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第二日就要回上京去,朝中给予官员的婚假也不过五日。他现在身兼二职, 卢龙军到作战时方动用, 平时不过作警跸驻防之用,殿前司的差事还是重中之重。临近年关了, 上京的巡防愈发重要,大到刑狱案件, 小到火烛排水, 事事都要他操心。
清圆在被窝里极尽腻歪之能事, 抱着他的腰说:“我舍不得你走。”
沈润这个时候姿态闲雅,餍足过后便懒懒的, 支着脑袋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的小妻子,人前人后真是两副面孔, 他喜欢她一本正经处置家事的样子, 也喜欢她撒娇耍赖纠缠他的积黏。他抬起指尖,轻轻地,缠绵地揉捏她的耳垂, 温声说:“公务在身, 实在没法子。我让你跟我去上京,你又放不下这里,再忍一个月吧,回头我抽了空就回来瞧你。”
可是她不忍心叫他这样来回奔波, 便说算了, “你忙你的吧, 不必记挂家里。眼下天儿太冷, 我不让你走在寒风里,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他嗤笑,“我为了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她愈发蛇一样游上来,蹭啊蹭地,拱在他颈间吹气,“如今媳妇娶回家了,还犯得上这样费心么。”
他沉默了下,半晌忽然说:“娘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清圆怔了怔,其实这话不像他以前说的那么花哨,但不知为什么,直击她的心。
她嗯了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娇声说:“你摸摸我的耳垂,大不大?”
他说大,“不光耳垂大……”说着视线便滑下去,意有所指地往她胸前瞥了一眼。
清圆嗔着,把锦被拽得高些,掩住底下风光,正色同他言归正传,“祖母说了,耳垂大的人有福气。才定亲那时候我有些惆怅,及笄没多久就要出嫁,总觉得姑娘还没做够。”
他眼神蒙蒙的,看得人发软,“现在呢?”
她抿唇笑,仰起脸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现在觉得很好,我当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虽没了母亲,但有祖父祖母疼爱我。后来回谢家,受了些委屈,最难熬的时候又遇见你。我稍稍尝了一回人间疾苦,转头就掉进蜜罐子里,你不知道,我多高兴能嫁给你。”
他发笑,笑她孩子气,什么都直剌剌说出来。
“为什么不说?”她抚着他的肩,他是练家子,肩颈的线条尤其美,不是那种女人式的美,是充满力量的,骨感但不羸弱的美,恰到好处,多一分过于健硕,少一分又显得单薄。她抚得兴起,喃喃自语着,“我喜欢了,就要说出来,让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往后要是你惹我不高兴了,我也会据实告诉你,让你自省,站直了挨打。”
沈指挥使心里哆嗦了一下,“还要打么?”
那双秀目抬起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犯了错,怎么不挨打?不挨打记不住的呀,我得帮你长记性。”
沈润叹气,“那你呢?你要是做错了事,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我不会做错事的。”
“我是说万一,万一你做错了事呢?”
“那肯定是你先犯了错,我才夫唱妇随的。”
这个时候拿这种借口说事很管用,沈润被她绕进去了,反正就是夫人永远不会错,即便错了,也是他有错在先。
他点了点头,认命了,红纱帐里看美人,美人既温顺又妩媚。他崴身躺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先前你说很高兴嫁给我,我也替你高兴。倘或你嫁给李从心,现在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睁开眼就是公婆妯娌,闭上眼还得想他今晚在哪里过夜……唉,要是你过得那么可怜,我会心疼的。”
清圆捶了他一下,“人家的夫人,要你心疼什么!”
他把她的腿捞起来,让她挂在他腰间,笑着说:“正因为是你我才心疼,到时候还得费心思让你们和离,我才能把你抢过来……幸好你明辨是非,没有嫁给他。”
这就是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两个人又闹起来,在被窝里推推搡搡,把褥子弄得冰凉。后来发觉冷上身来,忙又抱在一起互相取暖,闺房里的时候沈润不是高官,清圆也不是当家主母,有什么傻话和小性子只管使出来,自有那个和你一同犯傻的人替你接着。
只是天一亮,各自都要归位,清圆伺候他穿上公服,垂着眼说:“等你年前休沐,咱们在家办一回宴,好好答谢婚宴上随了份子却不得空亲来的同僚们。再者三衙唇齿相依,咱们也得和那两司打好交道。步军和马军的指挥使夫人,到时候我亲自下帖子请,女眷之间只要处好了,于你有大助益。”
沈润托着两臂任她捯饬,听得欢喜了,淡淡一笑道:“夫人是我的贤内助,以前我也苦于没有人背后拉关系,官场上和那些人来往丁是丁卯是卯,少了好些人情转圜。如今有你斡旋,你同那些贵夫人们有了往来,我在场面上办事也轻省。”边说着,趁一旁伺候的人不留意,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清圆被他偷了香,只管赧然笑,复又替他扣上了玉带钩,仔细嘱咐着:“连着下了这几天雪,路上怕是不好走,你一定慢些,别只管扬鞭,知道么?”
他说知道了,这是丈夫出远门,家里娇妻的殷殷叮嘱,话虽说得平实,却让人有窝心之感。
她还在忙碌,他顺势把她的手拉过来,合在掌心里,“你倒是事事为我打算,可好好想过你自己?这阵子我看你忙里忙外,果真嫁了人不如做姑娘的时候闲在,我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你。我不在得时候,你好好作养自己,管得过来的事伸把手,若管不过来就由她去,回头我一气儿收拾就完了,记着了?”
清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含笑答应了,待一切收拾停当挪到偏厅吃了早饭。鹤棠和寿松在廊下通传,说随行的班直都预备好了,沈润站起身往外去,清圆直把他送到府门上。他手里攥着马鞭,回头见她依依望着自己,真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她送到台阶下,人站在细雪里,他蹙眉挥了挥手,“回去。”
她微微退后半步算是听话了,看着他翻身上马,看他率众往大道那头去,直到那身影匿进风雪里,她才怅然退回门廊上。
他又上职去了,才分开,好像就开始想他。
抱弦在一旁轻声说:“夫人,咱回吧,没的着了凉。”
她嗳了声,方恋恋不舍回了内院。
要说闲,她眼下真闲不下来,天气太冷,祖父犯了喘症又添风寒,自她婚后就没消停。如今沈润往上京去了,她也能回去瞧一瞧了,便嘱咐红棉备车,这就往钦安街去。
车刚停稳,人还没露面,就听见门上小厮欢快地通传:“咱们大姑奶奶回来啦!”
如今从姑娘换成了姑奶奶,就像抱弦说的,身份地位的转换,只在须臾之间罢了。
陈老太太闻讯迎了出来,瞧瞧她,又往她身后看,“姑爷没一道来么?”
清圆笑道:“祖母忘了,他今儿回京述职,我得了闲,正好回来瞧瞧。”
“哎呀,我真是糊涂了。”老太太抚抚额头道,“全是被你祖父闹的。”
清圆问祖父眼下怎么样,“守雅说幽州城里有个致仕的太医,医术高超得很。回头咱们就去登门拜访吧,不拘怎么,把人请来给祖父瞧病要紧。”
老太太摆手,“他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是恃病扬威,吵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半点不顺他的心,就蹦起来要出去钓鱼。”
清圆讶然,“那怎么成,外头冰天雪地,会冻出病来的。”
“他可不就是借这个势头吓唬人么,别理他!”
说笑着进了里屋,见老太爷正仰在床上看棋谱,清圆上前叫了声祖父,“您老今儿觉得好些了?”
老太爷吭哧着又咳了两声,拖腔走板地告状,“原早该好了,可惜不得人尽心伺候。我要吃卤鸭爪子也不让我吃,心里头憋闷,还得再躺几天。”
清圆失笑,老太爷上了年纪,愈发孩子气了。其实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活泛的性子,到老了虽别扭,也不招人讨厌。可是老小孩儿还需哄着,老太太没那个闲心忍受他撒娇,只差没拿竹竿儿把他鞭起来。清圆很有耐心,细声说:“您的喘症那么厉害,吃卤的对身子不好,等过两日病势褪尽了,那时候再吃不迟。我才刚来的路上,正遇着鸿雁楼点心出炉,就买了两盒回来。您下床洗漱吧,回头咱们一块儿吃,啊?”
老太爷一听有兴致,况且孙女回来,不能再赖在床上了,便掀被下床,慢悠悠挪到耳房里收拾去了。
清圆和老太太退回前厅等候,这风雪夹杂的天气,坐在一起围炉喝茶倒是很相宜。老太太和她闲话家常,也问及西府的近况,清圆把姚家母女的心思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长叹:“总有那些眼馋肚饱的,自己门头也不算矮,这山望着那山高,恨不得世上好事全让她们占尽。西府里二太太也是个糊涂的,知道她姑母有这心思,就该断了来往才是。哪家愿意拿自己的姑娘去给人做小?真有这样当娘的,要不是傻,就是心里有十成把握,将来姑娘能后来者居上。”
祖母看事一向透彻,受她教导多年,清圆耳濡目染,现在才能这么游刃有余。不过这些扫兴的事,暂且不去说他了,她拿通条拨了拨炉火,一面道:“守雅收拾了上京的别业,明年打算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往来奔波。可我放着您和祖父在幽州,不能放心,到时候咱们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祖母却摇头,“既然出嫁了,就该有个出嫁的样子,没听说把娘家带着一块儿走的。你们小夫妻恩爱,回头有了喜,我去看顾你倒是个名目,否则叫我胡乱住到你们家去,那我是断乎不能去的。”
老太太的练达,不单是对付老太爷时的直击要害,更多是对人情世故的解读。姻亲中再好的关系,也经不得朝夕相处的磋磨。小夫妻间难免偶尔拌嘴,气头上话赶话的,就要找亲近的人告状。娘家人心疼,自然帮腔,小事反倒闹大了。所以姑爷岳母也好,婆婆儿媳也好,定要适当地远着,远香近臭,就是这个道理。
清圆便也不强求了,只是笑着说:“祖母想得长远,等我有喜才来,那且有日子了。”
老太太笑吟吟道:“快得很,天儿一放晴,我就上护国寺替你求神符去。”一面感慨,“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么,小时盼大,大了盼成家,成家了盼子孙,这么一天天地,一不小心就老了。”
清圆年纪不大,但听了祖母这番话,竟也能感同身受。自己算是走过一小半来了,盼子孙早了点儿,只一心思念那个奔赴上京的人。
老太太见她心不在焉,笑道:“可是记挂姑爷?你们才成婚就分开,朝廷这上头办事不厚道。”
清圆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抚着手炉道:“眼看要过年了,殿前司的差事多得忙不过来,必要他去坐镇才好。我也不是记挂,就是他人一走,心里空落落的。”
老太太却很欣慰,他们夫妇感情深,这是盲婚哑嫁下难以促成的美满。早前还说沈润算计深,步步为营谋来了这场婚事,如今看看,有些缘分就得靠手段,要是听之任之,现在便是各在东西,各谋前程。
这头祖孙正喁喁低语,一个婆子从中路上过来,停在廊下向内回禀:“老夫人,才刚有个人老在咱们府门外头打转,门上小子出去问了,说是谢家的人,求见咱们大姑娘。”
老太太一听便冷了脸,“谢家人?都闹到这步田地了,怎么还敢登门?这回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又想算计谁?”老太太站起身道,“把人打发了,就说姑娘才大婚,头三个月里不见那些晦气的人。”
婆子应了个是,“那人想是知道姑娘不会见,另让小子传了话,说谢节使病得不轻,求姑娘念在骨肉一场的份上,回去看看。”
清圆也站起身来,一时有些怔忡,“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老太太忖了忖道:“估摸着上回石堡城一战大伤元气,回来又不得圣人待见,心思一重便病倒了。人到缠绵病榻的时候,想事情比以往更深些,或者就想到了你,你究竟还是他的骨肉。”
老太太从不阻止孩子认祖归宗,只因先前谢家老太君闹得太过了,她也觉得这条路断了干净。但眼下又不同,清圆和谢老太太隔了一层,与谢纾却是嫡亲的父女。谢老太太的死活可以不去过问,到了谢纾身上,便需要再合计合计了。
不过清圆办事向来决断,她扬声吩咐婆子:“你传话给那个送信的人,就说是我说的,我与谢家再无瓜葛,往后谢家有什么事,都不必上我这里来报信儿。”
婆子领了命匆匆去了,陈老太太道:“谢节使到底是你父亲……”
“祖母别心软,谁知道这里头有几分真假。倘或又是他们耍的手段,我糊里糊涂回去,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然而话虽如此,心里若说半点没有波动,却也做不到。只是嘴上闭口不谈,在陈府上陪着祖父祖母吃了饭,下半晌才返回指挥使府。
将要入夜的时候,她已经预备歇下了,外头周婆子进来回话,说谢府上大姑娘和大爷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夫人呢。她听了心头一沉,知道清和是等闲不肯来当说客的。还有正则,他是府里长子,一向不拿她这个妹妹放在眼里,今天两个人一道来,想是老爷当真不好了。
她呆站在那里,眼前划过那个陈府外吃了闭门羹的身影,细想起来仍觉得怅惘。其实谢家人原可不见的,但既然清和来了,总不好做绝。便让红棉重新替她梳妆,打扮停当了方往前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