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朔山到渭水之东的弁州, 大半的路途都是险峻的山道。即使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个月时间。
担心连日赶路,舟车劳顿会折磨封夫人那惊不起风吹草动的神经, 封家主挥退了所有侍女, 亲自伺候、看顾妻子。
简禾见状, 也照葫芦画瓢,将自己车里的侍女打发走了, 独享了车队末尾的那辆双门马车。反正嘛,在那些人眼里, 她就是个山贼养大的刁蛮丫头, 再怎么胡搅蛮缠也不过分。
马车微微晃动, 长路渐远。别庄的楼阁被枝叶层层遮挡,于山雾中缩成了一个小点儿, 看不清晰了。简禾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门闩,将角落里的几个掩人耳目的软枕拨开,掀起了最底下一个藤筐的盖子, 让在里面躲了一个早上的玄衣爬出来透透气。
天色在早上就相当阴沉了,中午过后,更是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数月以来吸饱了水分的山泥越发松软, 山路泥泞不已。
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深渊,唯恐马车打滑,行进的速度放得更慢。
水珠滴滴答答地溅湿了竹帘晃动的穗子, 简禾好奇地掀起了一角。玄衣站在了翻倒的藤筐上,两只黑漆漆的爪子搭在了窗沿,与她头挨着头,朝外看。
好些弯道,马车轮子几乎是贴着山石过的。黄泥混着雨水,冲出一条条浑浊的小泥道,看得人十分压抑。银炽的电光劈裂了半壁天空,闷雷轰响,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震动。
简禾将帘子一放:“外面好像比中午时下得更大了。如果他们一直不停车,你不就走不了了吗?”
她和玄衣商定的“逃跑大计”,就是在中途停车、下去活动活动时,以小解为借口,趁机将他放走。
“不用假设,多半行不通。现在雨那么大,就算停车,他们也不会让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个人走远。”玄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水珠:“但也不要紧,西朔山的地界,在一天之内是走不出去的。你们也不像会露宿荒野的人,今晚一定安排了下榻的客栈。”
“明白了!”简禾一点就通:“那我就等今晚,在客栈掩护你离开。”
矮几上,精致的瓷碟中盛着各种零嘴,是在上路时备着解馋的。此时,糖纸已经堆成了小山包。
玄衣咯吱咯吱地咬着糖,小尾巴有节奏地在席子上扫动,看起来心情颇好。
魔族与人类在味觉上的喜好差天共地,已经互斥到了“你爱吃的我都讨厌”的程度。但是,玄衣却对人类的糖果情有独钟,嗜甜如命,多腻的糖都吃得津津有味。这大概是他唯一认可的人类食物了。
简禾趴在了马车里的矮几上,有点惆怅地垂着眼睛。
说了那么久,这回终于不是玩笑了。过了今晚,就再也见不到玄衣了吧。这个小气鬼,到现在都绝口不提自己的家在哪里。天大地大,九州辽阔,以后就算想找他叙旧,也不知去哪找,真的讨厌死了。
简禾将小脑袋转了个向,下巴支在了手臂上,巴巴道:“玄衣,我以后可以写信给你吗?”
玄衣犹在剥糖纸,漫不经心道:“我住的地方收不到你的信。”
“那要是我不写信,你还会记得我吗?”
玄衣一顿,觉得有点好笑,龇了龇小尖牙,故意道:“应该不会了。”
“喂!”简禾控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以后都见不到了,都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好歹一起睡过那么长时间,说翻脸就翻脸!”
玄衣:“……”
他深吸口气,道:“我什么时候和你睡……”
“我不管,睡一个房间也算一起睡。”简禾娇蛮道:“不许岔开话题,我要听好听的话。”
玄衣道:“什么样的话才算‘好听’?”
“好说好说。”简禾从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最近在看的书,熟练地翻到了折住了的一页,清了清喉咙,声情并茂地念道:“比如——‘死鬼,我会想你的,你不许忘了我’、‘如果要和你分开,我宁可失去一切’……”
“打住。又是你们人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书吗?”玄衣轻嗤一声,不屑道:“想都别想,魔族人才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话。”
简禾气得在毯子上滚了两滚。
就在这时,车门从外面被叩响了,打打闹闹的两人立即噤了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来了驾车侍卫的声音:“小姐,前面就要过桥了。山谷风大,可能会有些晃动,请坐好。”
过桥?
简禾纳闷,趴到了窗上,往外一看。
暮色四合,雨势未曾减弱。马车已经走到了悬崖绝壁前,一座凌驾在幽谷高空的长桥,多年任凭风吹雨打,一直连接着百米之遥的对面山崖。隔着薄雾,隐约能看见对面星星点点的磷火光芒,估计有个热闹的小镇子。
紧赶慢赶,幸好还是在天黑前来到预计的第一个落脚点了。
这座桥是以长铁索与坚厚的木板一同搭建的,约有两辆马车那么宽。桥下山谷常年都是雾茫茫的,瘴气浓郁,即便趴在木板上,透过缝隙往下窥探,也看不见有多深。到了夜间,这道深深的沟壑,就更像一团化不开的暗影。
风吹雨打中,桥身晃动,绷紧的铁索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呀”声。矮几朝着一侧滑去,简禾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它。
遽然,一簇电光劈中了前方的一株枯树,细碎的火光在短短几秒内蔓延成了冲天之势。离树最近的马匹被爆裂声惊动,高鸣一声,前提高抬,失控地超前冲去。后方的马匹乱成了一团,受到激烈的踩踏,桥身晃动之剧烈让人心惊胆战。
兵荒马乱中,车身猛地一晃,简禾猝不及防就被甩到了窗边去,玄衣也差点抓不住稳固身体的东西。车夫青白着脸,死命勒住缰绳。马匹横冲直撞,车身侧歪,被锋利的铁索拦腰一勒——
愕然且惊恐的神情还凝固在了脸上,下一刻,小小的简禾已从晃动的窗棱间被甩飞了出去。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伸出手去,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喂!”玄衣瞳孔骤然紧缩,爆喝道:“简禾!”
与马匹、马车一同极速坠落、惊恐的尖叫都被呼啸的风声吹散。简禾眼中盈满了恐惧,穿过山谷的雾气,越来越看得清崖下的风景——那竟是一片嶙峋的河滩,没有水泽缓冲,锋利漆黑的石子裸露在外,笔直地指向了上空。
所幸的是,在快要被石块五马分尸前,横空伸出了一只手臂,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地止住了下降的冲势,简直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也勒得移了位、早饭也要吐出来了。紧接着,便是砸向岩壁的一声巨响,简禾直接昏死了过去。
苏醒的时候,一簇刺眼的白光从窗棱外洒入。简禾眯着眼缝,第一个反应便是——我死了?
随即,密密麻麻的、针刺一样的疼痛就潮水般涌来,迅速驱散了她的迷茫。简禾呻|吟了一声,扭动了一下,立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要乱动,我在这里。”
简禾的视线慢慢聚焦,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张傲气的脸。她迷茫地道:“……玄衣?”
玄衣披头散发,脸颊有些脏污,草草地穿了两件松垮的衣服,跪坐在了地上,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瞧见她终于醒了,玄衣如释重负,撩了撩她凌乱的发丝,道:“是我。”
简禾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迷迷瞪瞪道:“我们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死了还这么疼?”
“……”玄衣愣了愣,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深吸口气,他感慨道:“差一点死了。”
坠崖前的最后一段记忆总算回笼,简禾依稀记得,有人勒住了她的腰,拜这所赐,她才没砸成肉饼。那个人,应该就是恢复了人形的玄衣。
虽然是抱住了她,但玄衣毕竟还年少,也没有翅膀,要是不抓住些什么,照样会摔死。好在,他们被大风吹得靠近了崖壁,惊险地被乱生的藤蔓卷住,撞到了悬崖上,有了缓冲,才大难不死。
简禾一个姿势躺了一天,浑身都难受。她抱着伤腿,眼泪汪汪地大叫起来:“……这里是哪里?我的腿好疼啊,我要死了!”
玄衣扶住了她的肩膀,急道:“不要乱动,你的骨头断了,我用木条固定住了,动了更疼。”
闻言,简禾支起了手肘,往下一看。两根发带将她的小腿与一根笔直光滑的木条绑在了一起。
这里是山谷下的一处猎户小屋。他们被藤蔓拖着,落在了泥堆中,与马车的残骸尚有一段距离。玄衣毕竟是魔族人,比简禾更快醒了过来,在等待自己的皮肉伤愈合以后,他蹲在地上,隐约摸出了简禾的骨头有点问题,当下就替她处理过了。
他知道没有灵力傍身的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若是在伤筋断骨的前提下又受了寒,那就极有可能会熬不住。故而,他咬咬牙,抱着昏死的简禾,沿着河岸朝下走,终于找到了一座猎人的小木屋。虽说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但至少也是个舒适的庇护所了。
或许是冲击太重,简禾昨晚一直没动过,气息细弱得像是濒死的猫儿。玄衣差点以为她会醒不过来了。
听到他说乱动会更疼,简禾立刻就躺回去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她瘪了瘪嘴,含着泪道:“我会死吗?我以后会不会残废,会不会当瘸子啊?”
长年只与魔族人为伴,生平就没几个人在玄衣眼前掉过泪。故而,在这种时候,玄衣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更不知道要怎么哄。
他不太熟练地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泪,动作很轻,语带嫌弃,有些生硬地道:“哭什么……你能好起来的,我保证。”
脸被他搓得红通通的,简禾迷迷糊糊地就不哭了。玄衣见状,小心翼翼地将简禾扶起来,尽量不碰到她的腿,让她靠在了墙上,自己回过身去,从支起的火堆上取过了一条熟鱼。
鱼肉里调味料也没有,淡得让人反胃。简禾以为自己会吃不下去,但在舌头尝到肉味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了饿,铺天盖地的饥饿。
看她捧着鱼狼吞虎咽,总算恢复了一些平时精力旺盛的模样,玄衣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叹道:“慢慢吃。”
喂饱了五脏庙,简禾才有精力检查自己身上。断腿自然是最严重的地方,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擦伤,尤其是腿——在撞到山壁时,裤子被掀起来了。
幸亏玄衣将她的上半身都揽在了怀里,有了一层身体缓冲,否则一定毁容了。
裤子被血痂黏在了皮肤上,没有止血药粉,玄衣不敢轻易揭开它。可要是一直不服药,又不清洗,一定会出问题。
简禾的脑筋灵活起来了,回忆道:“我的马车上有个小匣子,就是你躲着的那个,里面放了个小药盒。瓷瓶一定砸碎了,如果没被河水冲走,里面的药应该还在。”
“我知道了。”玄衣向来不是废话的人,站起身来,道:“我现在去找找看,天黑之前回来。”
简禾在屋子里缩着,天慢慢黑了,被浇得湿淋淋的玄衣总算回来了,还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白鱼,以及一个裂开了的木匣子。里面林林总总地放了很多东西,既有连药瓶子都没了的丹药,也有一些干粮,甚至是没碎的糖,收获还不少。
玄衣将湿了的外套晾了起来,拧干头发,在简禾旁蹲下,蹙眉道:“我不懂你们人类的药该怎么分,你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我看看,祛瘀……止呕……有了!”简禾喜道:“是止血粉!”
天助她也,止血粉的瓷瓶都裂得像龟甲一样了,居然还没碎。原本她最不抱希望能找到的,就是最容易被雨水融化的粉末状的药了。
有了药,一切都好办了。简禾的裤子被粘紧了,一扯她就含着泪喊疼。
人这种生物,痛不在己身就无法感同身受,不管直面多惨烈的场景,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如果不幸落到自己头上了,又不小心看见了自己的惨状,三分的痛就会马上变成十分。
玄衣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担心吓坏她,故意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轻而又轻地轻轻撕开了她的裤子,用水沾湿了粘连的部分,最后才把碎片全部揭了下来。做完这一切,他的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敞开一看,不过是血出得吓人,实际只是一道短短的划伤。可惜了,现在的条件那么差,以后一定会留下疤痕了。
玄衣的心有些堵,洒下了止血粉,还在丝丝外渗的血珠迅速被凝住了。没有可以包扎的东西,唯一还算干净的,就是他的衣服。
简禾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安道:“好了吗?”
打好了结,玄衣吁了口气,道:“行了。”
简禾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已经见不到血了,又暂时止住了痛,这才放心地躺回了地上。
玄衣扔掉了带血的裤子碎片,刚坐回来。简禾就又不舒服了,哼哼唧唧地说自己脖子酸,非要枕在他膝盖上。
玄衣无言道:“你怎么这么多要求,好好躺着行不行。”
话虽如此,他还是挪近了些,轻轻地托住了简禾的头,让她枕上来了。
简禾有点开心,眼巴巴地望着他。
还在兽形时,玄衣总爱口是心非,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看起来比较惨,玄衣有点同情她,态度变了很多。的确是一句肉麻话也不说,但是,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嘴上嫌弃,行动上却是有求必应的。
玄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简禾道:“我的伤口大不大?”
说“小”是在骗她,说“大”又不愿。玄衣用食指和大拇指在半空中比了一段长度:“就这么长左右吧。”
他原本以为简禾听了会很不高兴——毕竟,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身上多道疤。没想到简禾却庆幸道:“还好还好,不是最大的。”
玄衣扬眉,反问道:“‘还好’?”
“我以前爬树时,爬到一半掉了下来,比这更长的疤痕我都有呢。”简禾怕他不信,拉起了衣袖,将小臂内侧一道不显眼的长痕展示给他看:“幸好我那时候年纪小,才三四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厉害吧。”
“这算什么‘厉害’。”玄衣撇开头,望着噼啪燃烧的火堆一会儿,又道:“你才三四岁,为什么你家里人会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没人管我啊。”简禾捊下袖子:“我小时候,是在西朔山上长大的。我娘在怀着我的时候遇到了山贼,在山上生了我后,她就……不太好了,也不认得我。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在山里野。直到三个月前,我才被接到封家的。”
玄衣怔然。
“听说我爹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家主,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的。”简禾自言自语,又好奇道:“你呢?玄衣,你不是说自己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嘛,为什么会来西朔山?”
空气安静了许久,简禾预感他不会回答时,玄衣才缓缓道:“因为我爹。”
“你爹?”
魔族人踪迹成迷。传说中,在数百年前,曾有法力高深的魔族人,可以当空撕裂一道狭缝,塑造出一个依附于山河、与世隔绝的幻境,让自己与部下不必躲躲藏藏地生活在荒郊野岭中。
从那以后,效仿者众。
玄衣所出生的地方,唤作觅隐。当然,它并没有前人所造的那么玄乎。既无法随意飘动,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都随手撕开、随便跳跃。更类似于一个被结界保护着的山谷。普通人去打这个地方,看见的只会是没有人烟的山麓。
玄衣的父亲玄烨,尚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西朔山遭到了仙门围困,传信回了觅隐求救。但还是晚了一步。
大概由于玄衣还是个少年,当时没人告诉他求救的消息。直到噩耗传回,玄衣才知情。
简禾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那么,你会来这里,是因为……”
玄衣的指骨发白,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不相信。”
至亲之人突然身亡,他又怎么可能安然坐在觅隐中等候。不顾一切地飞奔到西朔山,才是人的本能。
故而,在去施救的人还没回来时,他没与任何人商量,就只身赶至了西朔山。
简禾小心翼翼道:“那你,你找到你爹了吗?”
玄衣木木地道:“找不到了。”
简禾一愣,明白过来,心脏紧了紧。
玄衣将脸转向了阴影中,低微道:“他不在了。”
赶到西朔山时,他嗅到了极浓的血腥味……夹杂了些许他熟悉的气味。
带着不祥的预感,他追到了山谷中,望见了满地魔兽的尸骸,他父亲的气息就中断在了这里,不见尸身。极有可能是玄烨的元丹被挖走,身体烟消云散了。而这些魔兽的尸骸,应是他父亲在自保时召来的。
除此以外,封家的门生也在那个山谷中。心神大乱的玄衣就这样被抓住了。
“对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简禾一拍脑袋:“我那天亲眼看到,那些魔兽的身上都是被同类咬出来的伤口,你的父亲要是真的被仙门围困了,他召出来的魔兽,应该是被刀剑劈砍的呀。”
玄衣一凛,沉声道:“你说什么?”
那时候,他只顾着寻找父亲的踪迹,根本没有细看过魔兽的死状。
“真的,我绝对没记错。还有,那些门生在受罚时,我去偷听过,他们都老实跟我爹交代了,说是听见了那个山坳里有怪声,才会追过去的。去到的时候,那些魔兽就已经死了,他们白捡了一堆猎物……”简禾并不笨,疑虑道:“你说,怎么会这么凑巧?会不会是围困你父亲的坏人在得手以后,将仙门修士引了过去,把这件事嫁祸给他们?反正魔兽的尸体会被收走,它们到底是被同类咬死的,还是被修士杀的,也留不下证据了……玄衣?”
“是吗……”玄衣周身的气息十分可怕,慢慢地靠回了墙上:“多谢你告诉我。”
直觉地,简禾不敢细问,呐呐道:“不客气。”
入了夜,山谷万籁俱寂。简禾的断腿仍在绵长而麻木地疼着。她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害怕玄衣会把她扔掉,害怕睡醒了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
炽热的火光前,玄衣蜷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伸直了让简禾枕着。他将烤干了的外衣披在了简禾身上,一手护着她的肩膀,歪着头在墙上休息。
简禾犹犹豫豫,不想扰人清梦,却又很想和他说说话,以忽略腿上难受的感觉,于是试探着唤道:“玄衣,玄衣。”
她已经决定好了——如果玄衣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不回答,那她就去数蚂蚁、数羔羊,绝对不吵他了。
听到父亲身亡的秘密,玄衣怎么可能睡得着,刚才不过是在闭目养神。一听见声音,立即就睁开了眼睛,低头看她:“怎么了?哪里疼?”
“腿疼,而且好亮啊。你陪我说说话,我就睡得着了。”简禾也没意识到自己半是在耍赖,半是在撒娇,小声道:“玄衣,你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走,会不会觉得我在拖累你?”
玄衣捂住了她的眼睛,挡住了光,若有所思:“我还不至于急到连几天也等不了。”
简禾的睫毛轻轻在他掌心搔了几下:“那我明天睡醒了还能见到你吗?”
她睡不着,就是在担心他一声不吭走掉吗?玄衣轻轻一提嘴角,卖了个关子:“这个嘛,等你明天睡醒就知道了。”
“谢谢你,玄衣。”简禾拉住了他的手指,安心地嘀咕道:“遇到你……真好。”
翌日天亮以后,简禾精神好了很多,可天气却比昨天更糟糕了。
雨幕冲陷了河堤,河水漫出了河床,模糊了地界。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十有八九是车毁人亡。可是,她爹不可能连搜也不搜就直接放弃。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天气阻碍了他们的脚步。
同理,在这个时候将残了一条腿的简禾带走,搞不好会加重伤势。哪怕要自救,也也要等雨停了才行。
听着滴滴答答的水声,简禾与玄衣一同翻找那个木匣子,想看看里面还有多少干粮,或者还有没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简禾愁道:“药已经不剩多少了。”
至少,止血粉就没有了。
玄衣头也不回:“我会去采。”
他说出来的,一定不是空口白话。明明才十四五岁,已经很可靠了。简禾笑了笑,又神秘兮兮道:“不过,糖还有一颗。”
大多数的糖,要么碎成了几块,要么就融掉了。只有这颗糖纸还在,还恰好裂成了均等的两小块。简禾分了一半给玄衣,嘻嘻道:“好甜,这样我们就算是共苦又同甘过了吧。”
含着糖,玄衣皱眉,嫌弃道:“太淡了。”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总比没味道的干粮好吃。”简禾一边呛他,手继续摸啊摸,无意间,触到了一根被压在了垫布下的长条形的东西。
讶异地掀开了垫布,简禾惊呼一声——这竟是几簇捆在一起的信号烟花!
没有仙宠的仙门修士出门在外时,大多会携带信号烟花,以便在危急时汇报方位、寻求救援。没想到这个小匣子底下也藏了一簇!
射上天后,只要封家的人在附近搜山,一定能知道她还活着!
这东西并不畏水,在小雨时也能用。可若想更多人看到,至少要等天暗下去后才行。
“我们在傍晚时可以试试看,要是没有回应,雨停以后,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再拖了。”玄衣意有所指地望了绑着她腿的木条一眼。
简禾道:“万一雨停的时候是在半夜呢?你背着我走吗?”
“对。”玄衣轻描淡写道:“我看得清。”
魔族人的祖先,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作息,在夜间的视力远胜于兽类与普通修士。
“真好,你们魔族人会好多东西……”简禾羡慕了一句,又忐忑道:“不过,你背着我走,我会不会很疼?”
“疼也要走,你是不是想当瘸子?”玄衣一顿,看见简禾惊恐地猛摇头,觉得有点好笑,故意道:“如果真的疼得厉害了,我就打晕你,扛着走。”
简禾气得哇哇大叫:“为什么要扛着!”
玄衣抬手,冷不丁地弹了简禾的额头一下。简禾捂着头,一下子就说不出抗议的话了。
“趁现在雨小,我去找找有没有能带上路的草药,傍晚前回来。”
简禾点点头。
两人一起等到了夜间,逮到了雨停的间隙,玄衣吐出了一口烈焰。烟花贯天,“轰”一声炸开了璀璨的斑斓。
简禾紧张地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又一声巨响,遥远的山林中,升起了一簇相似的烟花。
有回应了!封家的人果然就在附近!
简禾一喜,激动地抓住了玄衣的手:“我们有救啦!”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绚烂的烟火升了空。这回比刚才的距离更近了些。照这速度,用不了多久,封家的修士就能赶到了。
当然,这也意味着,玄衣可以安心地扔下简禾,离开这里了。
这么多天,简禾日想夜想,就盼着获救,想快点儿躺回舒适的床上。但到了要离别的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玄衣蹲在了简禾面前,揉了揉她的头,道:“我走了。”
“好吧……不行,等一下,你还不能走。”简禾耍赖地扯住了他:“你答应过我的,要是我救你出来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你还没有履行!”
“我没忘记。”玄衣凝视着她:“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想好了!”简禾理直气壮道:“我要你记着我,以后都不许忘记我!”
玄衣怔住了。
简禾万分不舍,强调道:“听见了吗?死鬼,你不能忘了我。”
十二岁的简禾,还很孩子气。至今仍在对玄衣在马车上说的话耿耿于怀,不得到保证就不安心。
玄衣失笑。除了啼笑皆非,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惘然和惆怅。他弯下腰,轻轻地抱住了她,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忘记你的。”
其实她根本不用特意提这个要求。
只相处了一个多月,在漫长的生命中,这段奇缘显得太过短暂。今后,人魔殊途,约莫也没机会再见面。但是……想要忘记她,真的太难了。
简禾也不提写信的事了,换了一个方向得寸进尺:“要是在大街上见到了我,不能装不认识我,要跟我打招呼。”
“好。”
简禾这才高兴了起来,吸了吸鼻涕,推了他一下,道:“好啦,你快走吧。”
玄衣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到了门边时,坐在地上的简禾又喊住了他:“喂,玄衣!”
他回过头来。简禾冲他用力地挥了挥手:“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我很开心,再见啦。”
玄衣微一点头,就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人都以为未来很长,总有相见的机会。但其实很多时候,你以为的暂别,差点就是永别。
此后的四年,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简禾随着父亲回到了弁州,与封小夫人、以及她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住在了一起。只是,因流言之故,也因为彼此不是一起长大的,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显然将她当成了抢夺父亲的假想敌,关系很疏远。
每逢这种时候,简禾就会格外想念玄衣,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回到觅隐了没有,又会想,如果他可以跟自己一起回来弁州就好了,那她不会那么孤单。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说再见的时候,就再提一个要求,让玄衣写信给她了。
反正,他那么聪明,总有办法写信给她的,不是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骨朵儿抽条发芽,简禾亦逐渐褪去稚气,出落成了艳名远扬的封家大小姐,结识到了外面的朋友。
与玄衣相识的浓墨重彩的一个月,悄然地沉浸到了她的记忆深处,不再被她时时挂在嘴边。
偶尔午夜梦回,简禾都会怀疑,自己十二岁时的那段记忆——阴森的兽牢,俊美的魔族少年,矮墩墩的小怪兽,同食同寝一起打闹的一个月,在山崖下的生死与共,一起分享的半颗糖,以及最后道别时,他答应的“不会忘记你”——都是她因为太过寂寞而想象出来的一段绮丽的故事。
唯有卷起裤腿时,膝盖上留下的疤痕可以提醒她,这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玄衣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好景不长,来到弁州的第三年冬末,饱受疯病折磨的封夫人与世长辞。对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种获得永久安宁的解脱。
下一年,弁州气候反常,大旱之后又是大涝,爆发出了一场罕见的瘟疫。一片缟素中,封家易了主。少数百姓仍坚守在家乡,更多的人拖家带口,去外地避灾。
至亲不在,就再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简禾整理好了心情,随着百姓的洪流离开了弁州。在外游历了半年,于某处依山傍水的偏远之地,为了拉起两个落水的孩子,简禾脚下打滑,落入了湍急的江水中,一瞬间就被吞噬了。
再醒来时,她已经身处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脑壳一抽抽地酸胀,简禾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迷蒙间,听见了两个声音在嘀嘀咕咕,议论着她。
“……这人你是在哪捡到的?”
“顺着江水飘过来的,我看还有气,就给捞上来了。”
“捞就捞,你把她带回来觅隐这里干什么?往河滩一丢不就得了。”
“还不是看这娘们长得好看嘛,过段时间,不是要‘那个’了嘛,留着她绝对有用……”
……觅隐?
简禾气若游丝,昏昏沉沉,忽地一个激灵,呕出了一口清水。堵住的那口气一下子就通畅了,她闷咳几声,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狭窄且昏暗的房间,那两个人见她一醒,立刻将头缩开了。这是一对中年的男女,相貌平庸,眼镶黄瞳——居然是两个魔族人。
简禾一下子就清醒了,警觉地爬了起来。
她落到了魔族人手里?
刚才,似乎还听见了“觅隐”这个地名……飞快地琢磨了一下,简禾被一记闷雷敲晕了——觅隐觅隐,可不就是玄衣说过的他的家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补细节+大修好啦。(⊙v⊙)在地铁码字,有很多小细节和萌点都匆忙掠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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