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梁山伯眉头一蹙, 不经意地用身体挡住了众人看向祝英台的视线。
他一直对三皇子很难抱有好感, 便是因为这位殿下从小随心所欲惯了, 习惯了自我中心, 又不愿自己担负责任。
从小有父兄庇护, 导致他出现问题下意识便是寻求外界的帮助, 既没有太子的稳重担当,也没有二皇子的机变决断。
太子出了事, 连宫中御医都棘手,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若是治不好祝英台就成了招摇撞骗的神棍, 如果治好了也是“仙术”的作用, 理当如此。
也许他说话时无心, 可听到有心者的耳中,可以借机生事的地方太多了。
可惜萧纲根本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御史的脸色如何,见到祝英台来了,他如临大赦, 一把推过梁山伯就将祝英台从他身后拽了出来, 直接拽进了太子的禅房里。
祝英台被拉得踉跄了几步, 再抬起头时已经入了禅房。
并不算宽敞的禅房里挤满了人, 有宫中的太医,有来得快的宫外“名医”,也有七八个寺里掌事的僧人。
床边握着太子手坐着的是的皇帝,这一夜的折腾不仅仅是折腾了这些人, 也折腾了这位年迈的老人,他的脸上难掩疲态,即便如此,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儿子的床榻边,照顾儿子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见到祝英台进来,他对她招了招手,像是对着一个普通的后辈那样亲切地寒暄:“祝真人来了?可否帮大郎看看?”
“启禀陛下,我精通的是丹术,而非医术,即使是在茅山上,每一门的弟子也术业有所专攻。”
祝英台闪身让出后面跟进来的几位道士。
“这些都是陶真人医道上的嫡传弟子,不如让他们先看看?”
祝英台在京中的这么多日,萧衍都有派人盯着,知道她一直潜心教授如何制造合金、如何制范,确实没有参与过义诊或者诊治的时候,然而虽然事实如此,他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现在听到她这样说,表情顿时不太好。
可为了儿子,萧衍只能忍下心中的失望,让几个道人上来探脉。
这几个道士被一屋子和尚环视,身边又是梁国的皇帝,上去时候只觉得双腿都在发抖,可是一旦静下心来望闻切,方才的不安和惶恐便皆渐渐消失,片刻后他们的眼中就只剩下了病人。
他们小心地检查了太子的口腔、鼻腔,又将太子用膳用过的碗筷盘子甚至擦巾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用小刀割破了他的皮肤放出来一点血,检查血液的颜色。
一般检验毒素是用银针,但陶弘景深知有些毒无法通过银针探出,所以曾和祝英台在茅山上,根据各种化学毒素的反应关系制作出几种探棒,用来对应不同类别的毒素。
这一次这些道士们把这些探棒也带来了,一一接触血液和呕吐物进行检查。
仅仅从这些手段来看,完全不似现在的中医,就连屋子里不少太医都感兴趣起来,不停询问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
道士们在忙,没时间回答,倒是祝英台在一旁解释了他们是如何用探棒代替了现代的“试纸”做检测的。
可惜这么多人忙碌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无毒”。
“以太子现在的症状来看,应该是服入了剧毒引起的呕吐和昏厥。但我们无法从他的血液和呕吐物中辨认出是什么毒,他的喉咙和鼻子里都没有被腐蚀破坏的迹象,不太像是服进去的毒,可是从鼻内的情况来看,这种毒确实进入了胃里。”
几个道士也是十分头疼,“举凡毒yao ,要么取自草木所生,要么取自药石炼化,也有取自动物体中的毒腺,我们的探棒并不能完全查找出毒yao的种类,也就没办法对症下药。”
这话基本是废话,因为太医们也都不能确定他中的是什么毒。
就在皇帝快要动怒之前,有个道士不太确定地猜测道:“其实不过不纠结是怎么中的毒,这症状倒有些像蛇毒……”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愣,屋中某个僧人更是面色一白,所幸屋内人多,没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不可能,我将大郎的衣衫褪尽一寸一寸的查找过,没有牙印没有针孔,他头发都被剃光了,又没有头发,没有地方能藏住伤口的。”
萧衍立刻反驳。
“何况同泰寺又不是荒郊野外,除非有人蓄养,否则哪里会有蛇?!”
“等等,蛇?”
祝英台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极力的使它清晰起来。
查不出来是什么毒素的话,只能说明中医的局限性无法辨别,并不能代表太子没有中毒。
难道是神经毒素?
即是神经毒素,又和蛇有关,让祝英台不得不想起后世最有名的一种蛇类。
而这种蛇,正是在佛教的衍生地最为常见。
这种猜测让祝英台面色越来越凝重,目光更是不停在屋子里几个僧人脸上扫来扫去。
“祝真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萧衍眼神一厉。
“但说无妨!”
说出来有刻意陷害挑拨的意思,但现在救人要紧,祝英台也不去想这样的政治后果了,微微迟疑了下,便开口说出自己知道的。
“说起蛇毒,在西方的身毒国中,有一种苦行僧人,经常隐匿在密林人迹罕至之处辟谷修行。这种修行十分痛苦孤寂,为了保持静坐中思维的活跃、减少修行中饥饿与病痛带来的痛苦,他们会使用一种蛇类的毒液……”
祝英台一提到“身毒”二字时,满屋子的僧人均是面色难看。
身毒国,正是后世人称的印度,在唐初确定“天竺”这个称谓之前,大多将印度称为“身毒”,也有叫“孔雀国”、“阿育国”的。
祝英台可不管这些人脸色难看不难看,她脑中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这种蛇脑后生有饭匙一样的双翼,遇到危险时会张开恐吓敌人,有时候还会喷射口中的毒液,常人被这种蛇所咬,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但这种毒有一种特点,那就是要伤人必须见血,喝下去不但没事,反倒能够达到一种提神镇痛的效果,类似于我们的五石散。”
祝英台说起“五石散”,眼中充满了对“吸//毒”的不屑之情。
“不过和五石散不同,这种毒既不会上瘾,也没有什么让人发热不适的地方,喝多了甚至还有些类似饮酒的眩晕感……”
随着她将这种毒说的越来越详细,将身体隐藏在屋子里阴暗处的某个僧人难以自控地哆嗦了起来。
“只是第一次喝这种蛇毒的人肠胃可能会对它产生不适,会有呕吐和腹泻的情况,但这种难受适应过后便有神清气爽之感,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但是现在太子的情况明明十分危险!”
一位太医不屑地反驳道:“若按你的说法,难道我们要等着太子适应了这种‘不适’,自己神清气爽不成?!”
萧衍被祝英台说的满是希望,可扭头一看儿子这幅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心中也怀疑祝英台这只是猜测。
然而祝英台却摇了摇头。
“不,陛下,这毒吃下去没事的前提是这个人必须是个健康的人。”
她心中已经开始叹息了,如果太子殿下中的真是这毒,恐怕凶多吉少。
“此毒见血封喉,如果饮毒的人曾患有胃病、胃中有见血的伤口,那这种毒就会和胃中的血液产生反应,立刻由无毒变成无毒……”
“你抖什么!”
祝英台话音刚落,猛听得梁山伯突然一声大喝,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矮小的僧人来。
这僧人相貌奇特,皮肤黝黑,头发枯黄卷曲,身形枯瘦如柴,正是同泰寺药师堂的大和尚密西陀。
他被梁山伯抓出来后不但剧烈的颤抖,甚至两眼的眼白还在不停地翻动,看起来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什么病发作了。
梁山伯紧紧捏着他枯柴一般的胳膊,厉喝道:“从刚才开始,你就不停地往角落里藏,现在又开始发抖,莫非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成?!”
“启禀陛下,密西陀大师患有癫疾,可能并不是故意御前失仪……”
同泰寺的主持心中骇然,连忙出来解释。
“在同泰寺这种皇家寺庙的大和尚里,还有得了癫疾的?你是在糊弄我,还是在糊弄佛祖呢?!”
如果眼神能杀人,萧衍现在的目光足可以活剐了这位胡僧。
“裴御史,给我查!”
“陛下,这种蛇的蛇毒很难保存,一旦喷射出来后两三个时辰就不能用了,所以如果是此人下的毒,那他肯定养了一条蛇。”
祝英台此时又再开口。
“请陛下派人搜搜各处,看看他有没有将蛇藏起来。这种蛇喜欢待在暖和的地方,可以在伙房或是较为温暖的地方找找。”
她每说一句,密西陀颤抖的就越厉害,到最后更是呜咽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他这样的态度,让同泰寺的僧人不敢再说情,甚至一个个口念佛号,为自己、也为同泰寺的未来祈祷起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必皇帝开口,梁山伯便领着一干御史和差吏将同泰寺搜了个底朝天,尤其是药师堂和寺中的水房、伙房各处。
同泰寺新建没有多少年,当初刚建时,皇帝召开无遮大会,以优厚的条件招揽全天下的得道高僧入梁。
当初有不少西域来的僧人入了梁,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来自身毒的达摩和密西陀,萧衍对此喜出望外,可惜达摩在和萧衍“对谈”过后便确定他不是真的“佛主”,只身一苇渡江去了魏国,而密西陀则留了下来。
密西陀并不会汉话,被留下是因为他擅长中原的医术,且会各种瑜伽秘术,其中就包括辟谷和“神游”。
而后他被当做“客卿”留在了同泰寺,渐渐学会了汉话,也学会了读写,便掌管着药师堂,负责制药和治病方面的事情。
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与密西陀熟识,太子甚至还师从他学过梵文,所以对他很是尊敬,太子入了同泰寺后,便是密西陀照料他的身体情况,太子出现呕吐症状时,也是他派药师堂弟子送的信。
之后为了洗清嫌疑,他甚至吃了太子的呕吐物以证清白。
可惜按照祝英台的说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胃中有血是不能饮用蛇毒的,自然笃定太子不是中毒只是生病,会有那样自然而真实的反应当然不是作伪。
梁山伯带着一干官吏在同泰寺中查找毒蛇的藏处,萧纲踩着瘫软成烂泥的胡僧密西陀,满眼期盼,看向捅破了天后便静默不言的祝英台。
“祝英台,你既然知道皇兄中的是什么毒,一定知道怎么解是不是?!”
中了眼镜蛇毒怎么解?
难道她还能提取毒蛇血清不成?
祝英台深深叹了口气,正准备摇头,却被萧衍眼眶中突然汹涌而出的热泪震慑,那动作僵在了一半。
“祝英台,你若能治好大郎,我会在京中为上清派修建一座规模不亚于同泰寺的皇家道观,并尊你为‘国师’!”
萧衍哽咽着许诺,完全不顾禅房里其他人的表情如何。
他的眼里、心里,现在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的儿子躺在那里,原本红润的面色变得苍白灰败,原本高大的身躯佝偻在禅房的床榻上,那双总是含着温煦目光的眸子被紧闭的眼皮覆盖,既能够吟出漂亮诗句、也能奏对出精妙策论的双唇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哪怕祝英台不说,任何人也能察觉出他的神魂正在渐渐远离。
这样的领悟让萧衍终于失了态,好像随时都会昏倒。
“只要你能治好朕的太子,只要你们能治好他,道门要什么,朕都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萧统历史中会在一年后死于破伤风,也算是一种中毒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