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芳年这个人, 舒凫所知甚少。
起初,她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说,此人不良于行,擅长奇门术法,深受凌山海信任;后来, 她在花朝节上见了他一面, 从此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的意思是, 她第一眼看见他,便嗅到了熟悉而亲切的阴阳怪气。
打个比方,倘若大家都是书中人物,那么谢芳年和江雪声, 多多少少有一点“撞人设”。
虽然这个世界早已和原书say goodbye,开始在全新的轨迹上自由飞翔, 但说不定在21世纪的读者眼里, 它只是变成了一本新书,叫做《在虐文里开养鸡场》。
不过,今日一见, 舒凫对谢芳年倒是颇有改观。
一来,他会因为江雪声扮演的“油腻中老年男子调戏十八岁女徒弟”人设而震惊, 可见他还有几分常识, 几分自重——简单来说就是要脸, 不像江雪声一样骚的百无禁忌,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堪称狗中王者, 独一无二,简称王二狗。
二来……他的病弱人设,好像真不是演出来的。
谢芳年震惊之下推翻轮椅,实现了“残疾人一蹦三尺高”的医学奇迹,但这奇迹只是昙花一现。
“昙华真人,你……咳咳!”
他刚向江雪声吐出一句正常人的谴责,便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天昏地暗,腰身好像一枝细瘦的芦苇般弯折,仿佛随时都会撅断。
“谢长老,您没事儿吧?”
舒凫被他这副行将就木的架势吓了一跳,自觉与江雪声一心同体,也该分担一点责任,踏上前便要伸手扶他。
不料,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过腰间,便只见江雪声“嗖”地从她身旁掠过,一扬衣袖扶起轮椅,而后卷起一阵妖风,将谢芳年摇摇欲倒的身躯托起,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轻轻一甩,不怎么走心地抛回到轮椅上。
舒凫:“……”
他这是……不想让她碰到谢芳年?
不至于吧?
也许是江雪声动作太粗暴,谢芳年一下没坐稳,整个人不倒翁似的前后晃了两晃,面色越发苍白,看上去差点被他给颠吐了。
“你……”
“华月长老,听我一言。”
江雪声连忙抬手,避免误会进一步加深,“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与凫儿,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谢芳年抛给他一个“看垃圾的眼神.jpg”,冷冷道:“昙华真人以为,我想象了什么?”
江雪声略一思忖,斟酌着道:“华月长老以为,是我趁凫儿年幼无知,花言巧语哄骗于她,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
谢芳年抬起眼皮:“难道不是吗?昙华真人今年贵庚,这小姑娘芳龄几何,我还看得出来。”
“自然不是。”
江雪声一本正经地否认道,“我与凫儿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绝非我有意哄骗。而且,是她先动手的。”
舒凫:“啊?是吗?”
谢芳年:“……”
看有害垃圾的眼神.jpg
他满怀鄙夷地端详了江雪声一阵,似乎觉得这人已无可救药,没什么辱骂的价值,便一翻手取出个琉璃盏来,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
那琉璃盏玲珑剔透,内蕴灵光,其上刻有符咒,一看便是有些来头的灵器。
只不过,其中自然涌出的液体,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姜黄色,还有几枚梭子状的红果浮浮沉沉……
舒凫: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人到中年不得已,保温杯里泡枸杞”?
“……”
谢芳年一言不发,默默饮过疑似枸杞茶的谜之液体,白里透青的面庞恢复了几分血色,但神色依旧阴沉,看也不看江雪声一眼,只向舒凫问道,“幻境之事,都处理好了?”
“是,都解决了。这一次,还要多谢华月长老相助。”
舒凫中规中矩地回答道。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谢芳年,便想起他一见面就对她冷嘲热讽,嫌弃她弹琴难听、暴殄天物,听一次胸闷气短,听两次滋生心魔。
当时舒凫还有几分不服,心道“你懂我什么呀!这都是魄月自愿的!”,但经历幻境以后,每当回想起凤君灿烂的笑容(炼器成功那一刻,他笑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她便深感痛心疾首,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我说,华月长老……”
大约是为了缓和一些内心的愧疚感,舒凫迟疑着向谢芳年道,“我知道,是我辜负了魄月琴,还有炼器师的一片心意。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学习音律,勤能补拙,至少弹出一两首能听的曲子。之前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
谢芳年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她,一手搭在胸口,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细腕上一串小巧的茉莉花球。
……茉莉?
【丹心茉莉,三年一开,一次只开三日,乃是上好的入药佳品。】
【鸿鹄少君,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用它编手串,只是因为“好看”吧?】
也许是因为惦记着凤哥,舒凫心头突地一跳,风远渡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
“华月长老,我有个问题。”
她有些急切地俯身向前,追问道,“你手上这串茉莉花,是从哪里……”
“怎么?”
谢芳年似乎不解其意,大大方方将纤细的手腕递到她眼前,把那条不起眼的寒碜手串亮给她看,“每逢花朝节,姚、魏两城街头,处处都有人在叫卖这种花串,你没见过么?我瞧着合眼,多买了几串,你若喜欢就拿去。”
说罢他随手一拂,果然在膝头摊开一摞色彩明艳的花串,山樱、绿萼梅、垂丝海棠、撒金碧桃……各色花卉一应俱全,红红白白,像是在她眼前铺开了一片旖旎春色。
舒凫微微一怔,有些失望地缩回手去,正要解释是自己误会,江雪声已经一抬手拦在她面前:
“不必了。只要凫儿想,这世上便没有她摘不到的花,不劳华月长老费心。”
舒凫:“……”
大哥,这种霸总台词不适合你。你不必如此急于丰富人设,和新角色拉开距离。
谢芳年只是随口一提,见舒凫无意,便又一拂袖将花串收起,转向她淡淡道:“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的琴音多伤人了?”
舒凫刚要点头,只听他接下去道:“不过,凭你的天赋,练与不练都无甚区别,倒也不必白费功夫。娘胎里缺斤短两,岂是如此容易就能克服的?你看我,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上蹿下跳。”
舒凫:“……”
骂我就算了,你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我敬你是个狠人。
“不过。”
谢芳年说到此处,话头忽然一转,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你的琴虽难听,剑却好看。旁人纵使听琴听得起了杀心,再看你的剑,便又不忍心杀你了。”
舒凫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干笑道:“是吗,谢谢你哦。”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凌霄城复命了。”
谢芳年不再与她多话,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按,那轮椅便蓦地腾空而起,载着他悠悠飘在半空,“这次弄丢了大公子的人头,又折损了不少人手,在凌宗主面前,我免不了要吃挂落。此事我替摇光峰担下了,来日须记得这个人情。”
……好家伙,别人都是御剑而行,他居然是御轮椅,看上去还比御剑舒服。
“谢长老。你当真要回凌霄城?”
江雪声忽然抬头唤住他,神色间有几分罕见的肃杀之意,“据我所知,鹓鶵一族踏上歧途,并非始于凌凤卿。”
“你可知道,这些年凌家四处寻人试药,皆是出于凌山海授意,要炼制‘净化血脉’的丹药?”
“我自然知晓。”
谢芳年垂眼应道,眸光晦暗不明,“凌宗主一心复兴鹓鶵,早已不在乎手段,此事我自有主意。昙华真人,比起关心我,你还是专心培养弟子吧——她虽然毫无琴修天赋,却是个一等一的剑修苗子,将来不可限量。”
“你若是教不好,或者用……用风月之事耽误她,多半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是计较这个。谢长老不必挂怀。”
江雪声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目光坦荡,气度高华,俨然一派神仙风骨:
“一位优秀的师尊,怎会只因与弟子有情,就做不好传道授业这点小事呢?”
“倘若做不好,那定是因为他本就无能,只能用‘无情’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只不过,他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是了。
……
两人回到魏城之时,暮色已深,天边依稀有星辰闪烁。
江雪声见城中一片狼藉,便带着舒凫前往城主府,准备先与柳如漪他们碰个头,在府上休息一晚,明日再商讨善后事宜。
令舒凫意外的是,在摇光峰众人面前,江雪声神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异样,更没有如她想象中的一般高调炫耀,在单身老蛟面前反复横跳“我脱单啦!”。
舒凫满心疑惑间,江雪声已经贴心地将她送到客房,在门口道了声晚安,便要转身离去。
“……”
舒凫有些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安分,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先生,你……就这样?”
“现在就这样。怎么,不满意了?”
江雪声笑着抬手,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戳,“方才不是你说,你我之间还‘差些什么’,要我‘放尊重一点’?我又不是什么魔头,你既开口,我自然会听从你的意见。”
“凫儿,你也大可放心。一位优秀的师尊,即使只是走个形式送徒儿出师,也不会如此轻率,总要给她备齐出师礼才好。”
“不过……”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眉沉吟道,“‘师尊’这个称呼,放在如今听来,仿佛别有一番风味,我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凫儿,不如趁现在还未出师,多叫两声来听听?”
舒凫:“……”
在修仙界,旁人一般都将“师徒”视为禁忌——也正因禁忌,所以在文学作品中衍生出一种不可说的情趣,令爱好者欲罢不能。
但如此明目张胆,直言“我就是要将师徒当情趣”的师尊,江雪声实在是第一个。
——讲真,你算个什么师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