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上门迎亲啦——”
随着娶亲太太一声脆生生的招呼, 荣府门外爆竹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空气中迅速弥漫起喜庆的味道, 爆竹的红纸屑在院墙另一头上下翻飞, 偶尔有一星半点飞进二门内, 落在贾琏肩上。
这日正是贾琏长女巧姐儿出嫁的日子。
贾家现在的一家之主正是贾琏。因贾赦一直卧病, 因此皇帝下令命贾琏袭了爵位。贾琏便是名正言顺的荣府之主了。他此前放过几任外任,已经做到了直隶巡抚的位置,后来又回京进了工部。如今在工部任上做得顺风顺水, 估摸着这样过几年, 再次外放的时候,就该是封疆大吏了。
此刻贾琏正与凤姐儿并肩立在荣禧堂前, 一会儿新郎官儿要来此向岳父岳母行谢亲之礼, 此外作为女方亲长,贾琏夫妇还要设宴招待男方前来迎亲的官客和娶亲太太, 诸事繁杂, 饶是贾琏夫妇见惯了大阵仗, 到底还是有些忙不过来。
即便如此,谢亲礼毕,凤姐儿还是于百忙之中, 溜去了后院巧姐那里, 目送她上轿。
按照京里的规矩,新娘是要有兄长叔伯抱入轿中的,因巧姐没有亲哥哥,最后是由二房的兰哥儿作为堂兄, 将巧姐送上轿的。原本巧姐的大弟,贾琏的长子荣哥儿吵嚷着要背姐姐上轿。荣哥儿刚满十五,已经考过了武举,背姐姐上轿不在话下,但是碍于老规矩,贾琏最终还是出面求了贾政和寡嫂李纨,请了贾兰。但贾家此时已是长房做主,二房依附长房,再者老一辈都盼着小辈能再走得近些,贾政等人都无有不允的。
一时花轿吹吹打打地离去,凤姐儿回到贾琏身边,伸手拭泪。贾琏知道她因何难过,小声安慰:“姐儿是个好性儿的,又会持家,姑爷也不赖,你无须担心。”
凤姐赶紧擦干了泪,别着脸道:“谁说我替姐儿担心了,不过是风迷了眼!”便听贾琏在她耳边嗤的一声笑,凤姐的脸登时又僵了僵,转头道:“我可宁可姐儿不是个好性儿,要真跟我一样是个破落户儿,到婆家才不被人欺负。”
凤姐说毕,贾琏笑得更响了,凤姐脸一红,只听贾琏在耳边道:“夫人,咱们这儿,有谁敢欺负你呀!”
凤姐一想,也是,可她记起给巧姐儿择婿的那一段,又翻起旧账,恨不得拎起贾琏的耳朵数落:是没人敢欺负她,可是她想给巧姐那边说王家的子弟,贾琏又死活不肯。
巧姐的亲事实在是一波三折。原本贾家在旗,姐儿是要选秀的,贾琏托了很多人,最终一直托到皇后那里,才批了下来准予免选。贾琏事后才悟出来,贾府上一代的姑奶奶们,嫁宗室的嫁宗室,抚蒙古的抚蒙古,已经够显赫的了,而贾琏本人,也已经官居二品。既然贾家小一辈乐意低调些,皇家应当是乐见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贾琏才不敢再将巧姐嫁给王家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以前抱团抱得太紧,难免为人所忌。如今史家也倒了,王家也从织造的职位上撤下来了,薛家则一直只顾忙自己的生意,离官场远远的。小一辈的又何必继续联姻,继续给家族招忌呢?
于是贾琏到底是给巧姐儿物色了个诗礼传家的读书人,看准了姑爷性格温厚敦实,家中人口简单,家境小康,这才提了亲,撮合了姻缘。
“咦,凤姐姐,你这是吹了风么?脸上这么红?”
贾琏夫妻两个在说悄悄话,冷不丁宝玉过来,先向凤姐打了个招呼。凤姐当即啐了一口:“宝兄弟就会混说!”她赶紧将心思放到一边去,反正如今巧姐的夫婿她也是相当满意的,未必便比王家的差。
“忙得差不多了,你们哥儿俩聚一处吃杯酒吧!我到后院去了。”凤姐丢下一句,留这对堂兄弟自己在荣禧堂里说话。
在贾琏眼里,宝玉始终都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宝兄弟,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自打宝玉中举之后,家里一直想迫他继续科考,让他尝试考个进士,然后入仕为官的,这样在官场上多少可以给贾琏一个助力。
贾琏却知宝玉是真不适合官场,与其让宝玉在官场里碰个头破血流,倒不如让他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反正贾府的亏空已经偿清,再无压力。而且宝玉近来与二十一阿哥允禧交好,偶尔一处吟诗作画,写些文章,也颇为风雅。允禧已经答应了,回头给宝玉挂个头衔,补个清闲的差事。
岂料宝玉连这虚衔儿都不肯受,宁可平日在家塾坐馆教书,教教子弟,也不肯去当差。可他说是坐馆,大半时间却是在琢磨文字,说是要腾出辰光,要将平生所认得的几个异样女子的事迹记下来,写成故事,许是可以供人消愁解闷。后人阅起,或许可以透过纸面看着背后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
贾琏见宝玉心意已决,虽然觉得有点儿可惜,可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便做主压下了贾政和女眷们的反对意见,支持了宝玉一把。可是他始终也没能想清楚,宝玉说是想要写身边几个异样女子的故事,到底是哪几位呢?
家里与他一辈的,出了两位王妃,平郡王福晋倒也罢了,嫁了科尔沁的那位亲王福晋探春是真的出色,将生意一直做到了鄂罗斯人那里,蒙古各旗,几乎都知道她的名号。就因为这个,探春的夫婿也决计不敢冷落了她去。
其余人的故事则略显平淡,当年他曾经用一柄文刀一柄武刀好生教训过的妹夫丹济,正与妹妹迎春过着舒心的小日子;原本出身宁府的惜春,被过继到了贾赦名下,也算是贾琏的妹妹,因此躲过了宁府抄家之祸。但是她自幼向佛,求了家里,便去姑苏寻昔日的妙玉师父,一道修行去了。
贾家昔日还有一门亲,也在姑苏,姓林。这次巧姐儿出嫁,林家听到消息,也一早就送来了添箱礼。但是贾琏曾命人去苏州打听林家的消息,知道林家在苏州有口皆碑,但是当真要去拜见林老爷林姑娘,却觅之不得。贾琏心知这一家乃是大隐隐于世,不会轻易教人见了庐山真面目。但宝玉对林家不熟,贾琏心里也没谱,不知道林家那位是不是也在宝玉想记叙的“故事”之列。
说到亲戚,不得不提的还有那位史大姑娘。当年史家被抄,史湘云由忠勇伯府牵线搭桥,送去了富察氏府上,教养小少爷傅恒。近几年凤姐还曾去富察氏府上看过湘云一回,回来说是富察氏家教甚好,一家上下对湘云都颇为尊重,而湘云本人颇有才学,因此傅恒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知书达理,这也间接帮湘云在那府里站稳了脚跟。
贾琏想到湘云,少不了感叹一回史家。史家被抄家之后,近年来又受了一回罪,在“阿其那”倒台之后,被人翻出来当年曾向“阿其那”送过五名女子。“阿其那”是今上最痛恨的政敌,史鼐史鼎的罪孽自然立时更加一层。贾琏心想,这便是旁人所说的,“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湘云这样完全无辜的人,并未在这次后续中受到牵连。
除了湘云以外,还有一位,原本是自家亲眷,后来成了贾府“自己人”的,就是宝玉的媳妇儿宝钗。宝钗嫁与宝玉的时候,贾琏正在山西为官,没有见证这一出,但大致听说过,宝玉原本并不算情愿,这门亲多是王夫人张罗的,但宝玉即便不情愿,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因此娶了宝钗。娶了宝钗之后,他们两人的确处得不错,相敬如宾,而且各得其所。宝钗得了个夫婿,宝玉也终于没有爹娘一直在耳后催婚了。可是,怎么这一对“宝”,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各过各的呢?
此刻宝玉立在贾琏身边,对堂兄说:“琏二哥,算来这日子过得好快。”
贾琏想想也是,这一晃眼,已经是雍正十年了。
“琏二哥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这日子跟咱们想的,有点不大一样?”宝玉冷不丁问,“我有时晚间做梦,会梦见咱家也跟史家,跟宁府一样,‘呼啦’一下就败下去了,获罪的获罪,流散的流散,待到早间醒来的时候,一想才想起,抚抚胸口庆幸,还好,咱家还没败。”
宝玉说的“没败”二字,在贾琏看起来,也不尽然。与史家和宁府不同,荣府与王家,不是像宝玉说的那样,一夕之间就“树倒猢狲散”,而是慢慢地、无声无息地,从官场中体面退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盛况早已不复,所谓“护官符”早成一张废纸,贾琏虽然仕途平顺,但是在朝中他只能独力支撑,在他身后,荣府只会成为普通的乡绅富户,渐渐地泯然众人。
但即便如此,荣府子孙有继,生活富足,不曾遭受抄家下狱之苦,他们依旧是幸运的。
“好些姐姐妹妹的生平故事,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和我脑海中的不一样。甚至有些姐妹我都无缘识荆,实在是可叹……”宝玉说着又胡愁乱恨了起来。
宝玉这么一说,贾琏突然也想起来了。他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很多事都不大一样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他这一生中的不少起伏都抹平了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琏正在沉思,忽听得外头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佛,接着道:“若有那命格不符,运数颠倒之事,我们善能解决。不能解决的,至少也能解释。”
好么,这个词儿,倒是新鲜有趣。
不晓得为什么,贾琏即便在二门内,也能听见荣府的门房在驱赶来人,“没看见人家在办喜事儿么?你们这和尚道士的,别来咱们府上凑热闹行不行?”
只听那敲木鱼的赶紧答复:“我们不进府,不进府!我们就是等那需要解惑的出来,他自己会出来。”
贾琏听见这话,便觉身不由己,抬脚迈步,便马上来到了荣府门外。果然见门外有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士。那和尚用木鱼槌指着贾琏,笑道:“瞧,这不就出来了?”
贾琏望着眼前这一僧一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得那道士突然塞了一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我有个好东西给你。这叫做‘风月宝鉴’,此物出于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
旁边那和尚赶紧喊停,“这套陈词儿,就别拿出来反复说了。贾大人,你若想知道前因后果,就看看这镜子,只不过切记一点,先看反面,最后看正面。依这顺序看过,你会明白一切。”
贾琏陡然被人塞了面镜子在手里,有些茫然,低头便看,只见那和尚将镜子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便是反面。
贾琏看着镜子中的镜像,渐渐地,觉得他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镜子中他的人生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少年时固然是意气风发,但却庸碌而不自知,只晓得忙些庶务,无缘仕途;固然是坐拥娇妻美妾,心思却全在偷鸡摸狗上,再加上膝下无子,令他孝期纳妾,导致夫妻反目,宅无宁日……他们夫妻又亲手埋下无数隐患,最终荣府也和宁府一样,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最诡异的是,荣府被抄,竟然是为了二十把扇子,而那扇子的原主,竟和他的知交好友石咏生得一模一样。
贾琏默默地看完,心中谜团更甚,想起那和尚道士的话,疑疑惑惑地举起手中的镜子,翻过一面。只见那正面立着一个人,满眼依恋,望着贾琏。贾琏却全无印象,根本记不起来了。
“你是谁?”贾琏记起刚才那和尚说的,先看反面,再照正面,就能明白一切。他晓得这个人是解谜的关键,可是他真的记不起来京中的这名俊俏小生了——等等,俊俏小生?
贾琏刚刚生了些印象,忽听镜中那人开口道:“原来郎君已经不记得璃官了……”
——璃官?!
贾琏一下子全记起来了,微山湖上遇水匪,生死一线,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什么是兄弟……这一生他到底想要什么,就是在那一刻,生死之间,他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原来他的人生,连同荣府的运数,竟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与转折,一切都源于此,源于与好兄弟石咏同行南下,源于微山湖上遇到的危难,源于为了护住他而死在他眼前的璃官。璃官并非就是那个转折点本身,但正是因为他,才令当时的贾琏能够顿悟。
“郎君记不得璃官,才是好事……既然郎君早已放下,璃官终可以放心去了。”镜里忽然传出这样一句,紧接着镜中的伶人突然转身,镜面竟升起雾气,璃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就要从镜中消失。
“等等!”贾琏突然一声喊,仿佛想要留住璃官,但他心中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想要表达,“璃官,谢谢你!”
镜中响起一声终于释怀了的笑声,紧接着,镜面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待到雾气散去,他手中的那面铜镜也一并不见了。贾琏愣住了,摊开双手,他手中空无一物,再四下里看看,荣府跟前依旧人来人往,管事们正在将贺喜的宾客一一送出门外。
“老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门房似乎刚刚注意到贾琏。贾琏一醒神,问自己,难道是在做白日梦?可是刚才镜中所见,全都历历在目,令贾琏印象深刻,根本不像是梦。
贾琏一时默默地立在荣府跟前,望着自家门楣上高悬的那一块书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再看看隔壁已经改换门庭的宁府,心里感慨万千。
忽听宁荣街尽头蹄声的的,有一骑自远而近。骑手认得贾琏,大声喊:“贾大人,小的是都察院石喻石大人的家人,特来给您递信儿。小的主人接了兄长的家书,我们大老爷石咏的座船,已经回到了广州了!”
这一嗓子,令贾琏彻底抛却了心中那些感慨,心思重新转回现实中来。他大踏步地迎上前,高声问来人:“真的吗?你们石大人,他可好?”
来人已经奔至贾琏面前,赶紧下马冲贾琏行礼:“贾大人请放心,信上报了八个字,‘自澳洲返,阖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