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佳氏直起身, 命身边的媳妇子将达山与达春两个小哥儿都带下去,直起身笑着面对英姐儿, 说:“两个哥儿还小, 要慢慢地教。英姐儿见笑了!”
如英也笑着摇头, 道:“没事!小姨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安佳氏则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其实就是有句话想问你,我嫁给你阿玛也这么些年了,近来你姐姐见我, 大多尚能称呼我一声‘母亲’, 可是你为何从不改口,永远只管我叫做‘小姨’?”
如英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敛了, 望着安佳氏, 说:“因为您确实是小姨啊!”
安佳氏:……
“我还记得您没嫁给阿玛时的样子,那时额娘刚刚过世, 我们姐俩那时才三四岁吧, 一下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哭得很惨, 而您手里拿了糖饼来安慰我们,哄着我我们,那时候您真年轻, 真漂亮, 与额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当时就记住了,您是小姨,是额娘的亲姐妹,我总觉得有您在, 额娘就一直活着。毕竟您身上有着与额娘一样的血脉。”
安佳氏听到这里,彻底怔住,她从未想过,这个继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听到这里,安佳氏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亡姊,她亦曾依恋思念姐姐,姐姐走的时候,她也曾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毕竟是血亲,就如英姐儿说的一样,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可是小姨,当初您要是没有嫁给阿玛,是不是会比现在活得更快活些?”
如英突然问。
安佳氏一下子愣在当地,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瞬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若是她从未嫁给穆尔泰?
若是她从未嫁给姐夫做填房,她依旧会疼爱如玉如英两个,将她们视作姐姐生命的延续,就像是两个侄女儿看待自己那样;相反,由着父母做主,将她嫁给穆尔泰之后,她成了“继母”,而不再是小姨,原本天生由血缘牵起的那种依恋与牵挂,不可避免地为利益所冲淡,她越来越重表面功夫,私底下为两个亲子绸缪得更多,她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人总是这样自私的,而身为人母也一定会更偏向自己的亲生子女,而她也相信若是与姐姐易地而处,姐姐也会做出完全一样选择……
而今这个侄女却问:小姨,您若是没有嫁给阿玛呢?
安佳氏心道:难道她那时,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一想到这里,安佳氏瞬间被唤起的昔日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硬,而眼前这个大胆的侄女,则总是在一步步地挑衅她的底线。
如今穆尔泰承嗣之事早已化为泡影,丈夫不争,她为两个儿子绸缪的,自然再没了指望。早先这个英姐儿曾经帮着白柱媳妇齐佳氏努力弥合与老太太喜塔腊氏之间的关系,安佳氏便理直气壮地迁怒了如英。
而矾书之事,安佳氏对如英本该心虚不已,她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当日在清虚观亲眼所见十三福晋等人所经历的那场凶险,如今她只晓得自己并无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她便理直气壮地去抓旁人的把柄。
“对了,英姐儿,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不再上房那边好好待着,陪着老太太,你怎么想起跑到继母这个院子来了呢?”
安佳氏心内越是冷硬,她就越是笑得温煦,关怀备至地望着如英:“嗯,是了,望晴那丫头不见了,所以你才担忧……是不是望晴知道你什么不方便告诉旁人的事情。她不见了,没准就是被关在哪处柴房里,回头被人拷问出秘密,你便因此连下定也顾不上了?”
如英镇定地笑:“我猜这倒还真不至于,望晴那丫头一向是好吃懒做,想必是被人轻易许了些好吃的,就不知躲在哪里独享美味去了。我哪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说着冲安佳氏一伸手,道:“小姨,今儿是我的大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您?吉时就快要到了,您陪我去老太太的上房去吧!”
安佳氏原本也有此意,但是听了英姐儿的话,却立定了掉脸看英姐儿的眉眼神奇,心里在想:这个侄女儿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傻?自己算无遗策了要摆布她的,怎么对方竟一点儿心都不上?
一晃神,如英就已经握住了安佳氏的手,如英的手温暖而稳定,相反,安佳氏的手心却因为有些紧张,显得又潮又冷。
“小姨的手这么凉,莫不是有些着凉了?”如英丝毫不察安佳氏的异样,反而关切地道:“要不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若是染了风寒总不大好……”
言语间,似乎隐隐在劝慰些什么。
安佳氏又是一个晃神,问:“姐儿说什么?”
这话听了好生耳熟,她自己就好像曾经说过:“染了风寒总是不大好,得找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
安佳氏晃晃脑袋,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顾不上什么旁的,只管将早先安排下的一一都照做了就行。
说话间,这一对继母女已经来到了老太太喜塔腊氏的上房,石家和忠勇伯府一起前来观礼的女眷就聚在喜塔腊氏上房外面会客的花厅里,女眷们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安佳氏突然脚下一顿,皱起眉,睁圆了眼,觉得自己眼花了。
“小姨,侄女是说,若是有人染了风寒,就最好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治。有时候庄子上的大夫不太高明,所以送到庄上的人就总是治不好。但是庄子附近也许凑巧会路过一两个游医郎中,专能治疑难杂症的也说不定呢?”如英在安佳氏身边补充道。
安佳氏完全愣在当地,从头到脚如浸在冰水中一样,旁人见了她眼下这副尊荣,或许会说,哟,这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吧!
她的的确确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她的乳娘金嬷嬷,当初她挥泪送去庄上,又亲自命人发送了的,如今正好端端的,与其他两名老太太喜塔腊氏身边的仆妇一起,各自端了一张小杌子,坐在花厅之外的廊下,头凑着头,像往常一样说着闲话。
安佳氏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内心有股子亲人失而复得的欢喜瞬间涌上心头,随即却有更大的恐惧袭来,让她一下子甩脱了如英的手,抖着声音道:“英姐儿,好心机,好手段——”
如英却摇了摇头:“小姨,我哪里有什么心机手段?不过就是嬷嬷病愈回来大宅,我刚才带着人过去父亲那里打了一声招呼而已。”
她眼看着安佳氏的脸色一点点转白转青,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句:“若不是今天早上望晴就这么凭空不见了,或许我也犯不着自己带嬷嬷去见父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不是安佳氏设计她,她也不一定非要这样反击回去的。
安佳氏脚一软,险些一跤跌坐在地面上。
对了,穆尔泰那里——今日她自从早起便忙忙碌碌,竟然疏于防范,没有顾着穆尔泰,这真是蠢透了,她只顾着设计旁人,却不防旁人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算计她——
安佳氏突然回头,掩面只往她与穆尔泰一道住着的院子疾奔,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穆尔泰。至于掩面,是因为她实在是没脸见自己的乳娘,更无法想象金嬷嬷含怨指证自己的样子。
好在她还算熟悉穆尔泰,熟悉那一位的脾性,将近十年的夫妻,她很清楚他听得进什么,会信什么。所以她有这个自信,要凭自己一张滔滔利口,将黑说成是白,错说成是对,先稳住穆尔泰,哄着他明日好好出京,然后再掉过头来慢慢对付英姐儿和她的乳母,这样她还有机会。
“老爷明鉴——”
在书房寻到了正在整理衣饰、准备出去应酬的穆尔泰,安佳氏唱念做打俱佳,双手一握穆尔泰的手肘,立即跪了下去,双目含泪,道:“英姐儿怪我这个继母不顺着她的心张罗婚事,口出怨言,也是有的。可是矾书之事也确是子虚乌有,老爷明鉴,妾身就算是再没有脑子,也万万不可能做出对七姑奶奶不利的事情。”
“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呀?”
穆尔泰不是个容易生疑的男人,可是如今安佳氏这一副态度,却教他不得不生出疑心。
“英姐儿早先是带了个嬷嬷进来,偶然见我,便招呼了一声,说那嬷嬷早先染了风寒,缠绵不愈,在庄子上住了很久,这才刚回来的……除此之外,英姐儿什么也没说啊!”
安佳氏:……啥?
对方竟什么……也没说?
穆尔泰眉头一拧,问:“夫人刚才提到的‘矾书’——究竟为何?”
他好歹是个官儿,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东西,一旦沾实了,说是抄家灭族之祸也并不为过。
听见夫人亲口提起,穆尔泰便不肯罢休,一定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