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没想到, 贾琏竟是为了这么个原因,才会打不起精神, 赶紧赞道:“琏二爷是个有情义担当的, 看着叫人敬佩。”
看起来贾琏和他的正妻凤姐, 新婚之时感情甚笃, 只是按照红楼原书里写的,两人后来闹到跟仇家似的,和眼前的情形一对照, 实在是令人暗自唏嘘。
贾琏听了石咏的称赞, 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石兄弟不笑我婆妈就好!”
石咏便顺嘴问了一句:“敢问尊夫人产期是几时?我这趟差事是监办万寿节的贡品,在三月十八之前指定要回京的。琏二爷送了尊亲之后立即回转, 大约二月底, 恐怕也能赶回来了。”
贾琏伸指算了算,也笑道:“起码得在四月之后。这么说, 我还是来得及赶回来的。这感情好, 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瞪了一眼石咏:“你这小子, 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
石咏嘿嘿傻笑,心想:这有什么难懂的, 贾琏与凤姐去年四月成的亲。又是隔了几个月才听到喜讯的, 用简单的加法算算,也知道贾琏在瞎担心。
当下两人将出行的事儿一交流,彼此心里都有了底,知道能一起上路, 彼此有个照应。贾琏也不郁闷了,石咏也不担心了。两下里再三确认了正月十五出发的日子和时辰,这才彼此告别。
没过两天,石咏接到贺郎中的“通知”,说是重新看了黄历,决定将出行的日子往后推了三天,推到正月十八。他赶紧通知了贾琏,荣国府得了消息,便也将南下的船期推到了十八。
等到石咏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永顺胡同那边,特地命人给他传信,要他去一趟伯爵府,见大伯富达礼。
石咏心里郁闷,知道那位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的大伯,见到自己十有九九,是要将自己好生耳提面命一番。
果不其然,富达礼见到石咏,先是埋怨了一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知会一声?你家就你一个成丁的,将寡母幼弟抛在家中,你竟也能放得下心?”
石咏百口莫辩,又不能说自己前儿个特地过来告诉了庆德二伯,他只能垂着双手听训,富达礼说什么,他也只能默默地应了。
“你离京之后,你家那里,我会使人留心的。京里这边,你不用担心!”
待到数落完了,富达礼终于说了一句软乎话,石咏登时大喜,躬身称谢,谢过大伯照拂。
“可是你自己,头一回出远门,又无亲长相伴,身上又是担着差事的,切记立身要正……”
富达礼又继续巴拉巴拉地说下去。
石咏照旧喏喏地应着,心里却没有那么膈应了。
末了,富达礼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匣子,犹豫了片刻,才从里面取出一个桑皮纸的信封,递给石咏:“这是你父亲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书信。”
“江南路途迢迢,我又因差事和身份所限,始终未能做成此事,现在想起来,兀自觉得愧对你父……”
富达礼说这话的时候,仰头向天,语气怅怅。这是石咏头一回见到这位大伯父流露出这样“丰富”的感情,他对此的感觉……则是“怪怪的”。
“现下你已成丁,是时候该将家里的担子挑起来了。”富达礼低头望着石咏,一伸手,将那封信交到石咏手里,低声道:“既是往南边去,便顺道去问一问吧!或许……或许能有法子……”
石咏不知道富达礼说得“能有法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只恭敬接过了书信,见是拆过封的,便当着富达礼的面儿,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读了一遍,再抬头的时候,石咏脸上带着无限惊诧,实在不敢相信这信中所写是真的……
待到石咏回到椿树胡同小院,他赶紧将母亲单独请到西厢来,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当年咱家……到底是怎么从永顺胡同分出来的?”
石大娘不知儿子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才答道:“表面上是说,因为你二婶的身份。”
石喻的生母王氏,出身寒微,也不在旗。然而当年二叔石宏武铁了心,就要讨她做正妻,旁的女子,石宏武都入不了眼。
石家本在汉军旗,汉军旗与汉民通婚,有时候管旗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然而石家当时的情形比较尴尬——他们原本是满族,满汉通婚,旗务那边就有些说不过去。同宗隔房的嫡支,也就是石文炳那一支当年得了恩典,抬了满洲旗,本想将石宏文石宏武兄弟这一支也顺带一并抬举了,岂知闹出了这一档子事儿。
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石宏武太倔强,坚持非王氏不娶,石宏文又太硬气,坚信靠自己打拼也能出头,总之这兄弟俩就从永顺胡同分了出来,搬家搬到红线胡同,抬满洲旗那件事,便也作罢了。
“但是你父亲与你堂伯父昔年感情很好,当年即便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们二位也没真的撕破脸过。即便搬到红线胡同,我也见他们常有书信往来的!”石大娘忆起往昔,若有所思,似乎也觉得出户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石咏听了母亲的话,依旧是一头雾水。
然而他怀中揣着的那封书信上却写得清清楚楚:那是父亲石宏文出征之前,拜托堂兄富达礼暗中查证弟媳王氏的身世。
石咏的二婶王氏,杭州人士,家境贫寒,但是生就一副秀丽容颜,加之性情柔顺,做得一手好绣活儿。当初二叔石宏武对她一见钟情,没有多想,两人就有了白首之约。
后来的事儿,就是因为王氏,石家从永顺胡同分了出来,自立门户。
然而石宏文不知从哪里查到,王氏的身份,可能是杭州织造王子腾之父的庶出女儿,因正妻不容,自幼被遗弃。杭州织造王家是内务府包衣,说来也在旗,若是王家肯认下王氏,哪怕只是认作养女,石家求娶王氏,便也不违“旗民不婚”的铁律。
富达礼在过去数年之间,已经遣人去过杭州,查到了当年旧事的一些蛛丝马迹。然而就如他所说的,差事和身份所限,没法亲自南下查证,又因为是陈年旧事,即使在杭州,也是时过境迁,好些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地搁置下来。
而富达礼听说石咏竟然因为差事的关系,要南下造访三大织造,自然是重新生出些希望,将这桩旧事告诉石咏,希望他能担起这一家之主的责任,实现亡父的心愿。
石咏现在才想明白,富达礼早先说的,“或许能有法子”,是指或许能有法子让分出去的石家重回伯爵府,重回世人面前,甚至重新提抬满洲旗之事——前提是杭州王家能认下王氏这个弃女。
石咏想起王氏,心中登时也生出一些古怪:算起来,王氏还是贾琏之妻王熙凤的姑姑,他和贾琏,竟然也是拐七拐八的亲戚……不过想那王家,能和京郊村子里小吏连宗,却不肯认自家亲生的闺女,这也太……
石咏想,若是王家能认回王氏,对弟弟石喻来说,可能会是一件好事。毕竟石喻多了一门显赫而富裕的外家。
但是见了王家这样对待骨肉亲人的手段,石咏不禁想,多这样一门外家,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闲话不表,到了正月十七晚间,石咏已经将出门办差的诸般事宜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行李里最重要的东西,自然是那面宝镜。
这下子,石咏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可以将宝镜交到林姑娘身边了。
武则天的宝镜始终懒洋洋地,听石咏说起明日出门,而且能与贾琏和黛玉同行,宝镜自豪地叹了一句:“不出朕所料……”
石咏还在心里瞎捉摸,想着宝镜怎么就能算得这么准,料到他能被点了南下的差事,而贾府恰好又选择了随内务府官船南下?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悄悄问了问宝镜,谁知宝镜干净利落地回了他五个字:“女人的直觉!”
石咏:……
他又问起,该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将宝镜送出去。宝镜却幽幽地叹了一声:“咏哥儿,说实在的,跟你处了这么久,突然就这么要分别了,朕心里还挺舍不得的。”
石咏听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这与当初送别卫子夫的金盘和杨玉环的香囊时候还不一样,武则天的宝镜与他相处的时间最久,对他多有指点,在很多地方,甚至是他的“启蒙”,将他从一个只知道成天与器物打交道的“石呆子”,渐渐打造成了一个能识世间险恶,却也依旧保有着一颗初心的年轻人。
他尊重宝镜的选择,努力帮宝镜实现愿望,但也没法儿不在分别的时候体会到伤感。
在无人时,石咏纳头朝宝镜深深一拜,郑重道:“愿吾皇此去,终能心想事成!”
宝镜“嗯”了一句,也对石咏说:“自你上次回来,问过那对双生姑娘的事儿之后,便总透着念念不忘的样子……”
石咏听了宝镜的话,登时脸上发热,心想:哪有?
上回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曾听见他极为熟悉的那个声音在“自言自语”,问过宝镜才晓得有可能是双胞胎。至于念念不忘什么的,石咏认定宝镜那是夸张了——他的确是很好奇、很关心,可是一不知名姓不知年岁、二没亲眼见过相貌,除了那个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之外,石咏心想,该是再没有交集的。
“……这男女之情么,朕可帮不了你什么。”
石咏心想,也是,武皇与两任丈夫,和身边的男宠们,恐怕都谈不上一个“情”字。
“只不过,京里大户人家,能与王府往来的,哪家有一对双生女儿,这个倒很好打听!所以,朕也祝你诸事顺逐,心想事成!”
武皇的宝镜在被石咏收进行囊之前,送上祝福。
石咏听了,却平添一份郁闷:好不容易在这时空里,听到一个砰然心动的声音,可谁晓得这一模一样的声音,竟然有两个!
到了正日子,石咏与家人告别,又嘱咐弟弟好生“照顾”伯娘和娘亲,得了石喻小朋友挺胸凸肚的肯定答复之后,他从椿树胡同出来,先是去造办处与贺郎中会合。然后两人一起出发,往通州码头过去。他们会在码头那里与贾琏他们会合。
石咏骑了内务府的官用马匹,而贺郎中却不善骑,坐轿又太费事儿,只选了坐车。只不过他坐车一路坐到通州码头,路面并不平坦,将他颠得够呛,待赶到通州码头的时候,简直面如土色。于是石咏事先准备的一些晕车晕船的药物,还没上船,就已经派上了用场。
贺元思原本觉得石咏不够伶俐,待到石咏张罗了驿馆的人端了药物上来,贺元思喝过,心里才舒服不少,觉得石咏这个小子就算不够精明,却好在周到,对这个下属兼旅伴,也没那么反感了。
这时候贾琏过来拜会贺郎中,顺便与石咏打了个照面。
贾琏身上有个现捐的五品同知,只是还没补实缺而已,与贺元思官阶相当,两人寒暄一阵,说起出行的安排,石咏这才知道,荣国府送行的人昨儿就已经到了通州,在驿馆歇了一宿。
贾贺两人见四下里都妥当了,当即开始安排人上船,准备出发。因由女眷在,石咏他们都先候在驿馆内,等女眷的船发了再行登船。
荣府这次安排了两座大船,女眷一座,贾琏和他的随行之人另一座。贾琏坚持请贺元思先上了官船,再与荣府前来相送的人送别。
石咏落在后面,只见贾琏候在一辆大车面前,絮絮地嘱咐,不外乎是保重身子,爷一定及时赶回来之类的。石咏便立即明白,这车里坐的是谁了。
王熙凤有着身孕,竟然还来通州码头相送,可见夫妻情深——
岂料下一刻,便听见车驾里王熙凤絮絮地叮嘱丈夫,在外切忌不可沾花惹草,千万别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
这一对夫妻,确实很有趣——石咏不厚道地想,同时赶紧别过头去,装作听不见他们夫妻话别。
少时,贾琏目送荣国府的人缓缓离去,这才自行上船。包括官船在内,三艘船前前后后,沿着京杭大运河古水道南下。
石咏与贺元思在一船。
这船上空间颇大,有前中后三个舱房。贺元思占了前舱,中舱是船夫艄公,和贺郎中的长随们住的地界儿,石咏便占了后舱。
后舱除了坐卧盥洗的地方之外,还单独隔出了一个小小的明间,里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是供乘坐官船出行的大小官员处理公文的地方。石咏便打算利用旅途中的闲暇时光,将旅途中见闻一一都记下来。
十六阿哥胤禄不是要借他之眼,看看江南的风土人情么?——石咏正是由这个想法出发,干脆做一些笔记,回头整理成旅行手札,岂不有趣?
这想法石咏只是略想了想,立即抛诸脑后。这个时代正是“文字狱”最严苛的时候,前有《明史》案,后有《南山集》。他又是个现代人,压根儿不知哪里就犯了忌讳的,到时候自己糊里糊涂的,连掉了脑袋都莫名其妙,那可就大大地糟糕了!
只不过石咏除了写字之外,还另有一项本事——画插画!
他原本就是学工艺美术的,画插画是他的业余爱好。此刻回想起通州码头上见到的船工纤夫,便找了一枝炭笔,三下两下,就绘了一幅纤夫拉纤图。炭笔草稿打完,再用小狼毫慢慢勾线,成品画出来,与时下流行的水墨画、工笔画都大相径庭,但是看起来上面的人物个个生动,别有意趣。
石咏觉得很满意,当即收在行囊里。
当晚,众人就都歇在船上。贺郎中继晕车之后,晕船也晕得很严重,吃不下东西,只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睡着。石咏就向船工发了话,让第二天到了天津之后无论如何都将船泊下,歇上一歇。
第二天午间,船只到了天津桃花渡。
贾琏那边听说贺郎中晕船晕得厉害,又送了些好药,并仁丹之类的过来,本想邀他下船一起到岸上用午饭的,也只得作罢了,只邀了石咏,两人一起上岸。
贾琏邀了石咏去岸边一间小饭铺,两人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石咏见贾琏四处张望,石咏好奇,便开口询问:“琏二爷可是在等人吗?”
贾琏点点头,脸上显出诡笑:“是,你也见过的!”
石咏见了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便知没有好事。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见到贾琏与石咏在一处,便蹲了蹲,向石咏行了个礼,先招呼道:“石爷!”
石咏看清来人的面目,心里道:果然是见过的。
这人,是贾琏生日那天吃酒时候在座的那名戏子,唱小旦的,名叫离官。
当时石咏还曾好奇过,毕竟“离”这个字,有可能会令人想到“离别”、“分离”,倒是挺少见到有伶人拿来做艺名的。此刻贾琏邀离官入席坐下,石咏便终于有机会向离官问起,只问他艺名的来历。
离官柔柔一笑,看向贾琏,贾琏便代为解释,说这离官如今已经不叫这个原本那个名儿,而是改叫“璃官”,“琉璃”的“璃”。
璃,琏,这两个字,听起来很接近啊!
石咏望着离官不语,心想这改名背后,听上去有不少故事。他盯着璃官看,璃官却脖子一低,温婉地低下头,似乎石咏的目光太直接了当,令他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璃官举手投足,全是一派女儿做派。石咏忍不住有些尴尬,赶紧张罗:“琏二爷……二位,来,吃菜,午后不久就要开船的。”
贾琏与璃官并排坐着,伸手去拍拍璃官的脊背,笑着说:“璃官南下寻亲,拜托了我,我便带他一起到扬州去!”
说这话的时候,石咏正吃了一口烧饼,当即被噎住了,赶紧喝了两口水才好。
他只觉得眼前两个人,贾琏风流倜傥,而璃官则羞羞怯怯的,完全是一副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模样,坐在贾琏身侧,身体微微倾斜,有意无意地靠向贾琏。
石咏就是再呆再傻,也看得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当初凤姐在通州送别的时候百般叮咛,千防万防,竟然没算到贾琏会将个戏子带在身边。难怪贾琏答应凤姐答应得那么爽快,搞了半天,竟然有这么一手准备啊!
想到这里,石咏忍不住便对贾琏大大地鄙视起来。
朝廷有律例,官员不得女票女昌,因此好些当官为宦的便动起了伶人的心思。
在石咏看来,伶人也是人,而不该是什么在旅途之中,用以派遣寂寞的工具。
贾琏见到石咏的目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璃官羞怯稍减,偷瞥一眼石咏,赶紧将眼光转过去,身子又往贾琏身边缩了缩,娇娇怯怯,妩媚生姿。若不是石咏能见到璃官本人长有喉结,身量又较寻常女子更高些,否则他也要有些拿捏不准,搞不清这璃官到底是男是女了。
随后贾琏就将璃官以“顺路”之名,光明正大地带上了座船。刚开始的时候,璃官还是做男子装束,没过多久,就干脆妆扮起来,便是一名相貌娇美的好女子,与贾琏同进同出,宛若夫妻一般。
石咏少不了摇头叹息:这还真是,人不风流枉贾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下史料,京杭大运河,从京城到扬州,绝对没有辣么快,来回走个半年的也不是没有。但作者在这里决定把这段逻辑吃掉了,吃……掉……了……
石咏:作者菌,逻辑好吃唛?
作者(咬牙):石呆子,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