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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渺茫之路,终有归途(完结+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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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京城近来出了大事, 传闻小皇帝神志不清缠绵病榻, 严相则深中剧毒,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早朝。更可怕的是,据说边疆蛮子即将来犯, 一时间城里黑云满布,弄得人心惶惶, 不可度日。

相比于外头的压抑氛围,皇宫内苑也好不到哪去。此刻朝阳殿里, 端庄美丽的闵太后失了优雅, 生生将小指上的金葱碧丝指套折成了两段,厉声道:“宋卿家此言当真?”

底下跪着的中年男子见状连忙道:“太后娘娘息怒,此事非同小可, 臣自然不敢欺瞒娘娘。”

闵太后皱眉:“可有证据?”

宋正青恭敬道:“娘娘不妨传一下方太医, 就可知道臣所言非虚。”

闵太后犹豫半晌,挥手:“来人, 宣方太医。”

一身朝服的老头被宫女带入, 而后谦卑的跪下身来:“臣方敏之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了免了。”闵太后口气颇为不耐,急促道:“方太医,哀家要你把先前替我皇儿的诊断再说一遍与我听。”

方敏之战战兢兢:“皇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高热不退, 意识涣散,这症状该是有一段时期受毒香所害。”

闵太后接过话:“太医可知,这是何种毒?”

方敏之依旧谨慎道:“老臣曾经在数年前去了趟西域, 有幸碰到一位用毒高手,他身上所熏便是这种香味,短时间闻之并无大碍,一旦超过半个时辰就会浑身无力,继而出现幻觉,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如何?”

“轻则昏迷不醒,重则毙命。”

闵太后刷白了脸,重重拍在檀木桌上,怒道:“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方敏之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明知不是在说自己,仍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娘娘,那奏章……”宋正清淡淡提醒。

闵太后点点头,侍女领命而去,片刻后捧着黄缎包裹的一物而来,俯低身子递于方敏之面前。

宋正青微抬下颔:“方太医,这折子可有不妥?”

方敏之哆嗦着手打开黄缎,里头是本折子,外头看来并无不妥。他颤悠悠的打开,凑近鼻翼半分,倏然神色大变:“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那折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闵太后颦眉怒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方敏之咽了口唾沫,只觉额上有冷汗滑落,不敢再挑战这执掌后宫主子的威信,赶忙匆匆道出事实:“奏章内被熏了香,老臣斗胆判定,这香大约是与皇上所中的幻毒……是、是一致的。”

“大约?”宋正青冷下了脸。

方敏之面如土色,天下药物,相似者多如百种,再者,这皇宫里尔虞我诈,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灾,他怎敢妄下定论,无奈上头两位的脾气实在不好琢磨,他区区一个御医怎好得罪。小心斟酌少顷,又低下头道:“老臣驽钝,确实是一致的。”

“罢了,方太医,你先下去。”悠悠叹了口气,闵太后屏退左右,精致妆容下的脸庞有些倦色,端起白玉茶盏轻啜,而后若有所思的看向雕花窗棂:“宋卿家,代皇帝下批注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么?”

宋正青心中暗喜,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的应道:“娘娘圣明。”

“听闻他近来身体抱恙,存心是藏着掖着不肯上朝了,这些年哀家以为他始终怀着先帝栽培的心辅佐皇帝,倒忘了他是那个功高震主之人的儿子。”语罢,她又狠狠将茶盏摔到地上:“狼子野心,必为我大迟之祸。”

宋正青把头埋得更低:“娘娘,欲除此人,还得从长计议。”

“不必多说,此事哀家自有打算。”闵太后长吁一口气,扬手:“来人,传哀家旨意,令严相明日上朝,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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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色床帏掩不去月色,隐约可见有一身影卧于榻上,外头雨声凄凄,却盖不住主人阵阵低咳,仔细辨来,甚至还能体会到主人几分苦苦压抑的痛楚。

忽而,敲门声急促,有人唤道:“少爷,九王爷来访。”

话落,那门却被人由外头推了开,锦衣玉袍的青年不请自入,对于这般无力行径丝毫不感愧疚,反而大刺刺上前撩开床帐,轻笑道:“严相,听闻你身体抱恙,本王特地来看看你。”

严子湛靠在床头,难掩病容,平日里桀骜美丽的凤眸里满布血丝,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唯有目光仍带三分睥睨,冷眼盯着来人道:“九王爷这是来看我死了没?”

“严相说笑了,本王素来惜才,又怎会如此恶毒。”迟h恒微笑,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又道:“听闻母后今日给你下了道懿旨。”

严子湛抬眸,淡淡道:“难得太后娘娘费心,特宣臣回宫早朝。”

迟h恒渐渐收了笑意,揣摩了对方好一阵子,倏然失笑:“我说,严大宰相,你真不怕死?”他越来越不懂姓严的这小子了,连他都打听到了宋正青布下的手脚,他就不信,以严子湛的情报脉络,会没有意识到危机。

明知进了金銮殿,九死一生,有去无回,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他还真不信了。

“九王爷这是要臣抗旨么?”严子湛皮笑肉不笑的回一句,还想说什么,胸腹处莫名涌上尖锐刺痛,犹如万针钻心,当下面色青白,死死攥紧了手心。

裴亦寒自然晓得他中毒了,见他大汗淋漓,明明遭受着非人的痛楚,却是半分都不哼,生出敬佩心的同时不由也有些悚然:“严相果真非同一般,对自己都如此狠心,成大事者当心狠手辣,说的可不是严相么……”

这话,是警告,也是试探。

严子湛不吭声,忍过这阵毒发后,又倚回床头,虚弱道:“想必臣在太后娘娘心中,也是这般印象。”

闻言迟h恒腾的站起,逼近道:“若不是你这刻半死不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我会以为你是在做戏。”他难得烦躁的踱步,回头顿住,硬着嗓子补充:“你设计了一出完美华丽的戏,从中毒到引蛇出动,一切都在你计划中。”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暗自责骂自己沉不住气。

本以为对方会矢口否认,熟料,严子湛竟微微笑开:“中毒是真的。”

迟h恒瞠目结舌,结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大惊之下差点从椅子上落下来,手忙脚乱理了理衣摆,又伸长脖子问道:“为什么?”

严子湛嘴角弯起嘲讽弧度:“有人急着想复仇,已经等不及了,既是如此,我就好好陪他演一场。”

迟h恒哑言,良久才闷闷憋出一句:“论城府之深,天下人难出严相之右。”他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又似想起什么,挑眉道:“怎么不见严夫人?莫不是被仇人劫走了?”

严子湛皱眉,那眼神刹那间阴骛凛冽,却用着异常轻柔的嗓开口:“迟h恒,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明知故问。”

连尊称都省了,看来是真恼了。

迟h恒见好就收,认真道:“本王很好奇,你为何不救她回来?”这两人该是爱的死去活来才对,他没道理抛下妻子不闻不问。

“姓裴的是她师父。”严子湛合上眼假寐。

“所以你就留她一人在那里?”迟h恒不敢苟同的摇头。

严子湛冷嗤:“九王爷可知,自臣中毒消息传出的那夜起,府中来来去去的杀手足有二三十人,臣私以为,状元府要比相府安全得多。”

迟h恒不依不饶:“严相的护卫呢?本王听说,严相养了一只隐卫十二队,各个身怀绝技,难道还护不了府中周全?”

严子湛终于不耐:“你说还能在哪里!”

连尊称都省了,看来是真恼了。

迟h恒一愣,反应过来后忽而大笑:“这么一说,状元府里倒都成了你的人了,妙极妙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相真是阴险的紧。”

“多谢王爷夸奖。”严子湛扯了下嘴角,别有深意的看了眼面前举止轻松的男子:“夜深了,王爷不回府歇息么?”

迟h恒正色道:“严相赶人了?本王还特地担心严相明日的处境,想帮你一同渡这难关呢,怎料你却不领情。”

很好,终于点名来意了。

严子湛坐直身,挣扎着下床来,一手费力扶在桌侧,另一手自抽屉中取出一封信,交与对方手中:“王爷帮了臣,臣自会让王爷满意。”

迟h恒看着那信上大大的二字草书,笑道:“严相,你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严子湛别开脸,走至窗前。外头夜色迷人,他想到那张倔强又秀气的女子面容,冷峻神色渐渐舒缓开来,不知道此刻,她是否在为他担心……

迟h恒眯眸:“就不怕本王坐看你们鹬蚌相争?到头来落个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可是我们大迟皇族。”

“王爷这是在逼臣。”严子湛苍白的脸染上肃杀之意,周身戾气挥散不去,面无表情的缓缓开口:“若真是这样,臣就会做最后一搏,王爷不妨回府看看,那兵符还在不在。”

迟h恒大惊,怎么都没料到他派人偷走了兵符,这兵符好比是用来调动驻守京城的三百万将士的军令,见符如见开国皇帝,谁都不可能反抗。心下意识到了严重,他气急攻心,狠狠一拳揍过去。

严子湛无力躲开,或许也不想躲,本来身子就被连日来的毒弄垮了大半,这次挨下对方结结实实的拳头,脚步立刻踉跄,好不容易扶住了门框站稳,胸口积血又涌上候口,再难忍受这翻腾的血气,弯腰吐出一大口殷红来。

迟h恒厉声:“严相,你向老天爷借了胆?你这可是要造反!”

严子湛剧烈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缓缓道:“王爷,你该知道太后的目的,今日无论臣有没有罪,她都会借这次机会除掉严家。而眼下,臣心甘情愿放权,为的不过是保我一家平安,若王爷不肯以摄政大臣的身份先下手为强,那臣就只有那最后的一条路可以走了。”

迟h恒不语,这江山虽是他们池家打下来的,但这一辈的帝位却若做针毡,新帝年幼,朝中老臣们不若先皇在世时那般忠心耿耿,反倒依附起六阁宋正青来,至于严子湛,尽管性格乖戾,但其才学手腕皆是高人一等,自然也收拢了不少人心。

若除了宋家,严子湛一人独大,场面必然难堪,若除了严家,独留宋正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权衡之下,他便有了答案,漫不经心的笑容又挂上嘴边:“严相可要好好感激本王,明日母后第一次垂帘听政,本王却要忤逆她,这不孝的名号,本王可是背的冤枉。”

“王爷大恩,臣没齿难忘。”

迟h恒笑笑,又道:“若我今晚没来,你可还有下步棋?”

严子湛迟疑片刻,颔首:“自然是有的,不过无论如何,九王爷你才是臣最安全最捷径的一步棋。”

“听上去真不怎么舒服啊……”自嘲的笑笑,迟h恒起身告辞,临走前莫名其妙丢下一个药盒:“不想看那小丫头年纪轻轻守寡,这是我从宫里搜到最好的解毒丸,若真解不了,也可保你数十载性命。”

严子湛诧异,美眸里闪过意外:“臣……”

“少来这一套!”迟h恒打断他的话,骤然感慨:“若你我不是今日的身份,我猜我定会欣赏你,哪怕萍水相逢一场,也好过这互相算计的日子。”说罢,不再停留,率先离去。

严子湛看着他背影远去,强撑起的精神再无法凝聚,跌跌撞撞摔回到床上,气息不稳的低唤:“弄月。”

黑衣少年从房梁一跃而下,一把撕掉脸上的□□,而后干净利落的单膝跪地:“属下在。”

严子湛咬牙:“明日,护她周全。”

“此话何意?”弄月不解道:“大人先前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已做好,那些重臣的把柄都在大人手里,另外该收买的也都收为己用了,大人还不放心什么?”

严子湛冷冷瞥他一眼:“你别忘了,还有个裴亦寒。”

弄月汗颜:“差点忘了……属下驽钝。”

“你早点回状元府,莫让人起了疑心。”严子湛顿了顿,又不放心道:“她近况如何?”

弄月抿了抿嘴:“坦白说,不太好,少夫人一直记挂着大人的身体,三番四次想逃出去,每次都被裴亦寒捉回来,不过那姓裴的倒也君子,从未动过手,至多不轻不重的教训两句。”

严子湛心下一沉,好不容易压下的余毒又倒腾起来。

弄月紧张道:“大人!”

严子湛捂住嘴,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指缝间的血源源不断落下,染红他一袭白色中衣,“你先……咳咳,先回去。”

弄月不忍心道:“大人,九王爷不是送了药么?”

严子湛合上眼,虚弱道:“我不能输,你懂么?这药留到明日之后再吃,届时即便是□□,我也认了。”只要她能平安,一切便是值得。

弄月张了张口,终是劝不了什么,只得狠狠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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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四年,腊月二十,朝中惊变。

六阁首辅宋正青贪赃枉法,吞下数十笔赈灾官银,妄图污蔑宰相弑君谋反,罪加一等。新皇念其旧功,格外开恩,特赦宋家九十七口人流放北疆,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圣旨念出的一瞬,这位权势遮天的首辅大人当场情绪失控,揪着严子湛的衣袖尖声嚷嚷:“姓严的,你陷害我,你陷害我!”接着被侍卫拖下去的时候,他已然承受不了刺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代为执政的九王爷叹口气,心情大坏,很快宣了退朝,至于垂帘听政的闵太后,早在众臣上呈宋正青贪污罪证折子的时候就匆匆回了寝殿。

严子湛归心似箭,先前在朝堂上并未看到裴亦寒,心里始终压着块重石。辗转上了软轿后,更不得安宁,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飞到锦夜身边去。

只可怜了那两个轿夫,大冬天的硬生生跑出一身汗来,待到了状元府,又被眼前景象骇到,那身汗又活活的吓了回去。

这哪里还是状元府,满地的尸体,满目的血迹,说是炼狱也不为过。幸而府邸落于偏僻之处,否则定会闹起恐慌。

严子湛看到这幕,心已经慌了七分,一向冷静强大的头脑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心心念念的唯一念头就是要找到她。

“辟歧!”唤来贴身侍卫,他撩开衣袍朝里赶,“和我去找人。”

木讷的强壮男人皱眉:“大人,不如我去寻,您的身体……”话还未说完,那着朝服的青色身影已经快步自他身边离开,他叹口气,只得跟上去。

从花园到内庭,均是尸首,未见半个活人。直到大堂前,才有个身穿红衣作丫鬟打扮的女子步履踉跄的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把长剑,看到二人后一愣。

辟歧拔刀,护在主人身前,冷声道:“何人?”

女子开口,声调却是男人的低哑嗓音:“死木头,让开!我是弄月……”他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想必是受了严重的内伤,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大人,你别进去……姓裴的武功高强,杀了我们所有的隐卫。”

严子湛拉起他,心急如焚:“锦夜呢?”

弄月别开眼:“在里面,可是大人……大人!”他眼睁睁看着严子湛推开门,想去拦他,又知他行事专断,一旦下了决心便不会更改。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恶狠狠推了一把身边的辟歧:“想想办法啊你!”

辟歧还是没什么表情,沉声道:“逼不得已,我们二人以命相搏,换主子们一条生路。”

弄月侧过头,轻笑:“好办法。”

两人一同跟着进了门。

大堂不复先前的华丽明亮,琉璃灯盏碎的七零八落,古董字画一概扔于地上,唯一干净的是中间那把宽大的太师椅。裴亦寒坐于上头,也不知杀了多少人,灰色的衣袍被血浸透,连面颊上都沾着血迹,整个人瞧上去很是可怖。锦夜坐于太师椅脚边的地上,手脚被缚住,嘴里塞着布,听到声响后猛然回过头来。

严子湛盯着她明显发紫的面容,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凉了下去,侧过头厉声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这么紧张做什么。”裴亦寒笑笑:“不过是寻常的□□,三个时辰里没解药七窍流血而亡。”

严子湛语调里寒意更甚:“你想怎么样?”

裴亦寒冷笑:“先让你这两条碍眼的狗滚出去,别碍了我的眼。”他可不希望一会儿的精彩被人打断。

严子湛抬手:“你们下去。”

辟歧一动不动,弄月郁卒:“大人,姓裴的不怀好意……”

严子湛转过身:“出去,莫要让我说第二遍。”

两人对看一眼,扭头给了裴亦寒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小心翼翼退至门后。

“你爹欠我裴家一百多口人命,这笔帐我们今天来算清楚。”裴亦寒一字一顿,自腰间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捏在手心把玩。

严子湛冷冷的笑:“你也就是个丧家犬,我爹死了,你没处寄托你那丢人现眼的仇恨,只得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你说什么!”裴亦寒变了脸。

掌风凌厉而至,不偏不倚打中胸口,严子湛被外力震到墙上,身体如破败棉絮,轻飘飘的,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能呼吸。

锦夜呜咽一声,眼泪迅速蔓延。死命的转过头盯着裴亦寒,她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似控诉似泄愤。

裴亦寒蹲下身,摸摸她的长发,口气一如往常温柔:“锦夜,这个男人不配做你的相公,师父替你杀了他。”

锦夜睁大眼,满是惊恐。

裴亦寒大笑,把匕首丢到严子湛面前,不无快意的道:“你一命换她一命,你该没有异议吧?”

“随你,只怕你言而无信。”严子湛已经站起身,耳朵嗡嗡作响,他抬手一摸,一手粘腻猩红。下意识朝她那边看过去,她哭的眼泪鼻涕一片混乱,模样丑到好笑,他却再笑不出来。

“忽然又觉得杀了你太便宜你了。”裴亦寒绕着他踱步,倏然停下来,阴沉道:“你先废了右手,再废了双脚,左手留着,届时我亲自来替你动手。”

严子湛拾起匕首,淡淡道:“可以,但是我废完双腿,你要把解药给她服下。”他已经不敢看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刻意避开,生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神色。

裴亦寒莫名有些恼意:“还真是夫妻情深,也好,我自然会成全你,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了,我就给她服下解药。”

“好。”严子湛垂下眸,此时时值正午,冬季的暖日映在他脸上,投下淡淡侧影,那样美好的一张脸,看上去竟有些决绝的意味。

左手执刀,反手利落推入右肩,利刃入骨,断了手筋。他眼都不眨,好像废的那只手臂不是自己的,再一个用力,那刃又被拔出,这一次鲜血喷洒而出,衬着阳光,是残酷至极的画面。

裴亦寒抚掌大笑:“别停,继续啊。”

同一时间,辟歧和弄月都冲进门来,看到眼前景象,弄月率先红了眼:“我杀了你!”无奈愤怒占据了太多,出招过分混乱,不一会儿就被点了昏穴,辟歧想要帮忙,也因先前夜探宋家别院时伤重未愈而败下阵来。

“不要——”痛彻心扉的尖叫响起。

裴亦寒低下头,见锦夜嘴角脸颊全是血,似乎是借着地上的粗糙沙砾弄掉了堵口的绢布。他心一颤,退了几步,不忍再看。

“求求你,别折磨他了,杀了我,杀了我吧。”她蜷曲着身子,非常别扭的磕头,咚咚咚,每一下都是狠狠敲在地面。

没多久,石板上开出大片殷红之花。

她都忘了疼痛,麻木的重复,直到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仰高头,看到严子湛的面容,勉强的笑:“你别、别伤害自己了,不然还是让他杀了我来的爽快。”

裴亦寒看着两人相拥的画面,只觉刺眼至极,手一挥,就轻而易举的分开了两人。见她浑身都在哆嗦,手脚关节红肿大片,便不忍心的替她解除绳索,继而抱起女子轻轻放到太师椅上,他苦涩的笑:“你不该为了他伤心。”

锦夜扯住他的袖子,鲜血从额头不停流入口中,呛得她连话都说不清,“师父……咳咳,师父。”

见她又叫他师父,裴亦寒大喜,连忙拥住她,小声道:“慢慢说,慢慢说。”

锦夜费力的喘气:“师父,饶了他,求你……成全、成全我们。”

裴亦寒缓缓松开手,面色冰寒:“我饶了他,成全你们,那谁来饶了我,成全我?!”道完这一句,他终是下了杀意,一步一步逼近。

严子湛站在那里,避都不避,右臂毫无生气的垂在身侧,神色依旧倨傲,似乎他才是那个掌握生死大权的人。

“严子湛!我最恨你这幅表情!”单手锁住他的喉骨,裴亦寒的语调森冷的可怕:“看在锦夜的面上,我就一招送你归西。”手上青筋突起,正待一个用力,剧痛却骤然降临。

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那柄穿过胸口的匕首,再慢慢的转过脸去,她泪流满面的低泣:“师父,对不起,你一直逼我,你一直逼我……”

他忽然就笑了,不知怎么又想到两人初见时的那个夜晚,她拿着纱布替他包扎,也是一边哭一边道歉,怕弄疼了他。

可是此时此景,她已经可以为了另一个男人将他送上黄泉了……

罢了,输了,终于输的彻底。

“我没有杀你爹……他被囚在城郊……咳咳……城郊秘府。”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这件事,希望她会开心。

陷入永恒黑暗的一刹那,他看到天边的那轮暖日,那么红,那么鲜艳,就像他流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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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三个月后,皇城。

迟h恒这一仗实在赢得漂亮,严子湛主动辞了官,宋正青那老贼被流放蛮荒之地。此刻他左手捏着兵符,右手掐着小皇帝的包子脸,着实春风得意。

“九哥,掐疼朕了。”迟若宸晃着脸,却躲不开对方的魔掌,当下便急道:“迟h恒!朕命你放手!你好大的胆子!”

闻言周遭伺候的奴才们均抖擞了一下,这是第一次见小皇帝展露威仪,确是难得……

迟h恒慢条斯理收回手,邪笑道:“臣罪该万死,不过,皇上你发号施令的时候能不能收起那一脸泪汪汪的表情,你瞧你的脸,活像个被雨打湿的馒头,怪好笑的。”

“你胡说!”迟若宸的自尊心小小的被刺痛了一下,随即又抱着被子躺回龙床上,眼巴巴地道:“九哥,朕瞧你今日挺开心啊,朕昏迷的这些日子发生什么好事了?”

也难怪他不知道,太傅和六阁贪赃枉法此等丑事被再三缄口,消息并未传开。更勿论皇帝养病之处建在最偏远的怡和殿,几乎与朝堂隔绝了。

迟h恒并未回答,只是缓缓坐直了身子,忽而就收起了玩笑姿态,一把将小皇帝从床榻上抓起来:“皇上!”

“啊……啊?”小皇帝瞪着圆滚滚的眼,不明所以。

“该是时候成长了。”他淡淡道。

迟若宸眨巴着眼,还在纠结对方的意思时,手中就被塞入一物,他低下头瞧了瞧,茫然道:“兵符给朕做什么?”

迟h恒不语,退开去跪下,而后认真的磕头行了君臣之礼。

“九哥,做什么啊!”迟若宸有点慌了,印象里他这哥哥素来玩世不恭,与自己也甚是亲密,鲜少有这般恪守礼节的严谨姿态。

迟h恒扬头,正色道:“皇上,严相走了,六阁首辅也消失了。”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希冀,就连心底都是巨石落地之后的释然洒脱。

迟若宸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了,一下子反而说不出来了。

“所以……朝中不会再有人独揽大权,不会再有人拥兵自重,臣已经竭尽所能的扫除了所有前行路上的碎石。”顿了顿,迟h恒的语调变得迫切起来:“皇上,大迟的天下终须全权交在你手上,你是主宰这片山河的主人,无人能分享,也无人能插手。”

这番话说的极其殷切,迟若宸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伸长脖子视线越过他九哥的宽阔肩膀,看到了窗外落日熔金的美景,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迟h恒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回府,谁知路上却碰到了严家的管家姚守义,他扬手命人停轿,利落拦住对方去路,“姚管家。”

姚守义一愣,连忙鞠躬:“九王爷。”

迟h恒挑眉瞅着他怀里的地契,笑道:“严相走这么急呀,连府邸都准备卖了么……”

姚守义也不知说什么好,主子早吩咐了快去快回,这边却偏偏有只拦路虎,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全没了主意。

迟h恒咧开嘴,心情极好的从怀中掏出桃木扇,啪的展开,径自道:“不如本王也去送送严相吧。”

姚守义一听,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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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一反常态的热闹,平日严子湛最恼嘈杂,这会儿入目却是排成长队的奴仆们络绎不绝的从各个厢房里鱼贯而出。

迟h恒侧过脸,很容易就看到了凉亭里半躺在竹椅上的严子湛,墨发雪衣,姿态悠然。他稍稍走近两步,见其苍白面色透出些羸弱病态,大约是先前所受之毒未得痊愈,这会儿半合着眼休憩的模样反倒一派单纯无害。

“严相,要搬家了?”美滋滋的问一句。

严子湛抬眼,斜着眼扫对方一眼,冷笑道:“不是如你所愿么。”很快又阖眼假寐,这次连敷衍都不肯了。

迟h恒被他这般无礼对待,倒也不恼,一派自得的寻了个石凳坐下,摇着扇子轻笑:“好歹本王也是当朝天子的九哥,你怎能如此怠慢。”

“少爷,点心。”丫鬟端了盘糕点,半跪在一侧为二人倒茶。

严子湛一块杏花糕下肚,半眯着美眸瞅向迟h恒,“九王爷,你是摄政王爷,严某当下一介布衣,不知该用何礼数才对,请见谅。”

“冷嘲热讽的功力倒是半点不曾落下。”迟h恒失笑,思忖半刻又轻叹一声:“这些年你为皇上处理政绩,如今未得半分赏赐就急流勇退,这么算来,倒是我们迟家苛待你了。”

“王爷言重,本就是一桩交易,严某请辞才换来你当日朝堂上一同对付宋正青,又何言苛待,更何况……”严子湛适当顿住,单手支额,笑得别有深意。

迟h恒怔住,像是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严府的家丁们似乎已经把贵重物品都搬至院落里了,管家姚守义正在清点数额。一排排的檀木箱子挨个打开,里头的珠玉金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要闪瞎了迟某人的眼。

“姓严的!”迟h恒脸都绿了,吼道:“你这些年居然……居然……”

严子湛推开侍女递来的茶盏,慢悠悠站直身道:“后悔没给我安个罪名来抄家?坦白说,严某从来都不屑于做个清官。你可知那日群臣为何要帮我上书参宋正青一本?不过就是他们都落了把柄在我手里,六载为相,我虽不敢妄断所有,但当朝六成重臣均是当初有求于我,他们送来的每一笔贿禄在我这儿都有记载,也由他们亲自按了手印,无可抵赖。”

迟h恒久久都没说话,脸色由青转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咬牙道:“你既然留了一手,又何必惺惺作态来求我帮忙,更甚者,你本不需要辞官的。”

“纵然我继续为相,你迟家又能留我多久?”严子湛目光灼灼,“即便我说我愿效忠圣上一辈子,你信么?闵太后又信么?”

迟h恒哑口无言,闭了闭眼,别开脸去。

“腻了。”严子湛目色清然,淡淡道:“民间盛传我只手翻天翻手覆雨,狼子野心百般奸诈,但你可曾想过,我若有心造反,新帝上位之时便是最好的机会,又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

“所以说身居高位的人有时候真的特别缺心眼,尤其是你们大迟皇族。”恶劣的扯了扯嘴角,严子湛悠然踱步至院中,弯下腰随意拍了拍其中一箱黄金,侧过脸道:“王爷,如何?这些要充公填充国库么?不然草民就拿去做小本生意了。”

迟h恒抿着唇,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防着一个人,结果对方却全然没有丁点儿歪脑筋,这感觉虽谈不上挫败却依旧不太好受。扬了扬手表示告辞,他在步出外门之时微微顿住,轻声道:“保重。”语罢,也不顾对方是否听到,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严子湛笑了笑,白色衣衫被风灌满,表情难得的苦涩。姚守义凑上去,轻声道:“少爷,少夫人来了……”

锦夜一觉醒来还有点头重脑轻的感觉,这也不怪她,先前在石板上对着裴亦寒磕伤了脑袋瓜子,眼下额头还上着药。走路都不太稳当,晃晃悠悠的,这种状态下看到不远处那绝世美男冲着自己微笑,那清亮的眸,灿若桃花的薄唇,瞬间就让她心跳如鼓。

“真不安分。”严子湛撇唇,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锦夜挑眉:“夫君大人不也是病体初愈么?不好好休息的人又不只我一个。”她拉着他走回寝房,推他躺回床榻,认真道:“明早才出发去瑶州,舟车劳顿,你还是先补眠吧。”

严子湛微微垂下长睫,异常顺从,只是躺下的一瞬长指坏心的揪住了锦夜的衣衫,后者惊呼一声,趴在了他身上。

“你疯了?”锦夜恼怒。

严子湛搂着自家妻子的腰,扮猪吃老虎,无辜道:“你压疼我了。”

锦夜指着自己的额头,咬牙:“我是磕伤了脑袋,不是磕坏了脑袋。”话音刚落,某只手就开始解她的衣带,而后异常灵活的钻入内衫兴风作浪起来。她不争气的红了脸,使劲揪住他的衣袖道:“太医、太医和你叮嘱过的!”

“有么?”严子湛眨眨眼,很快又回复自己:“没有吧。”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沿着她的罗裙一路向上撩,指尖触感滑腻如丝,身体的某部分已经开始叫嚣了,他深吸口气,果然是忍太久了。

锦夜还来不及反映就一路丢兵卸甲,好不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刚想义正言辞的劝他节制,他却一个纵身深深顶了进来,她反射性的咬住手指,长腿无力的挂在他手臂上,口里喊出的那道□□又软又媚,十足诱惑。

严子湛背脊窜起剧烈快意,赶紧停下来闷哼:“你这是要我命……”

锦夜睁着水汪汪的眸,软绵绵的瞪他:“以前见你人模人样,清冷出尘,哪里晓得竟是这般衣冠禽兽。”

“这不正是你喜欢的么?”他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埋首继续奋斗。

下一刻,门外倏然� �来煞风景的呼喊——

“贤婿,你在吗?来来来!陪老夫下盘棋!”

严子湛猛一顿住,挫败的叹气。

锦夜憋笑:“去吧,我爹不会罢休的,他这些天一直没赢过你,必然不肯服输。”

“贤婿!贤婿!”外头还在不死心的嚷嚷。

严子湛低咒一声,怎么都不肯在关键时刻抽身,拿手半强势捂住锦夜的嘴,“你别喊出声,我速战速决。”

锦夜不敢置信,刚张开口就被他狠狠吻住,接下来是劈天盖地的强烈感官刺激,她几乎快要撑不过去,巨大的狂喜盈满全身,眼泪都被逼出眼眶……

最后是他尽兴之后的闷哼,迅速拿过衣物穿上,他拍拍她满是泪痕的脸,轻笑:“这么没用。”

锦夜累得没力气和他斗嘴,看他替她放下薄纱床帐,而后又在朦胧中看到自家爹站在门口,满脸笑容的搭上严子湛的肩膀……她窝在被子里,笑得满心欢喜,这一生,得一有心人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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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篇

其实我是未曾想过的,未曾想过会在有生之年遇到这样一个男子,乖戾肆意,冷傲难驯,偏偏又是该死的出色……

我本来就算不得善男信女,即使伪装得再好,也改不了好胜记仇的小女子本性,未及笄前偶尔猜测未来的夫君,也该是能容我搓揉捏扁温和包容的模样。总之无论如何,都和严子湛扯不到一块去。

我和他能携手相伴,真真称得上是天意弄人,平日里少不得的争锋相对,每每遇到矛盾处,他斜睨过来的所谓“妇人之见,爷懒得同你争”那眼神足以让我气到半死。

“少夫人,今晚……还不让少爷进屋么?”老姚又来劝了。

我摸了摸不甚明显的肚子,怀孕九月有余,连带着脾气都一发不可收拾,前些天为了件小事儿呕到如今,我那夫君倒也好骨气,既不给我台阶下也不肯道歉,兀自卷了条薄被就去书房歇着了。

“老姚你问这话着实滑稽,我这屋前可曾设了千军万马?他不来那便是他的意愿。”我颇有些心酸的发觉自己服了软,这话透着浓浓的怨妇气息,出了口连自己都被惊到。

闻言老姚也是一愣,半晌行了个礼,面满喜色的跑开了。

果真,夜幕临近的时候,我那夫君就来了,看到门扉闭着,也不上前来敲,侧过头就一脸淡然的赏起月色来。我透过窗的缝隙窥他,见其今日着了身青衫,用同色的玉簪束了发,易发衬得面容俊俏,浑身上下还带着股要命的书卷气。

看着看着,就起了别样的心思,视线在那桃花般的唇上流连了片刻,我脸一红,恨恨跺了下脚,这是做什么!扒着窗偷窥自家相公,还被迷得晕头转向,像话么!

“看够了么?”倏然,他转过头来,眼里含着些许揶揄。

我下意识就收回视线,顿了顿又觉太过做贼心虚,干脆落落大方推开窗来,正色道:“今夜月光着实美哉,便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夫君大人轻笑,半眯着眼道:“我以为你在偷看我。”

我被堵了个正着,眼神对上他漆黑的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眼睛太漂亮,清透潋滟,仿佛满天星辉都映在了里头。

“气消了?”他走上前倚在窗口,顿了顿又皱眉道:“夜寒露重,不好好躺着,偏要起来吹风。”

我扶着窗棂的手紧了紧,他这毫不掩饰的关心语调着实听来窝心,想了想也是好几天没说话了,一时心软便委屈道:“谁让你偏要和我争执,我睡不着,自然就起来了。”

话刚说完,就有指尖暖暖滑过我脸颊,额前的碎发被柔软拨至耳后,随即是一声叹息:“自你有喜后,同榻之时我却夜夜不得安寝”

我睁大眼看他:“此话何意?”

严子湛笑笑:“为了我严家的子嗣,这个月我去书房睡也是好的。看得见却吃不得的道理,娘子可懂?”

这话……这话……

脸一红,忆起前些日子大夫把完脉后所说的前三个月忌房事,我忽而就结巴起来:“原、原来……”

“不然呢?”他唇角轻扬:“我不来同你解释你还真的想不到这一处去么?真是榆木脑袋。”

我哭笑不得,是他表达的方式有问题,本意是体贴,却硬要在我闹小脾气的时候搬到书房去,这能让人不误会么?微抬起头,我斜睨着看他:“清冷如你,脑子里也会想那些么?”

“锦夜,你学乖了,竟会反将一军。”他耸耸肩,退一步道:“忘了告诉你,有故人前来,我带你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拦腰抱起,一时大惊:“做什么?”

严子湛恶劣的笑:“你笨手笨脚,怕你跌倒,那就只能委屈我了。”

我反手搂住他脖颈,眼角瞥到他腕间狰狞的伤疤,自从那一日被裴亦寒所伤之后,他的右手几乎快废了,寻了一年的名医,也只能恢复之前的五成力。几乎可以感到他抱着自己有多吃力,我将脸埋入他胸口,只觉眼角酸涩,难耐的泪快要落下来。

长廊外月圆风清,有模糊身影隐在重重树影之后,我伸长脖颈,还是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于是轻轻捶了捶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问道:“是谁?”

他将我放下,细细牵了我的手走过去:“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小姐!”忽而就有人快步迈出。

我惊讶的半掩住嘴,面前的妙龄女子身姿窈窕,虽着一袭粗布衣衫仍是清秀美好,当即大喜道:“初晴,你回来了?”

之前严府大难临头,几乎所有家丁都被遣散了,唯独这丫头不离不弃的跟在我身边照顾。而后风波平定下来,我也寻思着为她觅一门好亲事,原以为她属意宋家那楚律,正暗自发愁间,却不晓得有一日辟歧莫名其妙在夫君的书房外跪了一夜,说是求我们成全……这又何来成全一说,既然他们萌生爱意,我自然是乐得做主,亲手挑了百尺锦缎五箱珍宝,权作了那丫头的嫁妆,只盼她嫁得风光。

举家迁回瑶州后,我便做主让初晴回家乡看看,她父母虽早亡,但牌位仍是被供在村子里的祠堂,她既做了新嫁娘,也该给爹娘上香敬告才是。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一波平顺,小夫妻二人去了扬州,一个月后来了信说是寻了亩良地准备在那里安家立业……

“我以为你在扬州定下来了。”我像从前一样摸摸她的头,眼角余光又瞥到不远的暗处还站着个高大身影,随即失笑:“我就在想呢,必然是要跟来的。”

“大人。“辟歧上前,照例要下跪行礼。

严子湛扬手阻止,淡淡道:“免了,我既允你们出府,你和初晴就算不得是严府的奴仆了。”语罢,又皱眉道:“你们匆匆到访,我倒也未来得及细问,可是扬州那儿出了岔子?”

初晴还在那头兴奋的和自家小姐叽叽喳喳,听见他的问话后倏然哽住,而后可疑的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模样我自然是不会漏看的,于是心下就有了疑惑,是什么事情会让素来冷艳的初晴这等小女儿姿态?无奈问什么这丫头就只一个劲的脸红,我叹口气,侧过头紧盯着辟歧不放。

木头辟歧轻咳了一声,自不在的道:“她有了身孕,听说夫人亦是如此,便想要过来同夫人一同做伴。”

我大喜,害喜孕吐等苦着实难受,此刻有了统一战线的盟友,颇有想要大吐苦水的冲动。低头瞅着她不甚明显的肚子,我笑嘻嘻道:“几个月了?”

初晴支支吾吾:“大概……大概……三个月吧。”

我点点头,也没听出什么问题来。辟歧过来扶着爱妻坐至石凳上,我朝后靠了靠,舒舒服服的依入某个怀抱。

接下来,气氛就在某句话中惊天大逆转——

严某人挑眉:“我记得你们不是成亲才二月么。”

我猛然抬头,脑中像是划过炫目的七彩光芒,一手指着无地自容的二人,一手叉着腰,笑得好不开心:“了不得啊了不得,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藏得那么好。”

初晴站起身,气恼的踩了辟歧一脚,嗔道:“都怪你!”后者依然是那张瞅不出太多表情的木头脸,唯独耳朵泛起不太明显的红色,软下声音安抚:“是我不好。”

木讷如辟歧,竟也会这般迁就温顺,我想起某人什么事都往肚子里藏着的邪恶本质,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被瞪的人毫无愧疚感,拥住我的手紧了紧,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站久了不免有点腿酸,我正要招呼他们一同坐下,余光却瞥见初晴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思忖半刻,就扯着严子湛的袖子笑:“我好久没见我那丫鬟,不如你们两个大男人先让一让,容我们说些体己话。”

严子湛颔首:“我让老姚吩咐下去,准备晚膳。”语罢就和辟歧二人先行离开。

“说吧,有什么事?”我捶了捶腰,拉着初晴坐下。

她面色忽而变得凝重,竟是不知所措的揪了揪头发,相当为难的样子:“辟歧本不让我说的……可、可是,我觉得小姐会想知道……”

“那你就说呀。”我顿觉好笑。

“青里坡。”她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我怔忪:“什么?”

初晴咬牙:“裴亦寒的墓,在青里坡。”话刚入口,她像是极其后悔似的,又匆匆忙忙转移了话题:“哎,在浔阳呆了几月,发觉还是瑶州好,我想这回我就不走了,还是留在小姐身边伺候……”

我全然没留心她的后半句话,脑中此刻全是裴亦寒那三字,想起他被我反手刺入的那一刀,想起他阖眼前那悲伤又绝望的眼神。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打探有关他的生死,只是连续做了一月的噩梦,梦中他执着的问我怎能这样狠心,怎能这样冷冽……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为了最深爱的男人我亲手给了我数十年感情的师父致命一刀,我心里又何尝好过。我做了缩头乌龟,以最快的速度搬离京城,就是不愿再想起那段痛入骨血的回忆。

“他真死了,是我杀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我没意识到指尖的颤抖,只一个劲的想要去够桌角的那茶盏,终是失了态,待得瓷片碎了满地之后,才发现直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初晴惊慌失措:“小姐!”她伸长手臂抱着我,急匆匆的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曾偷偷打听过,裴亦寒在被押入天牢的时候还未死,九王爷惜才,念其复仇心切情有可原,甚至还派了太医去诊治……谁料入狱第二日他就、他就……”

我听出她的意思,一阵心酸,心高气傲如他,家仇不得以报,自然是无颜苟活于世的,自我了断倒也像是他的作风。只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并未安抚我的愧疚感,我长时间的发怔,任回忆汹涌,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锦夜。”

我回头,严子湛冲我伸出手:“先用晚膳,要叙旧有的是时间,来。”我强忍住泪意,生怕被他看出些什么来,乖顺的点点头就埋入他怀里。

进了厅堂,席开一桌,老姚似乎因为故人到访尤为欣喜,嘱咐厨房准备了各种繁复菜式。初晴和辟歧很是不习惯,在我们再三要求下才一同落座,无奈佳肴虽珍我却全无了胃口,匆匆扒了两口饭,便佯装身子不适,在众人担忧的眼光下回了房。

这会儿月色被重云掩去,失了银辉遍地落寞,一如我的心情。靠在窗侧不到半刻,身后就有人温柔的揽我入怀。

我稍感安慰:“这么快吃完了?”

严子湛笑笑:“你心情不好我知道,既然无法放下,不如去他墓前祭拜,届时有什么烦恼郁卒一并告诉他就是。”

“你不介意?”我惊讶的回过头,有些怀疑的看着他。

他理了理我的长发,一本正经的道:“裴亦寒同我父亲结怨,我不过是父债子还的那个可怜人,我同他谈不上有仇,那么我又何须介意?”

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清冷的眸染上温柔,无端让人心生柔软。我有些忍不住的亲了他一口,低问:“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严子湛苦笑:“怕是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再看到我的。”语罢,又沉沉看向天边,眯着眼道:“想不想听故事?有关我爹和裴家的前尘往事。”

我连连称好,催促他快说。

他皱着眉沉默了好一阵,似是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思忖良久才抱着我坐到贵妃榻上,淡淡道:“我严家三朝为相,裴家在裴亦寒这一代之前也是朝中掌握重权的名望之族。我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弱冠之年就将文武状元的美称收入囊中,并得先皇器重,常伴君侧。我爹同我不一样,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一心为朝政,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说到这儿,他低低的笑了起来。

我也忍俊不禁:“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大贪官了?”

“两袖清风者,难立于污世。”严子湛狡辩,而后拍了拍我的脑袋,继续道:“我爹和裴瑾年岁背景皆相仿,熟悉了后就成了至交好友,我爹从政主张革新,裴瑾却正好相反,朝堂上为了政事吵得脸红脖子粗,出了金銮殿却还能掏心掏肺的相处,也是当年一桩君子美谈。”

“那……那是何时开始反目的呢?”我插嘴,这个故事听来太美好,半分瑕疵都寻不到,谁能料到是那样的悲剧收场。

严子湛叹气:“先皇身体孱弱,继位之前就从边疆召回明王,立为摄政王。说来这明王是宫女魅惑君王才生下的皇子,地位本就较低下。先皇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地把实权放给他,料他一个血统不纯的王爷也不敢弄出什么阵仗来。但先皇终究是走错了那步棋,执政第五年,明王暗地里拥兵坐大,游说了不少重臣,我爹和裴瑾也在之列,我爹做人圆滑,不想轻易得罪明王,只胡乱搪塞几句,谁料无心之语竟被裴瑾听了去。”

“裴瑾去告发你爹了么?”我听得冷汗直冒,剧情直转急下,太揪心了。

严子湛摇头:“裴瑾当晚就血书上谏,参的却不是我爹,而是明王和另外一帮重臣。密谋造反是何等的大事,先皇大怒,下令严查,熟料被查之人反咬一口,兵部户部乃至大理寺的掌权者的矛头一致对准了裴瑾,势要除去这眼中钉。于是,理所当然的,禁卫军在裴家搜出与邻国的书信往来证据,更甚者,连未来得及缝制完成的龙袍都在裴府发现了。”

我咬牙:“这不是明摆着栽赃嫁祸,先皇会不清楚?”

“先皇即便清楚也束手无策。”严子湛撇唇:“整个皇城人心惶惶,还有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起义军来动摇民心,大迟急需一个狼子野心的罪人,扳倒明王一时半刻着实不可能,裴瑾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先皇大约也是心中有愧,只将裴瑾发配蛮荒,想当然的,明王一干人就不肯了。早朝之日,重臣们长跪不起,联名上书,最后,先皇心一横就把裴家几十口人都斩首了。”

“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我为了裴瑾唏嘘不已,又想起了什么道:“你还没告诉我严裴二家是怎么结仇的?就因为你爹敷衍明王的那些话?”

等了老半天都没得到回答,我急了,别过脸看他才发觉他一脸迷茫,轻轻的扯了扯他袖子:“怎么了?”

严子湛垂下眼眸:“群臣上书状告裴瑾的奏章出自我爹之手,署名里也有我爹的名字。”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的睁大眸。

他别开脸去:“我也不懂,我爹到死都没有说他当年这么做的原因,兴许是被威胁,兴许是我严家真的亏欠了姓裴的,谁知道呢。”

我还是耿耿于怀:“那裴府的冤案也没人去翻了?不如我们……”

“锦夜,不要惹祸上身。”他忽而加重语气:“既然已经远离了朝堂,就断了这些心思吧,以前我孑然一人无所谓,但眼下我可输不起。”

我看到他炙热的目光,心里一暖,但又为了裴家的惨案气愤不已,若没有那可恶的明王,若没有胆小怕事的先皇……下一瞬就感到眼角有泪水滑落,我捂着脸,替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

这一夜,相顾无言,严子湛陪着我坐了一夜。

第二年快到裴亦寒忌日的时候,突然有人风尘仆仆的赶来,说是奉了九王爷的命特地赶来交给我一个信笺。那时我正抱着我那一岁多的儿子在花园里赏花,也没心思去看信,只当是迟h恒寻常的问候书柬。

直至晚上,把孩子交给奶娘后,我才想起搁置在书房的那封信,心念一起就兴冲冲的跑过去拆信。

印着皇家玉玺的信封,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我展开来看了看,迟h恒龙飞凤舞的字迹煞是好看,上头短短五个字:“他留给你的。”

我一愣,而后伸指朝信封里探了探,又取出一块布帛。看清后就是一惊,那块布沾着点点血迹,背面有人以指代笔,以血代墨,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锦夜,望自珍重。

布帛从我指尖轻飘飘落下,我捂着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知道我哭得有多狼狈,我知道这一刹那我有多难过,可就是这样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却令我感到了最深刻的绝望,因为……有生之年,我都听不到那个人亲口对我说这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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