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的一声, 驽|矢穿透车帘,钉在了厢板上,长长尾羽摇晃不休。被一只手压在车座上, 陆俭呼吸稍稍有些急促,刚才他坐着的地方已经插了三四支箭, 厢壁上更是如雨打芭蕉, 响声不断。都是军中劲弩, 若非车厢内特地用铁板和棉布做了加固,就算躺下也不能幸免。
饶是经历过不少险境,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他的心还是跳的飞快,生死一线,不过如是。
然而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并无分毫颤抖,坚定有力, 稳稳把他护在了身下。那张易了容的脸没有了原本的清丽,瞧着有些陌生,却让人心头安定。
外面的喊杀声有一刻响的厉害, 旋即又渐渐弱了下去, 压在肩头的手松了开来,那人低声对他道:“待着别动,我去看看。”
没等他出口阻拦, 对方已经挑起车帘,跳下车去。
没有尝试坐起身, 半晌后, 陆俭抬手抚了抚肩头,轻轻呼出了憋在胸中的那口气。
外面的战斗基本已经结束,那伙官兵死伤一地, 陆府的护卫正在一一查验,务必不留活口。
陆三丁见伏波下了车,立刻迎了上去,低声道:“伏帮主,这边已经处置完了,人也撤走了。当真不会出问题?”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一点,杀人是会留下痕迹的,官府只要有心还能查不出结果?要命的是这群人他们可是摸过根底的,并非贼人假扮,万一被追查就解释不清了。
伏波微微一笑:“放心,会有人兜底的。”
想要防备暗杀,最重要的是清楚敌人来自哪里。不选在贼兵来时下手,非要等人走了再动手,还一上来就炸了府衙,说没有内鬼她是不信的。而城中戒严的时候,最常见的自然就成了巡街的官兵,若是选一队人在盘查的时候动手,那真是防不胜防。
唯一的问题,就是宁负能不能找来合适的人选。若是没有贼兵侵扰,恐怕是有些难的,但是番禺城告急,不知多少卫所调兵前来,想要收买个百户千户暗中动手还不容易?加之府衙受到了袭击,他们都不用冒多大风险,只要坚称陆俭乘坐的马车里藏有贼寇,就能在光天化日下动手。
至于会不会得罪赤旗帮,若是海上的水师可能还有点顾虑,陆上的卫所怕个什么?难不成赤旗帮还会为个手下对朝廷宣战吗?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但是成功率极高的安排,宁负选的也是聪明人,事情做的堪称天衣无缝。这伙人在此处巡查两日了,根本看不出破绽,临到跟前还知道让陆俭露个脸,确定目标就在车上。因此动起手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让人防不胜防。
可惜,他们找错了人。伏波干的就是这一行,对于环境的侦察力是异于常人的,先一步下车,为的也是确认目标。有没有杀心,带着什么武器,准备何时动手,不过是扫一眼的事情。一旦锁定目标,守候在旁的伏兵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从陆府到银行的每一个哨岗旁,她都安排了人手,用的正是小号的霰|弹槍。这玩意是用粗竹筒制成的,全部使用铅弹,威力不算很大,但是在街巷这样的距离还是够用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又是喊杀又是炸响,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了骚动,不大会儿工夫就有一堆衙役、兵卒围了上来。
一看死的都是官兵,立刻有不少人拔了刀,冲着陆府的人马大吼大叫,陆三丁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各位军爷,车上乃是我家主人,吏部陆侍郎之子,招商银行主事人。方才有贼人以火器偷袭,杀伤无算,还请即刻报官,派人护送吾等前往府衙!”
这话立刻让衙役们惊疑不定起来,他们是最清楚这位陆公子的为人,更知道招商银行背后站着的是谁,喊出报官简直能让人肝颤。而那群官兵则对“吏部侍郎”天然有些惧怕,再说了,有没有用火器,伤在何处他们还能看不出?的的确确是有人在背后偷袭,虽说两边也有动手的迹象,但是事情都赶在这儿了,还要报官,谁又肯做出头鸟呢?
这一犹疑,陆府的马车已经调转了方向,眼瞅着要往府衙去了。那群衙役也没奈何,只得叫道:“赶紧叫人来收尸,查查埋伏的贼人还在不在。”
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什么异状了,伏波就转身上了车。车厢里,陆俭此刻也坐了起来,不过没有挨着靠窗的位置,有些别扭的挤在角落里,见到伏波立刻问道:“何如了?”
“刺客已经解决了,但有没有后手还未可知,剩下的就要你出面解决了……”伏波也不迟疑,详详细细说起了其中的细节。
之前陆俭就得知了伏波的安排,只是有点不信长鲸帮真会用官军来行刺,现在就无话可说了,不过是如何收尾的问题。而这是陆俭的长项,之前因为那场劫狱,前任知府被摘了官帽,新换上的知府又不幸碰上了赤旗帮和官军的大战,更是对陆俭毕恭毕敬。如今自己也被牵连,哪还有退让的余地?
被一群人护送着,马车平平安安抵达了府衙。因为前日那场爆|炸,此刻衙门的院墙还破破烂烂的,有不少匠人忙忙碌碌的休整,陆俭也没理这些人,带着伏波径自进了衙门。
刘知府早就听到了消息,此刻简直跟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接下了如此一个烂摊子!之前赤旗帮大败官军,错处都落在了王翎那倒霉蛋身上,好歹跟他没啥关系,之后赤旗帮又整顿海疆,还弄了个银行出来,倒叫他跟着沾了点光。也正因此,刘大人是万万不敢得罪那位陆公子的,那料到自家门前刚刚被炸,陆俭就遇上了刺客,还连累一队官兵,真是想想都让人头痛啊!
“刘大人,光天化日就有人想要行刺在下,这番禺城里无人做主了吗?”
这声音一响起,刘知府额上就见了汗,赶紧迎了上去,陪笑道:“看贤侄这话说的,我这衙门都被人炸了,又能找谁诉苦呢?”
只从称谓,就能听出刘知府的态度了,然而陆俭并不领情:“大人怕是不太清楚内情,今日想要杀我的可不只是埋伏的那伙贼人,那队官兵也是亮了刃的。”
刘知府睁大了双眼:“这,这如何可能?”
“怎么不可能?如今能拿出那么多火|药的又有几个?万一他们先从府衙下手,之后再杀了我,惹得海上大怒,这番禺城还能保住吗?”陆俭冷着一张脸道。
刘知府腿都是一软,赶紧坐了回去,“海上”指的是什么还用问吗?干咽了半天唾沫,他才道:“我看不至于,如今城中客军太多,说不定是贼子假扮呢。再说了,既然都是贼寇,怎么就连自己人都杀呢……”
刘知府话还没说完,陆俭就笑了,语带嘲讽:“火器可是一打一片,要不是我那些护卫都穿的厚实,还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呢。若是不分敌我,可不就是连尾都扫了?大人觉得无关紧要,不如去查查我那车厢,看看上面扎了多少箭矢,又有多少是军中造的。”
刘知府脸上的神情都挂不住了,赶紧道:“这事我会告知贾千户,让他好生查查,定然还你个公道。你也别着急,咱们还是要以番禺城安危为重,若是不放心,我再给你派些衙役……”
陆俭却摆了摆手:“衙役就算了,大人的府衙都被炸成这样了,我也不敢让衙役近身啊。”
刘知府一怔,突然脊背发凉,难不成衙门里有内鬼?也是,那么厉害的火|药,怎么埋进墙里,又是如何点燃的,总得有人安排吧?他那倒霉的前任就是在这事上吃了苦头,有狱卒里应外合,这才让死牢被劫,害得他丢了官职。
而现在,一根不慎他丢的就不只是官了,更有可能是性命啊!
冷汗真的下来了,刘知府迟疑片刻,低声道:“那,那贤侄以为……”
知道他心里也怕了,陆俭这才露出安抚的微笑:“若是叔父不弃,我那些手下可以帮着查查,都是江湖人,抓个内鬼还不简单?如今你我也是绑在一条绳上的,当相互照应才是。”
这话可比之前的中听多了,刘知府赶忙道:“贤侄有心了,我也是初来乍到,哪有合用之人。唉,这世道,谁又容易呢?”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叔父不必担心,自有我安排。只是军中,还得叔父出面,以免再生祸端。”陆俭叮嘱道。
大乾朝素来以文治武,别看这知府如今陪着小心,真碰上个千户、把总,还是能随意呵斥的。而且都是外面来的人马,老实说刘知府也不放心啊,这真要是跟贼寇勾结,陷了番禺城可怎么办?
话到这份上,也算是达成了共识,下来各自都要忙碌一番,刘知府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算是把礼数做到了极处。走出门,陆俭不免松了口气,扭头去看伏波,谁料她却依旧跟个正经小厮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压根就没有存在感。
不知怎地,陆俭笑了出来,抖了抖衣袖,恢复了往日神采,径自上了那架破破烂烂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