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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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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这边告别了贾琏, 自个儿回椿树胡同去。

他走在路上,忽听腰间荷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小声说:“小石咏, 我得向你道歉!”

说话的是郑旦。

“之前看错了, 你那位朋友, 并不算是太坏。”郑旦难得一回语气和软,并且还主动道歉。

石咏奇了,刚才连他都还在心里骂这贾琏乃是个大渣渣, 怎么郑旦反倒对他改观了?

只听郑旦迟迟疑疑地开口, 说:“世人都喜欢听好听的软乎话……”

听郑旦这么说,石咏心里不免有点儿羞愧。以前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儿, 也因为这个, 才觉得跟西施那个人格相处起来更加愉快。没想到郑旦自己也是知道的。

“……可是今日你说了这么多,都是切中要害的, 你那位朋友, 非但没恼, 反而渐渐透出清明。他既能听得进你劝,以后他们夫妻俩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石咏, 以往我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你会不会心里也在时常恼我?”

说到最后,郑旦放低了声音,细细地发问。

石咏心想,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啊!难得郑旦这样性子的人格, 能开口向自己道歉。

其实仔细去想,石咏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适应郑旦说话的风格了。郑旦这个人格,说话犀利,心直口快,但石咏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她从不惧怕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置于人前,对旁人有什么看法也并不遮遮掩掩,是个性情中人。

石咏如今觉得,反倒是西施那样的人格,他渐渐觉出那么一点儿云山雾罩的“看不透”来。

他忍不住会想,要是这两个人格,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换了当年那位“范郎”,到底会喜欢哪一个。

这时候听见腰间的荷包正儿八经地问了,石咏赶紧回答,“不会不会,我哪里会恼你?你明明说得都在理么!”

他也是个直脾气,甚至有点儿帮理不帮亲。

回到椿树胡同,石大娘有事儿找他:“咏哥儿,正好,树村那边有信过来。”

石家在树村那边,有微不足道的几亩田,赁给老实本分的李家种着。去岁秋收之后,石咏带着弟弟亲自去了一趟树村,另外购置了二十亩的荒山。

现在是五月,算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李家这回没有直接进城,而是来信请石家到李村去一趟。石咏忍不住想:是不是李家有了什么为难的事儿啊?

且先不论李家为难不为难,石大娘先为难起来。

“咏哥儿如今要当差,哪有功夫去树村?”

然而她和弟妹又是寡居,出一趟远门哪有这么容易?

石咏却笑笑:“娘,您别为难,儿子虽然要当差,可也总有休沐的时候。等到了休沐日,儿子去一趟就是了。”

石大娘却还不放心,又问儿子:“一天休沐,来回树村,时辰够不够?”

上回他和石喻去树村,一来一回,可是用了两天的。

石咏笑着点头:“娘,您就放心吧,一天的功夫,准保够!”

他都已经想好了。

到了休沐日这天,石咏去骡马市那边租了一匹马,然后带上弟弟石喻,骑马出城。

他早就算好了,骑马去树村,一天往返绰绰有余,中午晌的时候便能在树村与李家人好好说说话。马匹则是姜夫子的小舅子姚老板帮他挑的,是一匹温顺的母马,口齿不大,安全上没问题。

至于弟弟石喻……石咏略有些头疼。这小子,一听说有机会去树村,就立即来求自己,吵着要去看庆儿他们。石喻年岁不大,鬼精鬼精的,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所以特地请动了姜夫子帮他说话,告诉石咏,石喻的功课进行得都很顺利,缺一天课,不打紧。

石咏也不想让石喻总闷在京里读书,当下答应了,与弟弟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出城。只不过有弟弟在,石咏便不敢策马狂奔,只能慢慢催动马儿,小步小步地跑着。饶是如此,也比坐车快了不少。午时未到,石家兄弟两个已经到了树村村口。

“石家大爷、二爷到了!”

村里人立时给李家捎信,不一会儿,李大牛便奔了过来,欢喜地搓着手,但又不敢太亲近,见了石咏小哥儿俩直行礼:“两位爷到了!”

石咏见了李大牛的态度,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就听村里已经有人在议论:“看看,这就是上回来我们村石大爷,人家现在已经在京里做大官了。”

石咏无语:他是个头上顶着“幸进”两个字的从六品,京中像他这样的小吏一抓一大把,可是一出京,这还没到半天的路程呢,人家已经说他是“做大官儿”了。

一问之下,李大牛才说了实情:原来帮李家送信的人先去了红线胡同,没找到石家,一问才知道石家的新地址。红线胡同的邻居都说石家的哥儿当了大官,才搬走的,李家信以为真,所以此刻才会待他这样恭敬。

石咏赶紧说了实际情况,李大牛却战战兢兢,恭敬不改。好在李家其余几人待石家哥儿俩依旧亲热。石喻一见到庆儿,两人就跑到一边商量着上树掏鸟蛋去了。陈姥姥带着外孙女儿喜儿迎了出来。李陈氏则据说在忙着做吃食的事儿,分身乏术,请石咏见谅。

石咏便猜这李家人已经开始忙着些副业了。果不其然,李大牛见了石咏,就先带他去新买的荒山那里。

石咏听李大牛一路走一路说,知道李家已经开始采伐荒山上的毛竹,卖给南边修园子的工匠做脚手架用。

“不可一次伐尽,要讲究伐竹的次序,间隔着留些向阳的空地出来,来年又有新竹生出,这门生意,就还能做得下去。”石咏指点李大牛。

李大牛连连点头,表示他都记下了。李家在清明之前,已经采了大约两成的毛竹,清明之后这里的竹笋见风长,眼见着新的一茬儿已经长起来了,郁郁葱葱,极是茂盛。

石咏看过,心想:这荒山没人打理,和有人打理,就是不一样啊!

他又问起李家的生计,李大牛摸着后脑,只说“好多了”。

李家如今确实轻省多了。原本他们只赁五亩地,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劳动力有富裕,收入却没那么多。经过石咏点醒,李家如今开始做些副业,往修园子的那头卖点儿吃食,生意还可以。他们也照着石咏的指点,也养了些鸡鸭,只是鸡鸭还没怎么敢多养,往后收成如何,也还瞧不出。但是据李大牛算过,他们从明年开始起,付地租和丁银已是毫无压力。

“这就好!”石咏也很欣慰,可是他看见李大牛欲言又止的样子,晓得李家人还另外有话要对他说。

看过荒山,李大牛将石咏迎回自家去用午饭。这时候李陈氏也在,见到丈夫回来,连忙去扯丈夫的袖子,挺不好意思地对石咏说:“不知道大爷今天到了,实在是没准备。家里细面没了,就只有绿豆面和黄豆面,怕大爷和二爷吃不惯。要不我现在去王家借些来?”

石咏听见李陈氏的话,奇怪地问:“细面没了?”

李大牛夫妻俩一起应了声:“是啊!”

他们口中的“细面”,就是通常吃的白面。寻常庄户人家,吃大米白面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吃粗粮,绿豆面、黄豆面、黍米面……都要比细面略便宜些。尤其是这个时候,青黄不接。倒也不是说李家全然买不起细面,而是细面不容易买到。

“不用不用!”石咏连忙止住李陈氏,“这真不用。我和弟弟,平时在家里也是吃惯杂粮的。”

李大牛夫妇都觉的石咏随和好说话,彼此对视一眼,心里的忐忑又少了些。

李陈氏当即准备去做午饭,一面收拾一面向石咏抱怨:“不止咱们这村里,就连镇上,细面也难买。外头工匠有些嘴刁的,吃惯了细面馒头,再改用粗粮做,他们便不乐意了。”

李家如今给南边修园子的工匠们做些吃食,主要是李陈氏做馒头,偶尔炒几个小菜,李家的姑娘喜儿每天帮着母亲张罗。

石咏当初的估计有误,现在园子刚刚动工,到这里来干活儿的大多是寻常工匠,身上没几个钱,鸡鸭鱼肉什么的都还谈不上,每天吃馒头挟一星儿肉菜就够了。可就是这样,这些工匠们都还青睐细面馒头,不喜欢粗粮。

石咏挠头,说:“不对啊,绿豆面,绿豆面烙的饼子,那才真正好吃啊!”

他倒是想起了现代的煎饼果子,据说最正宗的煎饼果子,就是只用绿豆面,根本不掺白面的。

“真的吗?”李陈氏双眼一亮,想要向石咏请教。

“这个容易,李婶儿,你去将绿豆面调成薄糊,我告诉你怎么烙这饼子。”

李陈氏大声应了,起身就去取水和面。李大牛则在一旁搓着手傻笑。他心里就只一个念头:石家哥儿是在京里做官的人,他说好吃的,铁定好吃。

果然,石咏指点了李陈氏在一口平底锅上摊了薄薄的饼子,然后在饼子上打个鸡蛋,待鸡蛋稍许凝固了,再将饼子整个儿翻过来继续烙。李陈氏做惯吃食,手上有一层厚茧子,一点儿都不怕烫,直接拎起面饼就翻面,看得石咏也是暗暗佩服。

少顷一个饼子烙得,李陈氏依石咏所说,涂上酱,再撒上一层葱花儿,折成个方形之后再对折,随即盛出来递给石咏。

厨房里,则早已弥漫着一股子新鲜鸡蛋的香味儿。

石咏趁热尝了一口饼子,点头道:“就是这个味儿!”

绿豆面比起细面,面筋要少些,做馒头缺了韧劲儿,但是做烙饼就比较脆。李家因最近养了鸡,庆儿他们就负责在山上的鸡舍附近到处捡鸡蛋,因此鸡蛋也是不缺的。

石咏:好生思念油条和薄脆啊!

烙一个饼子,也费不了多少豆面。李陈氏转眼间又烙了一个,递给李大牛。李大牛原本心里还埋怨媳妇儿,鸡蛋那么精贵,给他的那个饼子,就别搁鸡蛋了吧。可是饼子托在手里,香味儿就直往鼻子里钻,李大牛实在没忍住,三口两口,就将饼子吞了下去,傻愣在当地,怔了半天才问:“这真是……绿豆面么?”

石咏笑着说:“这里头若是能再裹上根油条,或是炸得酥脆的薄面饼,都是好吃的。”

陈姥姥进来,也从女儿这里取了一块新出锅的饼,尝了之后直点头,说:“最好还能裹根大葱。”

陈姥姥祖籍是山东,山东大饼卷葱,是最道地最自在的吃法。

石咏点头赞成:“爱裹什么,就能裹什么。”

他又随口指点:“其实也不一定完全用绿豆面,别的面也可以掺进去试试,但是绿豆面多些烙出来的饼子最脆。这个李婶儿可以斟酌着办。”

“面饼上涂的甜面酱,我也见过有人加辣子的,还有人往里加腐乳、韭菜花儿什么的,总之涂一点儿容易提味儿的便是。上头除了撒葱花儿之外,还可以撒香菜、芝麻……总之按各人的口味来,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旁边李大牛兀自木楞着回味刚才品尝到的好味道,李陈氏听了石咏的话,已经暗暗记下,心里自有了些打算。

石咏自己是没这个打算在这个时空里靠吃食发家致富的,毕竟不擅长,也没这个心思。可是李家人淳朴热情,石咏便乐意指点他们一二。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李家日子过得轻省点儿,地租能及时足额地交,对石家也是件好事儿。

转眼间大郎二郎从田里回来,见到石咏,都是很兴奋。

早先听说大郎说了媳妇儿了,石咏没忘了给大郎捎上一份薄礼,笑道:“恭喜恭喜!”

大郎在一旁立着,挠头傻笑。

可是他身边的二郎,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边庆儿带着石喻回来,两人却没掏多少鸟蛋回来,各自捡了一兜鸡蛋,都是李家散养的鸡下的。陈姥姥忍不住笑道:“早两天还在愁这鸡蛋多起来了怎么办?今儿石家大爷就来咱家指点了。”

若是李家能给南面修园子的工匠做石咏教的这种煎饼,哪里还会怕鸡蛋没销路?

李家人想通这一点,都是开心的。李家的女性都是心灵手巧之辈,当即继续为石家哥儿俩张罗吃食。

然而李家二郎则满腹心事地来找石喻:“石大爷,能借一步说话吗?”

石咏早就在想,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李家为什么请他到城外来。待听了李家二郎的话,才明白过来:竟是这位二郎,想投奔石咏,做个“户下人”。

李家子弟按“福寿喜庆”排行,李家二郎大名叫做李寿。他的年纪比石咏略小几个月,但是自打上回石咏自己拍板买下了后山的荒地之后,李寿就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东家”特别崇拜。

再加上李家如今家境尚可,大郎李福的亲事已经说定,不久铁定也会添丁进口的。李家劳力充足,大家干劲也是十足。可是李寿却渐渐生出些心思,想要到石咏身边去当差,“长长见识”。

李大牛听说了,倒是没有反对。毕竟李家三个儿子,两个留在树村,一个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但是李大牛让儿子自己去跟石咏去说。于是便有了李家传讯请石咏到树村看看这回事儿。

“你可识字?”石咏问李寿。

李寿连连点头:“小时候上过几天村塾,后来没功夫了,但没放下书本子,有看不懂的,偶尔会去问问村塾里的夫子。”

石咏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想到我家当差?”

他仔细想想,觉得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好多事儿光靠他一个人在外面奔波,有些忙不过来。

李寿见问,当即答道:“想随大爷见见世面。”

石咏嘿嘿一笑:“真心话吗?”

李寿的脸腾的一声红了,眼光早已转向别处,偶尔偷偷转回来瞄一眼石咏,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只是……只是不想再和祖辈们一样,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儿罢了。”

石咏很能理解李寿的心思。

李寿上有长兄,下有幼弟,因此他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然而在这树村,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丰年还好,荒年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李寿年轻,心气儿高,又惦着从没见过的那外面的世界,便想走一条和祖辈们不一样的路。

只不过,为什么是“户下人”?

旗人“户下人”说的就是附户家奴,这些人并没有独立的户口,只能依附主家,户籍身份上不是“良民”。甚至在刑律上,犯了罪的“户下人”获刑更重。好在如今律法稍许灵活,“户下人”能够赎身成为良民,当然良民也能自卖其身,成为“附户”。

石咏穿来这个时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还是没法儿适应这里的“主奴”之分。在他的潜意识里,人人生而平等,可偏生这个时空里只有大奴才小奴才。那些平素威风八面的主子们,一扭头,照样都是皇上的奴才。

石家因家贫的缘故,家中没有仆婢,来来去去都是亲人手足,便免了和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接触。可这会儿突然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问自己,能不能成为自家的“户下人”,石咏一时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他直白地问李寿:“为什么是户下人?你没想过做雇工或是短工么?”

短工就是良民,雇工则介于良民与贱民之间。1

李寿挠挠头:“爹说的!”

李家老爹的原话很朴实,只是说既是去给人当差,自然就是将身契交给主家,以示忠心,否则主家凭啥无条件地信任你,管吃管住,还将差事交给你做。

石咏一拍脑袋,心想这话他竟无法反驳。

“这样吧,二郎,”石咏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拿定主意,“家里的这些事,我要问过母亲才能拍板,我回城之后再给你捎信吧……”

他一人能做主买下一座荒山,眼下要收个户下人,却又婆婆妈妈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时间:

1清代不同户籍身份,有参考橘玄雅的《清朝穿越指南》。

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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