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恩站在温的面前, 弯下腰,把手覆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指缝。
她的泪水滚烫如火。
她问出的问题有许多种答案,关于他的原则, 关于那些“你很危险”的结论。
可他一个都说不出口。
“我不需要答案,我早就知道答案了。”温说。
她和温蒂不同。
温蒂熟悉的那个父亲是布鲁斯·韦恩, 而她熟悉的父亲却是蝙蝠侠。
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秘密了,甚至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家庭里其他所有人的第二身份。
她一直沉默地注视着温蒂做出选择, 就像现在的温蒂沉默着任由她做出选择一样。
她们一直都是同一根主干上长出的分叉。
她们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温的眼眶里淌下来。
韦恩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流出这么多眼泪, 过去他只见过有人淌过那么多血——这些泪水从他的手腕滴落, 将温的衣摆染上大块的湿痕。
“我知道为什么温蒂总是能成功杀死我了。”温低声说,“不是因为她更有统治权或者更强, 她总是能杀死我, 是因为……”
……因为我希望我从未出生。
“爸爸。”温说,“我没有责怪过你, 温蒂也没有责怪过你。我没有生气你做的选择,温蒂也没有。”
“我不觉得你看重‘蝙蝠侠’这个身份胜于其他一切有什么错。”
“温蒂也一样。”
“她比我更愿意接受你做的选择。她更愿意同意你那些‘我的女儿和哥谭相比没那么重要’的想法。”
只是……只是她们确实在同意自己是个牺牲品的同时, 依然会感到痛苦和不安。
“为什么?布鲁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们?”温失魂落魄, “为什么?你想过吗, 布鲁斯?”
韦恩沉默了许久。
但他此刻的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
“布鲁斯!”
“你知道答案是什么。”韦恩低声说,他的口吻中带着点不忍,“你不像温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也在一开始就做好了决定。”
温仰头看着他, 泪眼朦胧。
“我看过你们的每一场公开表演。”韦恩继续往后说道, “我不一定身在现场, 但我场场不落。你们都有卓越的舞蹈天赋,这是肉眼可见的。也许你们没有意识到,当你们在舞台最中央起舞的时候, 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有多少天赋不及你的女孩儿在渴望你们所拥有的东西。”
温不再哭了,她专注地听着。
“天赋。”韦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在温的身边坐下,将她揽到怀中,温安静地靠着他的肩膀,一语不发。
“天赋太庞大是会淹没人的。比如你们的另一种‘天赋’,也比如成为超级英雄的天赋。”韦恩说,“尽管这么说违背了正联一直以来的宣传,可谁都知道,‘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成为英雄’终究是个口号。更准确的说法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在某个瞬间做出英雄的举动。但普通人成不了英雄,就像英雄也不可能把自己变成普通人。”
“我的天赋没有淹没我。”温反驳说。
“它没有淹没你们,它只是让你们变得……非常、非常迷茫。”韦恩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情绪的捕捉,对细节的探察,对微妙的矛盾的探索,足够聪明和清晰的头脑,这些天赋加在一起都不是好事。它们会让你看清生活藏在表面背后的真实:比如我们所有人的双重身份。”
“我可以加入。”温说。
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情愿成为英雄事业的一员。
她缺乏成为英雄的必备元素,她缺乏对生命等等美好事物的热爱——她对这些东西几乎一丁点爱都没有,更别说,要想成为英雄,还必须拥有强烈到足以牺牲自我的热爱了。
“不。”韦恩平静地否定了她的提议,“这不是你的本意。”
“你不相信美。你不相信爱。你不相信人性。你几乎什么都不信,温,你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你自己。”韦恩说,“这才是你真正危险的地方,不是能够用‘你有没有伤害什么人’来回避的。你甚至完全理解我不信任你什么,也完全接受我的不信任。”
“这不好吗?”
“不好。”韦恩说,“你不信任的一切里不包括我。”
“……”
“你信任我。这不是好事,我不是永远正确,而你对我的信任是完全放弃了自我的盲从。”他说,“我对秘密保持沉默,所以你也沉默;我觉得你很危险,你彻底放弃辩白和证明自我;我是‘蝙蝠侠’,你也试着以类似的标准要求自己。”
温一直不说话。
但韦恩并未感到不安,也没有因为温的不回应觉得自己不被理解。人与人的沟通多半都会以失败告终,可他和温之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他能理解,她也能理解。他多年来致力于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温连他的回避也能读懂。
她接受了。一次又一次。
她把整个人生都放在他身上,也沉默地遵从他的所有决定,不做丝毫反抗。
温说:“我觉得你是对的。我不喜欢。可你是对的。”
她看到无数蝴蝶在房间里飞舞,也分不清这是不是幻象。浓稠的黑暗包裹了房间,她觉得很冷,太冷了。也许她听到了一个轻微的笑声。是莱昂纳多吗?他在看着此刻发生的事吗?体内的脏器似乎都在抽搐,她眩晕到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世界是真的吗?世界是假的吗?这样的问题到底有没有答案?
时间凝滞了。
温想要从所有的困惑中逃走,更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她靠在布鲁斯的怀里,仿佛她才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在懵懂中看到了第一个将她从窒息般的黑暗里救出的人。
他总是伴随着错乱的幻觉和痛苦一起到来,冰冷,阴郁,理性得近乎非人;他浸泡在恶意的污水里,可每一次对视,他都闪烁着温暖的光辉。
她迫切地希望能相信什么。
她并不十分恐惧,或者悲伤,她只是总感到迷茫。太多问题了,太多不确定了,太多感受了……多到她无力承担这些。
“你说跳舞的时候,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会有很多女孩儿看着我。”温停顿了一下,“你知道——”
“我知道。”韦恩说。
这显然是一个避无可避的话题。关于她们在这个家庭里的感受,作为唯一一个不具有另一个超级英雄身份的成员,她们到底是以何种心情看着他们的?
“我没有你们的天赋。”她们说,“为什么?”
这个提问听起来没有半分疑惑,可力道没有消减半分。
她们几乎在用整个人生问这个问题。没有嚎叫、哭泣和痛苦,甚至连嗓音都压得极低,然而这种困惑令她们呕心到枯竭。那旺盛的激情和热烈的感情使接近的人轻易落入深井,在错觉中误以为自己与她们心意相通。
她们让人感情用事,这感染力是可怕的天赋——却不是她想要的天赋。
最糟糕的是,尽管韦恩能从理智上理解她们的困惑,可却怎么也做不到从感性上与她共情。整个家庭的人都是如此,他们都是有天赋成为超级英雄也确实成为了超级英雄的人,即使连阿尔弗雷德也参与其中,只不过并不在公众面前亮相,唯独她们完全被隔离在外。
她是怀着什么心情旁观这一切的?
温蒂的愤怒直白得一眼就能看透,温和温蒂并不完全相同。
这是最令韦恩感到费解的地方。
温的反应始终藏在他接触不到的那个心灵世界,他可以说是非常了解温,也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温。过去他一直避免思索这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和温相关的一切都是充满了感性的。纯粹感性,那正是他最不擅长的部分。
“为什么?”韦恩说,“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没有人比他更深刻地清楚温到底想问是什么。大言不惭地说,他是最懂得成为一个英雄需要付出多少的人,她们的疑惑也绝不是简单的愤怒和自怜。
那更像是一个站在门外的人透过门缝看到门内的景象,她们看见那道辉光,感受到它的温暖,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能得到的只有一缕余辉,永远没有机会踏足其中。
她们或许是有点恨他们的,可同时又恨自己居然胆敢去恨。
所以温蒂才自始至终都那么愤怒,却不情愿把导致愤怒的最本质的理由宣之于口;而温,她最为清楚明白地理解了,也接受了,她直面自己的嫉妒,并最终通过强迫自己无欲无求获得解脱。
她们都没能真正解脱。
门外的风景其实也很美好,是和门内不同的另一种美好。
——然而这句话,不能由门内的人说。
“我过得很好。”温没头没脑地跳到了新话题上,“新的世界,新的态度,新的未来。我不想知道答案了,布鲁斯,我在做选择的那一刻就放弃了得到答案的可能。我想我刚才问那么多只是因为……”
她忽然笑了一下,仰起脸来,平静又坦然。
她们的脸上不再有无力的孩子才会有的表情了,也许她还没有找到目标并决意为此而燃烧,就像他们为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燃烧一样,但她已经准备好度过自己的人生。
她们不再需要那缕余辉了。
她们终究会打开一道新的大门,走进去,成为门内的光源。
“……因为在你面前,我永远觉得我又弱又小。”她们说,“我没有办法从你的光环里逃脱。”
韦恩低头看着她,隔了一会儿后,他说:“我知道。”
温摸了摸他的后背:“这是为我们流的血吗?”
“我为你们流的血可不止这一点。”
温又问:“你也为我们流过泪吗?”
“和你们为我流的泪一样多。”
“我希望我也能为你流血。”
韦恩温柔地回答她:“那我为你们流的泪就要比你们为我流的多了。”
“我想我还欠很多人一个道歉。迪克,杰森,提姆,达米安,还有阿尔弗雷德。”她们说,“但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慢慢想。”韦恩说,“我们都不缺耐心。”
“等我想好了,我会去告诉他们的。选一个你们都在的日子,也许是圣诞节,也许就是某一天。”她们说,“到时候可别太吃惊。”
“好。”韦恩说。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着,谁都没忍心先开口说话。谁都有点为现在的安静感到恼火,却也都感到松了口气,甚至生出点不太恰当的快慰。
“我看了太多次你的背影了。”温说。
“那么这次轮到我。”
温笑起来,她转过头,给了韦恩一个拥抱。她将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停顿了数秒后,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路上她问温蒂:“你觉得他相信我会回去道歉吗?”
温蒂和她并肩走着,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她在电梯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门缓慢地合拢,温歪着头从电梯门缝里注视温蒂,直到温蒂完全被关在门后。
韦恩静静地坐着。
他看到铁灰色的浓雾逐渐升起,几只美艳的蝴蝶翩然而来。他知道这就是回归的信号了,于是站起身,走向浓雾之中。
布鲁斯不知什么时候靠到了门边:“你们就花这么点时间告别?”
“这不是告别。她们长大了。”
“我还以为你要反驳的是‘这么点时间’。”
“这确实短得像是只过去了一瞬间。”
韦恩闭上眼,感到蝴蝶细长的足停在他的皮肤表面。越来越多的蝴蝶飞过来……
而他的蝴蝶飞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