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纷沓,惊叫声四起,酹月楼里一片混乱。
那“小公子”的视线全被挡在一袭蓝衫之后,一股陌生的阳刚气息,间或飘入她的鼻间,令她心头一阵乱撞。
她忙低敛双目,红着脸轻声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顾勋却只冲她一笑,眸色清亮如水、薄唇微弯似月,纷杂人影之中,翩翩公子倏然的一抹浅笑,就此印在了她的心中。
然她脸上红晕未除,顾勋已将她轻轻放下,疾步朝那混乱处走去,她眼见那英伟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玉台凌乱、大幕坠落,原本应在台上之人,此刻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堂中央。
顾勋探了一探两人鼻息,又细看其颈后伤口,果然那蒺藜上淬了毒液,一击之下,绝不留活口。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向二楼望去,回廊之上正挤挤嚷嚷的塞满了各色面孔,而那躲在暗处偷袭之人,到底是谁?
顾勋眉头紧蹙,投毒的凶徒虽已毙命,但是那藏在背后的真凶、神秘字条、曲玲珑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交织的迷网,终究令他思虑难安。
转过头来,却看到薛玥正呆呆站在一旁,与他目光一触,便赌气般的将头一偏,顾勋见她那副气鼓鼓的别扭模样,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
这时张冲走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发现”。顾勋沉吟一番,便撩袍起身,阔步朝二楼走去。
那群贵公子们见凶手毙命、案情暂结,皆是松了一口气,一时间都往楼下涌去。
顾勋站在楼梯之旁,目光凌厉地望向人群,一见穆戎和杜风迎面走来,抬步上前拱手道:“不知今日之事,处置得可令穆大人满意。”
穆戎轻哼一声道:“嫌犯已经毙命,死无对证,顾大人果然好手段。”说完似是懒得多看他一眼,就要朝前走去。
顾勋却将手一伸,神秘地拿出一物,压低声音道:“顾某在检查尸体之前,曾接到一张字条,不知穆大人可看得出这是何人所为?”说完眸色一沉,静静地盯着穆戎。
穆戎看了一眼字条,面容不变,只冷淡道:“顾大人交友广阔,观察细致,这种琐碎小事,何需来问我。”说完熟视无睹一般径直走下楼去。
顾勋望着穆戎的背影,冷冷笑道:“他身为顺天府知府,对案件隐情不闻不问,乍见这藏有玄机的字条,也是毫不关心,这位穆大人倒是十分沉得住气。”
突然他又转向张冲问道:“你说一向清心寡欲的穆知府,为何今日会突然来到这京城闻名的奢靡之所寻欢。”
张冲似是一愣,低头道:“大人的意思是……”
顾勋紧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那两人迎了上去,不由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不急,不管今日这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他既然未达目的,一定会再次出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我有种预感,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眼神落下之处,杜风正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薛玥道:“小玥,我和穆大人身份特殊,刚才你有难,我们实在不便出面,你不会怪我们吧。”薛玥忙摆手道:“都怪我贪玩好奇,差点把你们连累进来,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时穆戎突然在旁冷冷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顾勋?”
薛玥一时有些心虚,含糊道:“以前曾帮顾大人办过几件案子。”
穆戎目光如刃朝她扫去,随后似是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就黑着脸拂袖而去。
杜风抓抓头,将薛玥拉到一边小声道:“小玥你别见怪,我家大人一向和李首辅不对盘,对他身边那些阿谀奉承之人更是瞧不起,顾勋现在是李党中风头正劲的人物,穆大人平日对他就十分厌恶,难免将他身边之人都一并殃及进去。”
说完他似是十分惋惜地拍了拍薛玥的肩膀,叹了口气随穆戎走远。
薛玥只觉得欲哭无泪,自从认识那人以来,不是莫名其妙的卷入一些事,就是莫名其妙的得罪一些人,现在连着唯一的活计也可能泡汤,她真想大喊一声,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很熟啊!
薛玥有些沮丧地转过身,看到刚才那小公子正期期艾艾站在堂中,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心中又有些不忍,走上前轻声道:“这位姑娘,此处乃是非之地,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小公子”惊讶地抬头望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薛玥在心中喟叹,这位不知从哪家跑出的大小姐,果然是单纯懵懂,以她现在这幅模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她是个女人吧。
她正要开口再劝,余光已经望见顾勋姿态俊逸地朝这边走来,朝那“小公子”抱拳道:“顾某之前并未看出姑娘的身份,刚才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薛玥鄙夷地望着他一副谦谦君子做派,在心中感叹,高手就是高手,作戏作得如此逼真。
再看那小公子目光盈盈,双手不安地攥着衣角,细细柔柔地回道:“大人救命之恩,聘婷感激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原来这”小公子“名为聘婷,这时顾勋仿佛十分惊讶道:“姑娘刚才自称许攸的表妹,莫非你就是叶尚书家的千金,叶聘婷小姐。”
薛玥心中顿时了然,顾勋定是早猜到她身份才会冒险救她,再看这两人一个羞羞答答,一个暗含惊喜,只觉得胸中十分烦闷。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开,突然瞟见楼上一袭红衣滑过,心中于是记起一事,忙对顾勋道:“顾大人若没有其他吩咐,小的便先行一步了。”
顾勋却将她一拉,“这里的事张冲会处理,你跟着一起,我有事问你。”语气淡淡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随后又向叶聘婷笑道:“今日顾某多有得罪,如今已过正午,我就与我这属下一起做东,在天香楼设席向小姐赔罪可好。”
叶聘婷虽有些奇怪,大理寺何时收了女子当差,却也未再多问,只害羞地点了点头。
薛玥对这莫名其妙安上的下属头衔十分不满,却收到顾勋一个警示的眼神,只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去了酒楼。
细雨蒙蒙的午后,薛玥从天香楼的包厢内望出去,只见墨青色的云朵低低压在天际之下,压得她心头一阵郁郁。
“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在大理寺任职,刚才见你身手了得,实在令聘婷羡慕。”软软糯糯的嗓音飘进她的耳中,将思绪拉回房内。
薛玥转头望去,见叶聘婷虽是男装打扮,却肤白胜雪、眉目标致,虽不及曲玲珑那般风情万种,却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再看她托肘举箸、浅笑轻言,言行间无不透出大家闺秀的优雅。薛玥第一次对着一桌酒菜,突然没了半分胃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叶小姐莫要取笑我,薛玥不过粗人一个,哪及叶小姐身份矜贵,要羡慕也该是我羡慕你。“
叶聘婷摇头叹道:“我自小长深闺之内,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规矩,平日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所识之人也皆由父母安排,聘婷平生最向往的,就是能活的如薛姑娘这般自在洒脱。”
薛玥见她说的情真意切,也笑道:“所以叶小姐今日才会女扮男装,想要出来见识一番。”
叶聘婷点了点头,突然又有些害羞道:“我平日所看得那些话本之中,小姐乔装改扮出游,总能有一番奇遇,撞上命定姻缘。我今日实在心痒,便冒了表哥的身份想去酹月楼见识一下那名满京城的曲姑娘风姿,谁知这么巧……竟刚好遇上顾大人办案。”说完眼中波光一荡,向顾勋处飘去,脸上又是一阵绯红。
薛玥暗自嗟叹,这位叶小姐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话本,竟生出这些莫名的绮思,以为像这般偷跑出门,就能一路顺畅,得遇良缘,却不知世事险恶,像他这般娇滴滴的大小姐,若非恰巧被他们撞上,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悲惨之事。
于是她脱口而出道:”那些写话本的书生文人,十个有九个都不得志,因此才编出一些穷酸才子被富家千金痴缠的所谓佳话,叶小姐涉世未深,这些书看看便好,千万莫要当真,不然若遇到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只怕会吃大亏。”说完,她也意有所指的望顾勋那边一瞟。“
顾勋轻咳一声,掩住唇边笑意,似是十分认真对叶聘婷道:“叶小姐看我可像那别有用心之人。”
叶聘婷以为他误会了薛玥所言,急得连连摆手道:“聘婷若不是蒙大人相救,早就被凶徒所害。薛姑娘一片好心提醒,娉婷感激在心,那别有用心之人又怎么会说得是大人”。
薛玥见她一双杏眼求救般得望向自己,语中已经带了哭音,也只得摇摇头,哂笑一声道:“这别有用心之人,指得当然不是顾大人。”她嘴上这么说,却故意把别有用心几个字咬得极重。
顾勋轻轻哦了一声,目光一转道:那不知在小玥眼里,顾某又是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