那么显眼。
高务实让随行抚标只留下十人陪同,其余人都先和高陌回去,自己“轻车简从”去安南会馆找黄芷汀谈今天朱翊钧所说的事。
按说此时早已宵禁,不过这种规矩都是看碟下菜的,东厂提督兼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跟高务实的关系在京师又不是什么秘密,区区锦衣卫巡夜士兵怎敢管他高中丞的闲事?就算是锦衣都督刘守有亲自来,也只能赔着笑脸恭送。
刘守有跟实学派虽然不对付,但违反宵禁这点小事也太不上台面了,他不可能蠢到拿这个去对付高务实。
况且高务实一回京,他在锦衣卫中培养的四兄高务本和表兄王之祯也都动了起来,两个人都悄悄派人暗中保护着,用以确保不会有不长眼的“闲杂人等”给高务实添麻烦,这也算是人脉作用的另一种表现了。
到了安南会馆,高务实一看会馆建筑,不禁哑然一笑,也不知道安南方面怎么想的,这会馆的院墙倒是明式风格。从大门外看进去,里头似乎也有影壁之类的中式范,但会馆的主体建筑却是一栋西洋式的两层楼宇,看起来应该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风格建筑,有些像著名的巴西利卡。
高务实知道上次自己在安南会见了那位传教士之后,就有一些从意大利找来的建筑师去安南效力,不过他倒没想到安南方面会在京师玩这么一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自己在京师修建了白玉楼的关系,所以刻意投自己所好。
安南会馆方面的人见是高务实前来,仿佛见了自家都统使一般,通传报禀什么都没有,直接恭恭敬敬将他请了进去。
高务实在会客厅稍坐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看见黄芷汀带着两名侍女过来了。
他见黄芷汀发鬓未干,身上也有京华香皂的清香,似乎是刚刚沐浴,不禁笑道:“这么早就要休息了?”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有些慵懒地坐下,偏着螓首,道:“这还叫早?少司马为了大明可真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皇上有你这样臣子,真该去太庙好好告谢一番。”
高务实苦笑道:“这种话,你在安南会馆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可不要随意调侃,此地毕竟是神京,不是升龙。”
黄芷汀看了看他,忽然道:“这么大晚上还来见我,想必是有要事?走吧,去书房再说。”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看了看周围的下人,显得有些犹豫。
黄芷汀轻笑一声:“不用担心,这些人都是从我镇守使府直接调派过来的,从前不知道多少代就是我黄氏的下人了,锦衣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还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会胡乱说话,更遑论是说我。”
哦,难怪这些人刚才见了我之后那么恭敬,就差匍匐不起了,原来是你家的土民家奴。
两人到了书房,高务实忍不住道:“有时候我都挺佩服你们这些土司的,到底是怎么把治下土民调教得如此服服帖帖?”
“嗯?”黄芷汀略微诧异,看了高务实一眼,确认他不是在嘲讽,这才摇头道:“我猜你应该不会真想学……因为用你的话来说,无非就是封闭和洗脑,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其他的,那就是始终掌控着他们整个家族每一个人的生死。”
高务实耸了耸肩:“好吧,当我没说。”
黄芷汀没再接这个茬,而是请高务实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问道:“皇上说了什么?嗯……是跟我有关的?”
“跟你,跟我,都有关。”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你要不要猜猜?”
黄芷汀心中顿时有些紧张,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原本按照大家闺秀的坐姿,互叠着按于双膝靠后位置的双手,也忍不住反过来用力扣紧。
“是……婚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对数万安南大军都面不改色的黄镇守使,语气竟然有些发颤。
“是婚事,不过却和战事也有关系了。”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皇上有皇上的苦衷,他不好直接赐婚,所以思来想去,有了一个计划……”
说着,便把朱翊钧之前的想法告诉了黄芷汀。
黄芷汀认认真真听完,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不开心,微微撅起嘴,道:“按照他的办法,本姑娘这倒贴可是真够彻底的。”
高务实无言以对,只能报以苦笑。他其实可以找出很多说辞,但却并不愿意。
谁知道黄芷汀看了他一会儿,反而噗嗤一笑。
“这又是笑什么?”高务实有些莫名其妙。
黄芷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我在想,天底下能让你高龙文哑口无言的人,应该不多。”
“就这?”高务实没好气地道:“我不是哑口无言,只是……唉。”
“你还唉声叹气呀?我都没说什么呢……”黄芷汀皱了皱瑶鼻,忽然摆摆手,道:“算了,反正我是土司蛮女,计较这些也没意思,不如谈谈怎么打这一仗吧。”
高务实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难做才这么说的,不禁有些感动,道:“芷汀……”
“不提其他事,只说战事。”黄芷汀似乎料到高务实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
“好,好,都依你。”高务实定了定神,道:“现在的情况和我之前所想的,出现了一些变化,主要就是在于从海上绕过马来半岛偷袭勃固这一条战线。”
“马来半岛”这个词显然是高务实带来的,不过黄芷汀此前就听他说过,也看过地图,所以并不惊讶。
但当高务实一开口就提及海上远征,黄芷汀就懂了他的意思,问道:“要我带兵?”
高务实略微迟疑着道:“如果要想达成皇上所说的大功,我觉得这条战线是最有机会的,只是让你去这边,我总觉得太危险,而且你和狼兵们也不习海战……”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种海战。”黄芷汀摇头道:“下龙湾剿灭海贼,前前后后打了好几次,那地方可是我安邦镇守使府的地盘,虽然舰队是高璟在指挥,但是确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每一次我也都是在场的。你要说我完全不懂海战,那可就太小瞧我了。”
高务实却不同意,摇头道:“坐镇指挥和上舰指挥是两码事,更何况这次不仅是万里远征,对手还有可能是佛郎机人。不瞒你说,连我都不知道南洋舰队现在对上佛郎机人的胜算到底有几成。”
“你不知道?我倒是听高璟提到过。”黄芷汀有些诧异地说道。
高务实微微一怔,问道:“高璟提到过?他提到什么?”
黄芷汀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我此次来京,就是高璟调派的护航舰队。在来之前,他先到我镇守使府拜访,告知我护航舰队的编成、航线和航行时间等事。他是你的亲信,我自然设宴款待,席间闲聊之时,就提到过南洋诸国以及佛郎机人在南洋的实力,哦对了,他说这是你交待他打探了解的消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我是交待过,这也是他一直试探着往南巡逻、巡航的原因,上次发生邦都朗外海海战,也是由此而起。”[注:此战之前提过,邦都朗就是后世金兰湾所在地区的现名。]
黄芷汀有些奇怪道:“他那天和我说起南洋各势力海上力量,几乎算得上如数家珍了,怎么反倒还没向你汇报么?”
高务实也有些意外,不过他不觉得高璟能有什么别的心思,便只是微微摇头,然后问道:“他怎么说?”
黄芷汀道:“高璟的意思是,南洋各国的海上力量不值一提,加起来都可能不够安南分舰队一顿打的,更别提整个京华南洋舰队了。反倒是海盗方面,有两股实力比较强劲。”
高务实微微皱眉,又问道:“佛郎机人呢?”
“佛郎机人的实力要看怎么算。”黄芷汀道:“我听高璟说,佛郎机人在马六甲城只有两艘正规的军舰,都是大盖伦船,应该很有战斗力。但是关键在于他们的商船绝大多数都和京华一样是武装商船,而且这些商船在必要时都必须接受马六甲总督的征调,参与作战。”
高务实心中思考这话的深意,没有立刻回话。
黄芷汀则继续道:“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就是当马六甲的佛郎机商船云集之时,佛郎机人的实力就很强,但是一旦大量商船离港回国,则佛郎机人的实力就会锐减。”
咦?这倒是一个自己之前没有考虑到的情况。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他们离港进港,可有什么规律可循?”
“有!”黄芷汀道:“高璟说了,佛郎机人的商船一般在每年十月离港,载着各种香料和丝绸、瓷器等物返回欧罗巴本土。”[注:这里的十月是指中国农历,按照西元公历计算大致是每年11月。本书所采用的这个时间,其根据来源于《西班牙·葡萄牙:帝国的兴衰》一书。]
这么一说,高务实就明白过来了,葡萄牙人的商船什么时候到马六甲,什么时候离开马六甲,主要是看季风。
农历十月的时候,东北季风出现,葡萄牙人就趁着风势回欧洲,而来年四五月,则又趁着相反的风势回到马六甲。
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大麻烦。
高务实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道:“也就是说,即便你尽快赶回安南,并且尽可能缩短出兵的准备时间,也很可能在归程时正巧碰上佛郎机人的大量武装商船回到马六甲?”
黄芷汀沉吟了一下,道:“这得看在勃固那边的仗要打多久。”
高务实心里有些恼火,眉头深皱地道:“话虽如此,但怎么着,也不至于会打半年之久吧?要知道勃固城离东吁城不到三百里路,你一旦拿下勃固,东吁必然震动!
东吁乃缅甸国都,国都既然受到威胁,我不信莽应里这厮还敢继续在云南边境纠缠,势必要南下回援。而等他安定东吁之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收复勃固,并且最好是把咱们逼得从海上撤走。”
黄芷汀点了点头,道:“关于莽应里的应对,我同意你的推断,不过他的应对只是他的应对,又不意味着我非得按照他的想法去固守勃固城。”
高务实微微一怔,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黄芷汀起身在书案上找了找,找到高务实留给她的南疆堪舆图在书案上铺开,让高务实过来看。
“我以为有两种选择。”黄芷汀这时候可就没有什么小女子的羞涩了,神情严肃镇定,一如当时指挥谅山之战时的模样。
“其一,缅甸南部大多是昔日勃固旧地,在莽瑞体(莽应龙的妻舅,也是他的先王)时期才被东吁王朝征服,现在虽然过去几十年,却也未必就对莽酋心服口服。”
这个情况高务实倒是知道,暹罗黑王子纳黎萱和老挝刀氏姐弟都派人回禀过他,说缅甸国内的民族纷争很严重,尤其是东吁王朝的两个主要大族缅族和孟族之间,现在呈现出吞并和反吞并的严重对立,孟族的大起义已经搞过好几次了,小规模的起义那更是隔三差五就有。
黄芷汀见高务实点头,便继续道:“所以缅甸南部沿海的这一片旧勃固王朝地区,都可以是我军的攻掠目标,而不必只把目光聚集在一个勃固城。一旦我们把目光放到整个勃固,那么可以周旋的地方就大多了,差不多接近北安南地区的大小。如此一来,即便莽应里南下回援,我们也可以逐城逐地与之僵持,迟滞他的行动,同时也将我军撤回安南的时间大幅延后,我觉得很有希望拖到十月佛郎机人不得不返回欧罗巴之后。”
高务实看着地图想了想,赞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芷汀,你现在这水准,就算在朝廷的总兵一级将领之中相比,也算是一流的了。”
能得到高务实的表扬,黄芷汀心里无比高兴,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调侃:“这不都是被皇上逼出来的么?要是不用心打这一仗,我怕我嫁不出去呀。”
高务实以手扶额,小声嘟哝道:“得,算我嘴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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