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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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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便注定。

——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又一无所有。他渐渐破碎在金色阳光下,滚烫光源使他睁不开眼,那里有理想国,有着数代人为之奋斗的奖杯。膝盖是僵硬的,也是软弱的。他瞧着猎猎野火与燃不尽的草原,这是他最后一次挺着脊梁,一步步迈向他想要的王座。

——风在抖动,云层抖得更厉害。天幕即倾,他内里的世界也快倾倒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与过去的高傲一刀两断。

——他将换个方式存活下去,他感到生的力量在血液里翻涌,他感到自由。

——他也从此失去了自由。

凌晨四点,沈南逸写完最新章节的倒数几段。他手里攥着钢笔,指节因长时间写作而稍有酸痛。抬起的手腕未落,向后翻折着趋近四十五度。他一遍又一遍地审查段落,嘴里念着,顾不上手腕轻微颤抖。

无框镜片极薄,轻轻架在沈南逸的鼻梁上。镜片之后眼神下垂,专注地盯着纸页,充了少许血丝。

书房静谧,唯有一盏台灯明亮。沈南逸确认无误,才缓缓撂笔。他手侧的烟灰缸内,烟头堆积如山。咖啡早已见底,除光源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沈南逸叼着烟,往后靠在椅背上。夏风从身后大开的窗户外吹进,一股一股地撩动他头发。沈南逸顺着两边额角处,把发丝全部抹向脑后,露出利落眉眼,沾了点疲惫。

他仰靠椅背,脑子里过一遍方才写的新章节,再用手臂压在眼睛上。昏黄光晕罩着他脖颈以下,脸与眼都埋在阴影里。

良久,沈南逸念了一句: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

魏北去锦城酒店之前,顺路到养老院看奶奶。看护说这几天老人的状态很好,想起过去的机会较多。时常询问她们,我家小北在哪。

“我说你出去拍戏,现在是个大明星啦。每天飞来飞去行程累得很,让她放心。你回来肯定会看望她。”看护带着魏北去花园,奶奶喜欢晒太阳,趁着酷暑未至,天天在花园坐着。

“我跟你对一下话,免得等会儿说漏嘴。今天你奶奶的状态也不错,两人好好说。”

“我知道,”魏北笑了笑,他将手上的信封交给看护,“这是下个月奶奶的生活费,我直接交给您吧。等会儿我还有事,没时间去缴费。”

看护接过,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魏北。叹口气,你这孩子也是不容易。

阳光穿过榕树密密的叶缝,老人穿着整齐干净,银发夹了几根灰,梳得一丝不苟。她安详地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小音响,正外放京剧《红鬃烈马》。

奶奶垂着眼,大概是年老功能衰退,耳朵不好使,便仔细倾听。薄薄的嘴唇尽力努动,偶尔能听见微弱唱词:武家坡前问一问,我贞洁烈女王宝钏......

魏北感到眼睛发热,他于原地站了半晌,好容易端上笑,靠近奶奶。看护说得没错,近几日老人状态极好,奶奶几乎是听见脚步声,便掩不住声音里的欣喜:“小北?”

说来奇怪,人或是有第六感,或是对亲近之人的脚步声极为敏感。奶奶喊他时,魏北鼻尖一酸。

时至初夏末尾,老人双手依然发凉。魏北握上去,没什么温度。奶奶盯着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脸枯瘦而黄,眼白也有些偏黄。

“我们家小北出息啦,奶奶就放心。”

“奶奶想问你有没有在外面受欺负,但我想你这性子,受人打磨是不可避免的。”

“你啊,就是性子太傲。有时要变通嘛,人要变通的。爱你的人受得了,别人怎么受得了。想在这世上吃口饭,不容易啊小北,不容易。”

时间是个什么玩意,魏北至今不了解。他晓得奶奶年轻时的泼辣,也晓得奶奶当初宁肯骂遍街头巷尾,也不愿受人一丁点污蔑。

如今奶奶却告诉他,圆滑点,忍耐点。年轻人吃点亏也没什么,你要换个方向去思考。

魏北蹲着,把头搁在老人膝盖上。奶奶肌肉萎缩,骨骼尤其咯人。一只枯老的手在他发间滑动,他问:那怎么换个方向去思考,奶奶。

奶奶笑了笑,她说:“以前我也想,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苦的痛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却要发生在我身上。”

“后来老啦,怨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与其想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不如去想经历过这些事,能教会我什么。”

奶奶的话很含蓄,若要换她年轻时,才不会跟魏北讲这些大道理。她大概只会横眉冷对,不置一词。

这世界光凭你一个人是操不动的,狗日的人生。

奶奶说完,魏北沉默。他以脸颊贴着老人膝盖,微热的夏风卷过时,魏北轻轻闭上眼。

他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感到心底空荡荡,发了凉。

晚上在锦城酒店,魏北第一次见到王克奇。他惊于王导的随意,总觉与照片和电视上看来不一样。

王克奇上身穿着工字背心,下身穿了大裤衩,一双人字拖硬生生搞出打天下之感。留着短短的络腮胡,修剪有型,是那种有意弄出来的帅气。眉目并不很出众,却叫人十分在意他的气场。

王导坐在上八位的左侧,单手搭着另一侧的空椅。而上八位坐着一位老人,年逾花甲,精神头很好。老人留着艺术家的长胡须,看人时喜欢稍微睨着眼。

这是洪赋,辛博欧的老师,王克奇的恩师。

魏北第一次见。

座位挨着顺下来,洪赋身边坐着沈南逸,沈南逸身边是辛博欧,最后还剩一个空位。

显而易见,属于魏北。

他有些紧张地关上包间门,明明没迟到,却觉得自己来晚了。王克奇见人进来,看清魏北相貌时,眼睛明显一亮。

他大笑道:“老沈,可以啊!这么盘靓条顺的苗子,你给老子藏着掖着,今儿个才拿出来显摆。”

魏北站在座位边,双手揣在兜里,半晌说一句:“不好意思老师们,我来晚了。”

“没晚没晚!嗨!是我们早到了,你这刚合适。来来来,坐我旁边。老沈那边小辛坐了,你挨我就成。”

王克奇朝他招手,实际仅仅一个座位。魏北这才点了头,拉开椅子坐下。

菜肴陆续上来,期间王克奇与沈南逸闲聊,两人谈了些近日文圈里的现状,聊得比较深,魏北没怎么听懂。辛博欧却像只春天殷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同洪赋找话题。时不时抛几句“愚钝”的话语,引得洪赋哈哈大笑。

桌上的气氛很好。真是太好。所有人都其乐融融,所有人都能自找话题。

除了魏北。

他不主动与王克奇攀谈,亦不愿主动结识洪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就四字形容:格格不入。

王克奇偶尔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是笑,应付夜店客人那般笑。他还没学会怎么去和“有事相求”的导演周旋,所以嘴唇紧闭,不说一句。

辛博欧间或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瞥他一眼。今日他们是对立的,各凭本事,公平竞争。辛博欧撇嘴,他甚至想问一句,你离了沈南逸能做成什么事。可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辛博欧不想不给魏北面子。

洪赋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头包含的更多是审视、打量。冷冰冰的,质疑的。魏北不卑不亢地接住,再直直与其对视。他并不觉有何不妥,可在洪赋眼里,是这年轻人不识抬举。简直傲得目中无人。

唯有沈南逸,除开进门那一瞬,他的眼神再没落于魏北身上。他已对魏北有求必应,完成了年轻人提出的条件。现在沈南逸仅仅是抽着烟,与王克奇聊天。

魏北能不能在王克奇心中留下好印象,能否选上新电影的男主角,要看魏北自身的能力。

与沈南逸无关。

魏北从没有过这种抽离感,他似坐在桌前,又似完完全全被他们隔离在外。他二十几年没学会谄媚,没学会对有求之人毕恭毕敬,没学会怎么在陌生人面前塑造虚假而完美的形象。

如今这场面,短短几小时内,他也学不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谈盛欢,看着辛博欧不断给王克奇制造惊喜。看着沈南逸与洪赋谈笑风生。看着他们才是一路人,而自己,像个陪衬。

魏北有一瞬迷惘,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奉承,他做不到。魏北始终挺着脊梁,不有意接话,也不自找话题。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蜷起。

指甲顶着掌心,死死地,紧紧地顶住那层肉。

“那你怎么看,那边的男生。”

就在魏北思绪混乱时,洪赋突然递过话。

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魏北身上,他问:“什么。”

王克奇与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辛博欧惊讶道:“难道你没听老师讲话吗?”

这是个礼数问题。魏北再怎么辩驳也不可能讲清为什么没听,他便不解释,只坐直了再问一次:“您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请问您的问题是什么。”

洪赋不高兴。很明显的不高兴。魏北的姿态不太像询问,更像是质问。老人沉下眼神,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才慢悠悠道:“对于什么才是合格的演员,你怎么看。”

这种问题简直小儿科,辛博欧心里早有一套标准答案。什么人情世故要懂得,但又不能表现太精明。刻苦努力拍戏,寻找时间充实自己等等。反正就是往好的说,最最重要一点,是学会感谢老师感谢导演,感谢别人对自己的栽培。

送分题。

可魏北只说了一句话:“演员只凭作品说话。”

傲。傲得很。这句在理,但不应是现在说。魏北太年轻,不懂得把“只凭作品说话”,转变为“好的演员需要好的演技,好演技离不开导演、老师等一系列人的帮助”。

可他要是懂了,多年来早就一路睡下去,睡成男主角压根不是事儿。

洪赋这辈子最不喜欢两种人:第一是不敬业的演员,第二是年轻时过于傲气的人。前一类人是行业毒瘤,简直不可忍受。后一类的解释就多了,可能是天真,可能是自视甚高,可能是家庭教育使然。

不过洪赋忽略了一点,也或许是成长经历造就性格如此。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魏北这句话让洪赋很不高兴。

老人几乎是冷笑一声:“那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魏北噎住,半晌,他道:“没有。”

洪赋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好大的口气!”

“凭你也敢自称演员!”

突如其来的怒火,叫魏北瞬间反应不过来。他只得挺直脊梁,紧紧贴着椅背。而眼神,不退不让地对上洪赋。

一老一少,视线胶着。洪赋发怒,魏北不打算说软话。辛博欧想出来打圆场,却被王克奇的眼神抵了回去。

王导对此场景,更多是玩味,是想看看魏北究竟怎么处理。

这是一出好戏。不可多得的好戏。

良久,魏北道:“我没有自称演员。”

洪赋大笑:“不是演员你还敢竞争王导的新角色?无知小儿!”

魏北下意识回道:“难道我不能凭自己争取一次么。”

洪赋紧逼不让:“你凭的是自己吗?”

魏北:“我......”

“闭嘴。”

一直沉默的沈南逸忽然发话,他眼神微暗,定定地看着魏北,说了今天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马上闭嘴。”

从没有如此憋屈。哪怕是被客人泼酒水,被别的导演指着鼻子骂,被经纪人说当不了婊.子还想吃这碗饭,魏北也从没感到憋屈。

这是第一次。沈南逸仅仅用四个字,就让魏北心头涌起如潮的酸楚。一层又一层,阵势浩大。一口气堵在胸口,发闷,简直闷得慌。又堵在喉头,真叫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魏北直直看着沈南逸。他不敢说委屈,也不再反驳洪赋。

沈南逸让他马上闭嘴。

果真就不再开口。

洪赋却笑得更轻蔑,他眼里辛博欧才应该拿下这个角色。而魏北不过是傍了个不错的金主,恰巧与这部电影沾上边。诸如此类,圈里子实在不要太多。吃年轻饭的,以色侍人。

这类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叫嚣,洪赋偏要打击魏北的傲。

老头子垂眼喝茶,想,傲什么傲。有演技么。傲个屁。

王克奇倒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哎呀呀地一阵子。眼珠转了转,不讲话。这你妈护犊子护得真及时,魏北再跟洪赋刚下去,定要言多必失。

沈南逸冷脸,收回目光。

辛博欧正要接上王克奇刚才的话题。

谁知洪赋今天是卯足劲儿,硬要跟魏北过不去。古人言:老小孩老顽固,还真他妈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你和博欧竞争男主角,又因各种关系,比其他面试的演员多了与克奇见面的机会。我今天还就要考考你俩的演技。”

洪赋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指着包厢内一块空地,继续说,“题目是跪着挣扎的人生。内容你俩随意发挥,规定动作是下跪。”

“来吧,这个题目不难。比各大专业学院的面试容易,谁先来。”

无理取闹。在座之人都晓得。这就是要他魏北跪一个。什么演技不演技,什么考试,都他妈是糊弄人。

洪赋看到了魏北身后那根傲骨,极刺眼,极不主流,极不与世俗合污的傲。他知道这出有点过分,但他执意要打压。

性子是把双刃剑,不分场合地用,那是傻逼。

王克奇瞥一眼沈南逸,对方坐得端正,从头到尾不参合。似也要看一出戏,看看魏北和辛博欧的演技谁更好。

看看今日,魏北到底能不能跪下去。

气氛有一瞬僵硬。辛博欧特有眼力见儿,推开椅子走过去。

“我先来。”他说。

年轻人笑得特阳光,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好看得要命。

主题是“跪着挣扎的人生”,辛博欧几乎没考虑,直直地,就跪下去了。他面露痛苦,模仿《哈姆雷特》经典剧段,反复拷问自己的灵魂。

魏北第一次直面辛博欧的演技,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努力敬业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情绪投入,辛博欧做到了精准切换。他眼含泪花,仿佛就置身镜头前,置身在舞台上,置身于电影里。

辛博欧能精准地解析每个神色表达的情绪,每句台词透露的含义。他更像为表演而生的机器,不会犯错,帧帧完美。

“我不曾见到阳光,不曾感受温暖。我在泥泞里挣扎,在灰暗里蹒跚。我以为,以为会有人来拯救我。我等着,等着。却从未有人吝啬一眼......”

台词自由发挥,辛博欧临时编的。他的台词为了剧情和情绪而服务,不是推着剧情走,而是此时“他”该这样说,就只是这样说。没有丁点可解读性,仅仅是看着美。

王克奇努力让自己看进去,两分钟后,眉头拧得似麻绳。他瞥一眼洪老师,后者面色不怎么好看。

老实说辛博欧的演技没问题。该眼含泪水,眼睛就发红。该展示台词功底,一点也没含糊。该跪的时候,噗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

可是没有“神”。没有真情在里边。

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得顺风顺水的人,你让他怎么去体会“跪着挣扎”,怎么去体现“跪着”,还要“挣扎”。

辛博欧从没挣扎过。他只能演,不能表现。这是不同的。

等辛博欧结束,洪赋带头鼓了个掌,算以示鼓励。于是众人目光再次落于魏北身上,沉重的,像一座山。硬要压下他的根骨。

沈南逸在等。王克奇在等。洪赋在等。

辛博欧有点等不了:“魏北,你去呀!”

魏北却似黏在凳子上,站不起身。辛博欧见他不动,急促地再催几声。

快去呀!快点!老师和王导等着呢!

多年后,魏北再回想今日。他依然能很清晰地记起当时心情。他那时恍然明白,考演技、出题目,根本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洪赋见了他的傲气,所以要打压他,教育他罢了。

相比起来,过往沈南逸真真是对他手下留情。

气氛僵硬得要命。魏北晓得,他再拖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跪。就在今天。

魏北或许还存了点侥幸,他居然朝沈南逸看去,可对方只是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魏北。”

这是最后一次。

鼻子有点发酸。魏北感觉心尖那口气更沉了。他缓慢起身,推开座椅。脚下如灌铅,重得走不动。他转身时,眼睛又涨又痛。不敢去揉,生怕掉眼泪。

空气是沉默的。所有人沉默。

呼吸声是沉重的。魏北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空地处,再转身面向他们。这一桌人,有对手,有导演,有金主,有前辈。可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阻止他。

他们要看他跪。就在今天。

魏北忽地想起下午去见奶奶,奶奶跟他说:人生啊,要换个方式去思考。不要认为,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去想,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

魏北要这个机会。这最后一个机会。

他咬牙,咬得牙根生疼。眼睛蓦地就红了。

人生。什么是人生。这狗屁操蛋的人生。从记事以来,魏北就在泥泞里,真正的暗处,离幸福、阳光,有千仗远。他没见过妈妈,又有个混账父亲。唯一的妹妹如今守不住了,他要将她拱手让人。

从出生,他就开始挣扎。挣扎着不要坠落下去,不要跌到深渊,不要失去向上的希望。魏北唯一一次想要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是在认识沈南逸之后。

他曾跟那个人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他今天就要跪了。膝盖着地。跪下去。

魏北轻轻抬起眼皮,不明白自己的目光到底包含什么,他看向沈南逸,似期待似祈求,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要他讲点什么。

而沈南逸仅仅是,仅仅是轻飘飘地撇开眼。不再看他。

就那撇开的一瞬。魏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红了眼,再传递视线。希望落空,再绝望地垂下眼皮。他紧捏着双拳,双肩颤抖,然后浑身开始颤抖。

心底轰隆一声。

魏北屈了膝盖。

他不似辛博欧跪得那般干脆,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先是单膝着地,悄无声息。

再是双膝着地,悄无声息。

可旁人都看傻了。明明跪地无声,却似在他们心里落下“咚”、“咚”两声重鼓!

魏北跪也跪得笔直。他抬首,看着桌前四人。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台词——

“有生以来二十三年.......今天........我跪下了。”

没有辛博欧的声嘶力竭,没有怨气的挣扎。魏北只是红着眼,轻轻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跪下了。

然后,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跪得无声。哭得也无声。

王克奇完完全全看入迷,他差点要起身大吼:你真他妈的灵!男主角真他妈的非你莫属!

辛博欧震惊,震惊在这场“表演”里。他心揪得不可言说,他知道自己输了。洪赋却在沉默,久久地,久久地沉默。

他们谁也分不清,魏北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跪着挣扎人生”。

良久,是沈南逸的爆吼惊醒众人。

他说:“够了!”

沈南逸忽地上前拉起魏北,几近粗鲁地把他推回椅子上。眼泪没来得及收回去,魏北瞪大了双眼盯着沈南逸。

很快,桌上响起掌声。王克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一个人将手掌拍得发红。似要拍烂。

很多年后,王克奇问过沈南逸,那天你是不是心软了。还是舍不得。

沈南逸没有说话,他只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就像今天,就像此时此刻。

他的思绪飘到去年冬天,怀里的年轻人抱起来很柔软。那人跟他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这个年轻人,今天却不得不跪了。

魏北终于学会那些他曾想交给他的东西,沈南逸却无法高兴。

他想起凌晨写过的那篇新稿,想起那句——

膝盖是僵硬的,也是软弱的。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与过去的高傲一刀两断。他将换个方式存活下去,他感到生的力量在血液里翻涌,他感到自由。

沈南逸想,魏北从此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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