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曾有遗命, 宫中丧服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除服。但新帝坚持认为太短, 不肯受, 因此宫中到了正月才除的服。而国丧时禁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除此之外京中还有四十九日禁宰牲的禁令,因此京里的官宦人家, 这个年也过得冷冷清清的。
雍正元年, 京中各部于正月初八日开印办公理事。然而内务府在正月初十就出面蹦跶,指证任苏州织造的史家兄弟。
江南三大织造是内务府属官, 因此这“告状”的任务, 就落到了内务府头上。但幸好石咏手上只剩营造司一个司还需要管着,因此“举发”史家二侯的任务, 与石咏无关。
史家被举告的原因是人参——史家兄弟于正月初五向新帝举奏, 奏请由王修德主持内务府采参之事。而内务府上奏称, 这王修德与其关联一干人等,乃是一群恶棍,实不当承担这项重任。史鼐史鼎兄弟二人, 身负织造之职, 随意掺合采参之事,言行不当,甚属不合。
雍正帝当即在折子上批,史家一门二侯, 妄行若此,实在有负先帝厚望,着内务府复议后查办。内务府复议之后,便又提及史家谎用、亏空织造衙门之银颇多,应有两江总督查弼纳,将史鼐、史鼎二人及其府中办差的各色人等、织造衙门的所有下人,尽皆拿获,并将史家所有的房屋、产业、买卖、铺子、所放贷款等项全部查实具奏。
别看这说的是“查实具奏”,这便是将史家抄家了。
石咏如今是个“南书房走动”,史家的事情他也听了一耳朵。那王修德是什么人,以前他在内务府的时候也打过交道,尽知其底细:王修德出身正白旗包衣,王氏一家为内务府世仆,是皇商世家,王氏子弟,亦官亦商,在内务府当差多年,世代承办人参、盐引、铜铅等项的贸易,与薛家相差仿佛。若说王修德是“恶棍”,那么那些行商做生意的大致人人头上都能被打上个“恶棍”的标签,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只怪史鼐财迷心窍,在苏州织造的肥缺上待了这么多年,依旧处心积虑地要将手伸到别出去。其实行商王家采不采参,关苏州织造什么事,史家非要横插上一脚,却没想到他们算计这钱财的同时,背后有人在算计着他们。此刻正值新帝立威,惩贪腐、抓典型的时候,史家便是正正撞在了刀口上。
石咏内务府,还听了一个消息,说是史家获罪,腾出来的位置,应当会转给年羹尧的人。石咏听了心想,果然,雍正帝这是以肥缺来犒赏功臣了。听说年羹尧这阵子在西北卡住了十四阿哥所有的人事与粮草,令十四阿哥动弹不得。如今国公延信已经奉命前往西宁,去接管十四阿哥的抚远大将军权柄,而十四阿哥则被迫单骑回京,为大行皇帝守灵。由此看来,这年羹尧在保雍正顺利得位这件事上,立的功劳,并不比隆科多的功劳小多少。
这日石咏从宫中出来,便接到帖子,说是贾府政公请的石世兄前往,走一趟。
石咏接了这帖子,觉得贾政多少是有些托大了——如今他身有爵位,有官职,都不在贾政本人之下,贾政还是这般大喇喇地下帖子请他去“走一趟”,着实让石咏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外,如今史侯府出事,贾史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姻亲。这时候贾政定是病急乱投医了才找石咏来打听情况,却没有想到,石咏如今虽然官职不算太高,可是位置敏感,消息灵通——他也是要避嫌的。
石咏放下帖子,叹了口气,心道:贾家这真是无人,若是贾琏在京中,也定不至于如此。但是贾府急成这样,他又是晚辈,就这样断然拒绝了,将来贾琏面上也不好看。于是石咏只能去请了二婶王氏和媳妇儿如英出面,借口二婶登门探访贾政的夫人王氏,石咏夫妇身为晚辈,侍奉长辈前往,用了这么一个理由,去的荣府。
到了荣府,王氏与如英便匆匆被迎进二门。石咏望着荣府这份急切劲儿,伸手揉揉额角,心道:这样看来,王家杭州织造的位置应当也不大稳当了。
三大织造,苏州织造史家首当其冲,最先被查,接下来是杭州织造王家,现任江宁织造陆文贵在过去几年里不曾与人结党营私,官声尚好,但估计官位也保不住,可能会调到别的地方供职。
而在任上欠下巨额亏空的前任江宁织造贾家,就在石咏眼前。
石咏一登门,贾政便将其迎至外书房,命了亲儿子贾宝玉作陪。石咏与贾政打的交道并不多,原因大多因为贾政从康熙五十七年始,被点了学政,一年到头不着家,给自己的亲闺女探春送嫁都没赶上。
然而到了这时候,贾政不得不打点全部精神,来招呼石咏。偏他为人方正呆板,表面上对石咏恭敬客气,但是心里依旧在暗暗腹诽,觉得石咏是怡亲王福晋的侄女婿,凭着裙带上位。
石咏隐隐能感觉得到这种不齿,淡淡地笑着望着贾政,贾政这副看不服他偏又没什么办法而且还要有求于人的样子,让他心里很舒畅。
一旁宝玉则涨红了脸,石咏知道宝玉不喜这种应酬,也知道宝玉更不喜欢父亲的这副做派,当下只冲宝玉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的。而对贾政的各种提问,他除了对目下已经公开的一系列消息加以双重肯定之外,旁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贾政也看得出来他谨慎,知道从石咏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寻思着另外再去寻一些故旧打听打听消息。
正在这时,贾赦忽然闯进贾政的外书房,指着石咏的鼻子道:“好小子!现在出息了哈?”
贾赦的突然出现,让石咏吓了一大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再也不用怕贾赦强抢他那二十把旧扇子了。石咏定睛细看,见贾赦一身的酒气,双眼迷离,显然是喝多了。
“你……你家里,那二十把旧扇子还在不?”贾赦笑嘻嘻地问石咏,接着双手一拍胸口,“要想卖,先卖给我?”
贾政与宝玉一起去扶贾赦,贾政扶着贾赦的胳膊,道:“大哥,你喝醉了!”
贾赦听见一个“醉”字,当即奋力一甩,道:“我没醉——”
石咏心里叹息一声,心道:喝醉了的人,都这样。
他想着贾赦,如果是雍正登基之前,就这般难得糊涂每日纵酒,而在那之后,拿出一副清醒的劲头要认真谋一份差事,可能还会被人待见些;可这位偏生是尘埃落定之前四处钻营,到了如今反而糊涂起来了……换谁都不可能待见这位啊!
贾政与宝玉一边劝住贾赦,贾赦却一边冲石咏嘻嘻地笑,道:“你看中我书房里那只杨玉环的银香囊,琏儿那混小子偷偷地借过一回,这我知道!怎么样……用那二十把扇子来换一回?”
他这么一说,石咏倒有点儿心动了。那二十把旧扇子,对他而言已是烫手山芋,能就此换回杨玉环的香囊,让那几件文物团聚,是他所乐见的事。
贾政赶紧说:“大哥在说什么呢!怎么又在谋旁人的东西?”
宝玉也道:“大伯,石大哥不可能贪图您的东西的。石大哥……最是信得过的人。”
听见宝玉如此说,石咏心里暗道惭愧,他确实在盘算着将杨玉环的香囊换出来,可是眼下时机不合适,他眼下与贾府往来,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决不能因为龙椅上那位对自己的小聪明印象还不错,就言行失当,授人以柄。
这边正在闹着,忽然外头乱糟糟的,紧接着有人进来命贾赦贾政出去接旨。贾政是唬得脸都白了,贾赦也片刻间酒醒了些,赶紧命人去拿热水,他要洗脸更衣。
瞬间贾政与贾赦都去换官袍准备接旨,外书房里只剩石咏与宝玉。宝玉紧张地直搓手,在外书房内转来转去,突然停下脚步问石咏:“这旨意……不会也是要查抄咱们家,就跟抄史大妹妹家一样吧!”
石咏口中安慰,说是不会,但是他心里却想起一茬儿,史家的大姑娘湘云,是出嫁守寡之后,又被遣回母家的。这位……不会也这么倒霉,跟着史家一起被抄了吧!
片刻后贾政回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到石咏,忍不住舒心地道:“真是虚惊一场。皇上只是命人来收缴先皇朱批的密旨奏章而已……”
石咏:“只是”来收缴旧奏章?拜托,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人家苏州织造史侯府就是在收缴了昔年所有康熙亲自朱批的奏折之后,便立即获罪抄家的。为什么贾府经过这一回,竟然半点儿警惕都没有?
“……我贾家当年上京之时,将江宁织造的一切旧物都移交下任织造,一应密折都留在了织造府。这些我已经据实禀报给天使了。”贾政依旧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昔日长房曾任江南通政司,当时有一部分密折带回京中,我也尽数告知天使,盼大人转告圣上。”
石咏扶额,他实在是想为贾政的智商点蜡:咋就将宁府也顺带手卖出去了呢?
经历这场虚惊之后,贾政也无心再问石咏,他早就忘记了当初是自己下帖子请石咏来的,此刻竟端茶想要送客。石咏无奈,只得找了个由头,与宝玉说了几句话。
他对宝玉说:“且将今日皇上遣使前来宣旨,收缴旧折之事,尽数写信告诉琏二哥。切记只要平铺事实,绝不能做半点评论。只要将发生了这回事告诉琏二哥,想必他自有考量。”
宝玉听了,点头应了,但是眼里惊惶毕现,突然一伸手,拉住石咏的手说:“石大哥,我家这是……我家这是要出事吗?”
石咏摇摇头,对宝玉说:“没有的事。你们在京城,不惹事端,就是为你们琏二哥省心了。”他想了想,有句话原本不忍说出口,但看情形又不得不说,“今年新君即位,想必是要开恩科的,此时与其担心自家,倒不如去温一温书,若是乡试能中,对自家也是个助力。”
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低着头望着地面,鞋子在地面上磨了磨,这决心下得似乎痛苦万状,又或是上次乡试对宝玉的身心都是双重打击。到了这当儿,宝玉使劲咬了咬牙,才冲石咏点了点头。
石咏亦心生无奈,他知道宝玉厌恶科举仕宦道路,更痛恨那些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若是放在后世,宝玉或许能成为一个有先进意识的前卫人士。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就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选的路,毕竟宝玉有整个家族的责任背负在肩上,他必须像贾琏那样,能自立起来才行。
将这些说完,如英那边陪着王氏从后院出来。一行人回到家中,如英只说老太太听说史侯府出事,哭得不行,旁人也劝不了她。而王夫人则偷偷与王氏交了底,说是杭州那边也不行了,王家,看着这情形,也要举家上京。
石咏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也是一桩麻烦事。毕竟以前石家二房的纠纷,王氏背靠杭州织造王家,而孟氏背靠的则是年羹尧。后来虽说年羹尧撒手不管,而王氏又析产别居了,但眼下这背后的力量此消彼长,难免不会再生出事端来。
他带着这忧虑,第二天又到内务府打听了消息,坐实了苏州织造的大肥差交到了年羹尧妹夫胡凤翚手中。胡凤翚一定程度上能算是雍正帝的姻亲连襟,雍正在这要紧的职位任用亲人,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石咏正暗中寻思这苏州织造的事,不防十六阿哥来找他,这一位大声道:“茂行,快来,就算你任了旁的差事,爷也要好生盯着,看你这营造司的活计都做完了没!”
石咏老老实实地拿出了他的小本本,新旧交替之年,营造司的事务格外繁忙,因此石咏做了详细的计划,各项工程在现有的人手和财政安排之下,已经排到了明年去。
“清溪书屋改造工程、养心殿重修工程、圆明园扩建改造工程、若干王府兴建与改造工程……”十六阿哥接过小本本,一气儿念了下去,念着念着,这位念得出了神,手中的本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位随即口气有些发虚,问石咏:“若是爷也就此住进了一间王府,这王府改建……你会替爷也一并张罗张罗么?”
石咏一听:这怎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十六阿哥,明显这一位待周围人都去了之后,只面对石咏一个,就有些发懵,像是梦游一样地问石咏:“茂行,你还记得那‘铁帽子王’的事吗?”
石咏心想,难道这真成了?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费劲地点了点头,道:“爷好像真的……快掐爷一把!看爷是不是在做梦。”
石咏画风也不带换的,当即伸手一掐,十六阿哥“嗷”的一声,道:“你掐那么狠的呀!”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道:“爷这真是欢喜糊涂了。不过……不过谁能想得到这种事儿?”他说着一转脸,盯着石咏,逼问道:“你怎么就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你怎么知道爷就能弄顶铁帽子戴戴的?”
石咏丝毫不怵,当即回答:“卑职那会儿年轻识浅,哪儿知道什么金帽子银帽子铁帽子铜帽子的,随口那么一说,您怎么就记住了?”
十六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