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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第3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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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李卫做好准备“挨骂”的原因, 石咏也听王乐水说起。

李卫不是科班出身,因此有时与一路科举靠上来的同僚说不到一处去, 但这倒也罢了, 李卫在户部时办差勤勉, 但也因为他是个直肠子, 有一说一,直来直往,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据王乐水说, 前些日子李卫在户部负责各省钱粮收缴。庄亲王博果铎分管户部, 他当时提出要求,每收钱粮一千两, 便要在旧例上加收“平余”十两, 归他庄亲王所有。

“平余”又叫“余平”,是从明代便延续的旧例。这些钱是各省上缴赋税时, 加派加征的部分, 并非送入国库, 而是专门送给户部官员的,相当于上官的一点“好处费”。但是庄亲王这样横插一刀,开口便讨了百分之一的额外“平余”, 要装入自己的腰包, 这贪婪的嘴脸毕现无疑。

果然各省上缴钱粮的时候被这额外加征的“平余”难住了,不少省份的赋税迟迟无法入库。因为西北兵事的关系,国库本就空虚,这样一拖延, 负责征收的李卫着急不已。他身为一名五品的郎中,与庄亲王博果铎理论对方根本不理。于是李卫干脆直接在户部正堂里弄了一个大柜子,外头上锁,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某王赢余”,示意这所有省份征收上来的额外“平余”,都盛在这个大柜子里。

这一下庄亲王可就难堪了。“平余”本是旧例,但是他额外讨要却是为了中饱私囊,原本这混在户部“平余”里看不出来,但李卫这样一闹,把庄亲王的私心嚷得人尽皆知,老王爷一张老脸根本无处去搁,大怒之下,只得收敛了一二,抹去这“某王赢余”,只在户部堂官们的“平余”之中分去一份。

如此一来,征收入库的进度一下子就加快了。但是庄亲王也恨极了这一点儿不肯给他面子的李卫,在京察时动了手脚,给他加上了“不谨”“浮躁”“才弱”之类的评语。

若论李卫的性格,他的确是有些“不谨”“浮躁”,他又是个捐官,论起读四书五经的才能,他的确是比同僚们要弱一些的。

但这些,写在京察时的考评上却显得过分了,得了这种考语,轻则降职,重则革职免官。虽然人人知道这是庄亲王博果铎公报私仇,但是无人敢驳这位“铁帽子”亲王。所以李卫的京察结果就这样最终定了下来。李卫虽然敢怒,却不敢言,此刻听说被康熙传召,猜想怕是因为这事要被好生训斥一顿,然后再宣布罢官或是降职的结果。李卫满腔愤懑,脸上却必须要忍住,所以他见到石咏,才会冒了这样一句出来,“来挨骂的!”

石咏见李卫耷拉个脑袋,随着引路的内侍进畅春园,往清溪书屋过去,心里也颇为感叹,时下吏治腐坏,好容易得个愿意实心做点事儿的人,却被人这般摆布。难怪旁人在官场上愿意随大流,毕竟枪打出头鸟么。

他心里暗暗感慨一阵,想起当初王乐水所说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如今他在内务府管着营造司,也无法完全独善其身。只不过石咏自有分寸,影响工程质量的,即便有好处也半点不能沾。余下的,但凡有点儿好处,他都分给手下的工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尽心尽责地办差,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石咏感慨了一阵,收束心神,继续指挥手下的工匠开始赶工。这万寿节时的各种装点,礼部亦是有一套繁复的定例,是一点儿都错不得的。石咏少不得亲自一项一项地复查,免得出了什么错,将来他自己也得个“不谨”的评语。

少时李卫由宫中内侍自畅春园中引出来,李卫则是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石咏担心他出了畅春园之后连北都找不着,赶紧上去轻声唤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卫看着石咏,那眼神终于慢慢亮起来,望着石咏说:“茂行!”

“快,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李卫说。

石咏虽不知李卫出了什么事,但看这位着实是欢喜得有点儿糊涂,当下也不犹豫,二话不说,伸手在李卫手心狠狠一掐——

“哎哟!”李卫一张脸登时疼得整个儿皱了起来,几乎像是个满是褶子的包子,“叫你掐你就真掐这么狠啊!”

这李卫,直来直去,言语毫不避忌,还真没说错他。

石咏伸手拍拍李卫的肩膀,小声说:“恭喜李大人,这该是,守得云开了吧!”

李卫这时眼神才渐渐清明,想起了适才的情形,忍不住喜笑颜开,点点头:“还真是了!”

原来,早先李卫去清溪书屋陛见,唯一抱着的念头就是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被革职之前能见一回天颜,哪怕是回乡之后做个富家翁,也可以在他们乡下的小地方吹一辈子了。

谁知一进清溪书屋,李卫便先见了张廷玉,张廷玉随意问了他几句户部的事情,才带他进清溪书屋陛见。

待进了清溪书屋,李卫行过大礼,他本是个粗人,此刻也不避忌,直接抬起头,睁着一对眼,直勾勾地盯着康熙。康熙平生见过的臣子多了,武将中也有不少人是与李卫一样直截了当的,因此康熙并不在意,但是这样的人,文官当中,到底不多见。

接下来康熙便随意问了李卫两句户部钱粮的事,李卫一一都答了,但凡在他的职责之内的事,他件件都了如指掌。康熙见他的确不是那等尸居素位,敷衍了事的官员,只微微点点头,又问起李卫当初与庄亲王博果铎争执的事。

李卫自然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早先雍亲王曾经上过折子,所以李卫与庄亲王之间的这段争执康熙尽知,只不过是又听李卫说了一遍。他当下便直接问李卫:“你当初为何要让庄亲王难堪?”

李卫想了想说:“本没有想着让王爷难堪,只是一心想着先将各省赋税收上来入库再说,否则国库当真就要见底了。如今全国上下还有这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西北在等着粮饷,黄河河工等着银子,浙江海堤等着银子,山西与河北都闹了春旱有好些地方等着赈济……小臣,小臣不能因为小臣这一点儿差事办不了,就误了这么多要紧的事儿!”

康熙点点头,知他是为了分内之事,又见他户部的差事精熟,问一句便对答如流,知道是个勤勉的官儿,刚想随意勉励他两句,让他一次京察不如意之后,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岂料李卫还没有说完,梗着脖子又加了一句。

“既然王爷要平余,那小臣就专门给他一个柜子,让搁着王爷的平余呗!”

康熙登时一哑,知道李卫的言下之意。庄亲王博果铎就是为了私欲,倚老卖老,任性妄为,毫无大局观,所以此突然多征一分的平余,导致户部钱粮征收难度加大,银钱无法及时入库。李卫的意思,若此事是光明正大理所应当,庄亲王便不应惧这“某王赢余”的柜子,但既然庄亲王拉不下这面子,便证明此事见不得光,不是什么正道,户部上下官员,便也不应听这等昏聩之命。

“你这话说错了!”康熙立即出言反驳。

李卫登时一傻:他错了?

“若是博果铎老脸皮厚,当真往那柜子里装银钱呢?”康熙反问回去。

李卫当即悻悻,他原也没想过,万一那庄亲王当真不要脸至斯,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思虑未必周全。”康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雍亲王上了折子,极力为你叫屈,盛赞你在户部当差时的表现,认为你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

李卫到此刻方知他这次有机会来康熙面前“挨骂”,乃是雍亲王保举的缘故,此刻愣在当地,当真如在梦中。那个一向看他不顺眼,指摘他差事中的谬误,时不时就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的冷面王?写折子替他叫屈?

“……可是朕见了你,也不过尔尔么!”康熙此刻再给李卫泼了一通冷水,随即提高声音道,“张廷玉!”

张廷玉一直候在外间,此刻听见康熙传唤,当即进屋,将李卫带了出来,命他在室外稍候,随后自己入内听候康熙的吩咐。少时张廷玉又出来,对李卫说:“皇上已经发过话,你可以回去了。”

李卫此时已是如在梦中,他陛见一回,得知上司对自己真正的态度,已经觉得此生不枉了。此刻听见张廷玉的话,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准备出去,只听张廷玉又在自己身后补了一句,道:“皇上说了,‘此人取其心地’,放心吧,京察上那些评语,吏部会有数的。”

康熙说“取其心地”,大概意思便是说,才能不足可以慢慢提升,但是这份心地颇为难得,因此暗示他此次京察考核的评语,会改过来,他依旧有机会在户部做官。

就因为张廷玉一句话,李卫一路出畅春园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见了石咏,才会要求对方好生掐自己一把。石咏竟也丝毫没客气,使劲儿掐了一把,将李卫掐醒了之余,这一位三言两语,便将适才在清溪书屋的经历,和他心中的感激之情,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说给这位并不算相熟的“小友”知道。

石咏听说,自然为李卫和王乐水两人高兴,心中更生出一些念头:康熙皇帝对时下官场弊病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年老体衰,更兼西北正动着刀兵,因此老皇帝实在无力推动改变,只是见到一些心地正直的能吏,敢于挑战诸般弊端的,康熙能护下来便护下来……留给,下一任继承人使用?

石咏发呆,那……难道康熙已经心中有数,选定继承人了?

的确,这康熙朝表面看上去是个盛世,但是壳子光鲜,底下是个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若是没个妥当人来收拾且得烂下去。

石咏正发着呆,李卫已经完全醒过神来,此刻似乎浑身是劲儿,动了动胳膊腿,对石咏说:“茂行,哥哥要回户部当差去了,今日定能看遍我司三百本账簿!”说着,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畅春园的大宫门。

李卫离开,石咏兀自暗中琢磨,不知康熙如今心意到底如何。此前他与李卫说话,因此立在九经三事殿的一间偏殿外面。转角过去便是背影处。他正沉思着,忽然觉得衣角被一只手拉了拉。

老实说,石咏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之下,一抬头一探身,正见到小徐立在转角过去的墙根儿下,脊背紧紧地贴在红墙上,极低地开口:“石……石大人……”

他目光中露着乞求,几乎令石咏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紫禁城里值夜,见到小徐的情形。那时小徐还是个头回在乾清宫值夜的小太监,因为弄坏了康熙的自鸣钟,所以过来求援,当时也是那般乞求的目光,听说石咏愿意帮忙之后便欢欣地道:“多谢石大人……”

如今小徐已经是乾清宫的内侍副总管,若纯论品级,比石咏只高不低,他紧紧盯着石咏,低声乞求:“帮我给师父带句话!”

小徐的师父就是魏珠,算是康熙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总管。小徐命运多舛,石咏还记得当年魏珠与梁九功较劲,梁九功便拿小徐作伐,险些将他活生生打死。

只是石咏不明白,小徐为何会求他来给魏珠捎话——自己说不行么?

他随即看出异样,连忙问:“徐公公,你可需要太医?”

小徐脸如白纸,嘴唇却鲜红欲滴,这一张面貌,十足十的诡异。

“请带话给我师父,我这一生,恩怨明明白白,不欠谁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

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小徐唇角直接垂落,石咏见此人怕是命在旦夕,一扭头,就要转身去找大夫。就在此刻,小徐一伸手,紧紧掐住石咏的手腕,这一掐,当真是用尽全身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正在这时,石咏见到畅春园门口处行过来一队侍卫,为首的正是丹济,他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冲丹济比了个手势,丹济见状,当即命手下继续巡逻,自己快步赶到石咏身边来。

“石大人,请你务必带六个字给我师父,‘风月宝鉴……’”

小徐一张口,口中鲜血涌出,此人的身体也再站不住了,缓缓坐倒,依旧扣着石咏的手,余下的话却哽在后头,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一定给你带到便是!”石咏见再这样下去只怕此人走也走得不安心,赶紧答应。

这时候丹济已经赶到石咏身边,一探脉象,便道:“人已经不中用了!”

果然只见小徐眼珠动了动,眼神颇有些凄凉,望向石咏的眼光中到底带上了些感激,但渐渐的,那眼光也散了。石咏觉得手腕间的劲也一点点地松了去,他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从小徐手中抽出来。

丹济检查了小徐的眼睑口鼻,下了断语:“是中毒!”但他直到这会儿才认出小徐,问:“怎么是徐公公?”

石咏:我也正懵着那。

小徐已经是乾清宫内侍副总管,丹济也是相熟的,此刻看了小徐的死状,叹了口气,道:“怕回头还是要报个暴病而亡。这事儿交给我吧!”宫中一向报喜不报忧,御前侍卫为了减少麻烦,会在加强戒备、暗中查访的同时,尽量将这等事随便找个由头先行盖住。

石咏点点头,心知怕也只能如此。他惦记着在小徐临终之时答应的事,还得给魏珠传讯——可为什么,“风月宝鉴”,会是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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