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日渐转寒, 草木枯尽,雪花飘落。
离着秀珠一行远航渡海, 抵达美国普林斯顿的住所,已过去了好几个月。林墨言的伤势早好了,白雄起一家安顿了下来,原本受了惊吓的童童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秀珠完成了又一个学期的学业,迎来了第二个圣诞节。
“什么,哥, 你们要走?为什么?”秀珠听闻白雄起要转回中国, 不禁急了。
“秀珠,你先别急,听我说。”白雄起安抚了秀珠,和声道, “这里再好, 终究不是长居之地。我也并不是说要马上回去国内,而是转道去香港。早在好些年前,我便在那里有所安排,家中产业、人员转移了八成,国内所留不过是个空壳子,便是被人得到了,也是一场空。我们白氏一门的便宜, 岂是那么好占?”
怪不得当初家中的她基本不认识,想来那个唯一留着的门房,亦是早做好安排了。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秀珠摇头,“香港虽说是租界,不见得一定安全,国内的情形还不知如何,万一出点事,可怎么是好?哥,你再考虑考虑,难道在美国发展不行么?”
“美国的情况你还不了解?我一个东方华人,便是自己不出面,一应事务全交给代理人,也比不得香港那边熟门熟路,有根有基。”白雄起失笑,扫了一眼一直陪坐在秀珠身侧的林墨言,“再者说,国内那一块,我并不想这般放弃,且先看着,日后局势变化,有机会也说不定。你在这边不过求学,长不过三五载,若是舍不得哥哥嫂子,到时候自可回国,我总不会短了你的吃喝。”
“哥!谁跟你说这个!”秀珠无语,实在想不到她在这里担心,白雄起却来开她玩笑。
林墨言握着秀珠的手,笑道,“这一点白大哥尽可放心,有空的话,我定会带了秀珠回去看你们。”这一句,却是明明白白点出秀珠日后的归属了。
白雄起不理秀珠的抗议,满意地点头,“秀珠被我娇宠着长大,颇有些小性子,你且让着她些,我这做哥哥的,总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是,我都理会得。”林墨言认真地保证。
秀珠不依了,“喂喂,你们太过分了!我这当事人都还未出声,怎么可以这样!哥,我可是你亲妹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多乖,哪里来的小性子?嫂子,你看哥哥,就会说我坏话!”
“是、是,秀珠是北京城人人称颂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白太太抿着唇笑,“秀珠分明娴静得很,没有小性子,咱们不理他。”
这一说还不坐实了?果然最腹黑的还是白太太!秀珠鼓着腮帮子,哀怨地瞅着白太太,惹得正低头玩着玩具,不明所以的童童抬起头来,伸手拿食指点划着自己脸颊,脆声道,“姑姑这么大人了,还想哭哭,羞羞!”
众人大笑,唯有秀珠大澹煌吩越帜曰忱铮抻锬a帜郧崆崤呐男阒榈暮蟊常4瓜峦罚战叩陀铮懊皇拢揖拖不赌阏庋摹!
抬起头来,林墨言转向白雄起,正色道,“白大哥,白大嫂,过两日便是圣诞节了,我的父亲母亲传来消息,到时候会过来这里,一是过节,二也是想见见秀珠,你们觉得如何?”
白雄起知道美国的圣诞节,便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了,林墨言的父母在这时候过来,恐怕不仅仅是看看秀珠这么简单,“是该见见了,你安排就好。”
林墨言见白雄起并无不喜,心中一松,“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跟秀珠先订婚,至于结婚,自然等秀珠完成学业。若是白大哥同意,这事儿还需你出面主持。”
秀珠父母早逝,白雄起长兄如父,秀珠的婚事,自然要由他们夫妇出面。原本林墨言还不会这般着急,只今日白雄起忽然提起回国,他才忍不住了,毕竟往来不便,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关系定下来,还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白雄起沉吟不语,秀珠张了张口,正想出声反驳,手上被林墨言重重一捏,耳边传来他的低语,“你当时可是答应了我的,可不许反悔!”
这话说得颇有点声色俱厉,但秀珠还是听出了他语中的紧张之意。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他神色,果然眸中带着忐忑期待,这让她心底没来由地一软。
罢了,反正早晚有这一遭。秀珠回过头,轻抿着唇,终是没有开口。
“只需秀珠答应,我没有意见。”白雄起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一停,转向秀珠,“秀珠,你的意思呢?”
秀珠抬眼对上白雄起,面上一热,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太太见状,忙笑道,“秀珠女孩子家家的,这问题你让她如何答?看这模样,定是默认了!”
“哥哥决定就好。”面对白太太的调侃,秀珠暗道既决定了,便没有什么好害羞的,竟大方点了头。
当然,待一切谈妥,秀珠与林墨言两人得以独处,她少不得寻了林墨言算那先斩后奏之账。林墨言目的达成,心情正好,自然又是求饶,又是软语哄着,最后“出卖”了色相,才堪堪将人安抚好。
准备工作并不需白雄起、秀珠几人亲自动手,有苏珊艾莲娜全权负责。很快到了圣诞节这日,得知林墨言双亲快至,白雄起夫妇、秀珠、林墨言皆站在门口迎接。
根据林墨言所言,这一回只有他的双亲来,两位兄长皆脱不开身,虽然遗憾,却也只能下一回有机会再见了。
三辆黑色的小车从远至近,缓缓停在门口,前头一辆、后面一辆出来的,皆是一身迷彩、脚踏军靴,全副武装的汉子,他们下了车后并不停留,而是规整地四下里散开,负责警戒。
中间那辆车子先是驾驶座打开,出来一个一身黑色西装,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他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最先出来的是一名棕发蓝眸、约摸五十出头的白人男性,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凌厉气势哪怕是收了起来,都让人不敢小觑。
他微微弯腰,向着车门处伸出手掌,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纤长、骨骼匀称的小手,放进那白人男性掌心,被他牵了出来。墨绿色旗袍,刺着大朵月白色荷花,上身披着雪白的狐裘,黑色青丝高高绾起,鬓边簪雕琢精致的羊脂白玉簪,一双美目眸光似水,她的年纪不轻了,岁月在她眼角额间留下了痕迹,却也给她沉淀出了愈发沉稳温婉的气质。
美人如玉。
秀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心底暗叹。
听着林墨言为双方作介绍,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林墨言的双亲,两人开口竟都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这让秀珠原还不安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看着林父一个白人,说着跟正经北京人一般无二的京片子,秀珠忽然觉得很喜感。
平静下来,一行人进了屋,秀珠才迷迷糊糊地想到,这好像有些不对吧?她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林母——白雄起当时不是说林公只有独子,林墨言不是喊林公爷爷的么?
“这便是秀珠吧?”一行人按主宾坐了,秀珠自然与白太太、林母坐在一块儿。刚坐定,林母便迫不及待地将视线转向秀珠,拉住了她的手,“一瞧就是个好孩子,难怪我那犟驴子似的儿子护得这么紧。我原是老早想见你,偏他推三阻四,尽拿些混账话搪塞我,现在好了,咱们娘儿俩好好亲近亲近。”
林母的态度让秀珠心底有些奇怪,这实是有些亲近得不太正常了。只她心念一转,便按捺下来,轻唤了一声“林伯母”。
许是瞧出了秀珠的疑惑,林母轻拍怕秀珠手背,笑着解释道,“你不用觉得奇怪。自从十三岁离开国土,三十多年了,我仅回去过三次。我虽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却无法阻止我的思乡之情,我的大儿媳是意大利人,二儿媳是美国人,我这些年见得华人不在少数,但总归不是自己人。”
林母这么一说,秀珠还真有些明了了,毕竟不是现代,能有飞机飞来飞去,独自身在异乡,即使有深爱的丈夫孩子,内心总免不了对着那个熟悉的国度魂牵梦萦。
只是当时,林公独子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啊,这林母又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这么看着我。”林母很大方地笑着。
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疑问问出了口,林母听了笑得很开怀,“这个呀,说来话长了。”
林母面上露出怀念之色,秀珠静静等着,过了片刻,便听得林母轻柔的声音响起,“当年我父亲与母亲婚后多年无子,非但如此,连着父亲的侧室妾室皆无一人所出。父亲寻了得道高僧批命,那高僧说父亲祖上杀戮过重,父亲命中注定无子,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会为他留下一线血脉。父亲自然不信,但命数又岂以人力为转移?即便父亲后院纳了多名女子,果真如那高僧所言并无所出,反倒是母亲数年后有孕,生下了我。”
“父亲早过了不惑之年,虽然对于我是女子之事颇为耿耿于怀,但想到高僧所言,对照今日情形,也是认了命,却又不肯服输,只严令相关之事禁口,将我充做男子养。”
秀珠眨眨眼,“没有人发现?”
“应该说来不及发现。”林母笑道,“还未过十三岁生日,便被选中留洋法国。到了国外,人家看华人都是一个样,我又与国内同来之人不亲厚,平日往来小心防范,顶多觉得我身体弱些,长得不高罢了!”
“这也太简单了!”秀珠有些不信,不过毕竟与林母是初见,也不好细问。
“不然你以为如何?”林母倒是大方,想是太久未见着同乡,又兼之是准儿媳,说话间很是随意直爽,“后来,不是遇到墨言他爸了嘛。为了减少麻烦,国内倒是并未改口,所幸让墨言叫爷爷奶奶。”
这不是民国版得祝英台么!
不过再说下去,怕是林母再大方,亦不会太愿意,毕竟涉及人家情史了,秀珠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再加上有白太太在,气氛一直不坏,看得出来,林母对这一行,应是满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