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老社区一个不起眼的街角, 人来人往的骑楼下有一间也同样很不起眼的老式茶楼, 灰蒙蒙的旧招牌,那黑漆写的字体几乎都要看不清楚了;楼下临街的店面很小,长长窄窄的, 装潢也是很老旧的样子,青色水磨石的地板经过长年的踩踏已经是显得几乎光亮如镜了, 不过店里面的一切却都很干净,新粉刷的米色墙面, 上面挂了几幅黑白旧照片, 靠里的一侧还有一个神龛,柑橘苹果和香火的供奉都是整整齐齐的。
楼下的座位都是那种车厢式卡座,座椅上的墨绿色皮革都已经被磨得黯淡而柔软, 寥寥几个客人四散地坐着, 手上拿一份报纸,面前一个圆胖的青花旧茶壶, 一个茶杯, 两三笼小点心。
门边有一个窄小的柜台,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衣黑裤的老伙计,平平淡淡的神情,不过笑容却是温和,客人来往, 招呼得都很周到。
店面进门靠左有一道木楼梯,顺着楼梯走上了二楼,转头就可以看见一个大约两百平方左右的大厅, 这才是茶楼的大堂,十多张旧式云石台,旁边放着同款的酸枝圆凳,天花顶上的黑色老电扇慢慢悠悠地摇晃,不同于楼下看起来的冷清,二楼这里已经是几乎满座,大部分都是熟客和老街坊,闲聊的,看报的,逗鸟的,没有闹闹哄哄,但氛围却是和乐,三两个穿着白衫黑裤的伙计在台与台之间穿梭,手里的托盘都堆叠着好几个竹屉蒸笼。
大厅角落靠窗的一张桌边,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白发白眉,身形福态,乐呵地坐在那里,面前的桌上简简单单的一盅两件。和他同桌搭台的也是两个老头,三人闲适悠哉地各自吃各自的,偶尔搭上一两句话,笑说几声。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老头聊完吃完,就陆续地招呼了一声买单走了,茶楼里都是熟人,来来去去都有招呼打。
“日朗风清,天下太平,闲适写意饮茶,悠哉笑看风云,方老太爷,真是好兴致。”
方宗敬微微抬眼,看着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淡笑着在他对面坐下。男子执起桌旁的茶壶,姿态优雅而恭敬地为他已空的茶杯斟上茶水。
方宗敬微微一笑,扫了一眼一直放在自己手旁的纸扇,只淡淡地道:“以前我让我的孙子陪我坐这茶楼,他也这么说过,还特地找人做了一把折扇,又是画花又是题字,搞得我一个糟老头子被老街坊取笑附庸风雅。”
秦优笑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仍然留意到了老人眼里隐藏的几分伤怀,轻轻垂下眼睫,掩去了自己眸底的情绪。
“人老了,就总是会去缅怀一些旧事。”方宗敬笑得云淡风轻,然后那双能够仿佛看透人心的锐利眼睛直直望向秦优,捧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道,“曾经听一些老朋友提起,秦谦的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儿子很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年少有为。”
秦优清淡地笑,道,“总是不及您老当益壮,运筹帷幄的雍容大气,笑看风云的从容潇洒。”
闻言,方宗敬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许久不曾有人这样逗老人家我这样高兴了,年轻人,不错。”
秦优含笑看着老人,眼中的淡淡温情一闪而逝,不曾叫老人发觉。
他曾经以为,从前的一切在他忽然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以后,也不会再留下什么,可是现在回头去看,却发现自己在偏执地为坚持自己想要的那些而努力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一无所有地孤独着。
“除了几个老朋友,很少会有人知道我来这里的,”方宗敬笑完,然后目光便直直望向秦优,道,“你很有心。”
秦优笑而不语。
方宗敬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手旁的折扇打开,慢悠悠地摇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不过,老头子我现在也是半退休不太理外面杂七杂八的事了,很多事情也都是交给后辈年轻人去拿主意,懒得去插手。”
秦优笑笑,没有接话,顿了顿,转而言道:“在信德收购信联国际海运的时候,我曾经和青叔打过几次交道,他为人踏实勤恳,沉稳大度,作为后辈我很是尊敬信服;也曾听过几位世家叔伯说起青叔的端正公平颇得下属的拥戴,方氏家大业大,青叔这样一位能做中流砥柱、稳守基业的儒雅大将,想必方老太爷对他也是青睐有加、相当倚重的。”
他口中的青叔,就是方宗敬的次子方鸿青。
随着方鸿云这方氏第一继承人日渐显露的跋扈□□以及刚愎自用,一直隐在幕后的方老太爷便渐渐开始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合适的继承者。方氏的基业已经有些过于庞大,不必要再去开疆拓土,更不能恣意霸道张扬,它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稳守其成、梳理平衡的守业之人。
对于方宗敬想要扶持方鸿青这一件事,仅仅只有极为少数的几个人隐晦地知道一些意思。
秦优忽然就这样似有若无地提起,让方宗敬眼里倏地划过一道利芒,他眯起眼睛看向坐在面前那个一脸安静淡然的年轻人,那一瞬间,他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那种在商场尔虞我诈争斗了几十年而沉淀下来的威压和气势一下子向秦优压了过去。
只是秦优不是像他外表那样的一个年轻后生,也不是一个爱自作聪明莽撞冒失自找死路的傻瓜,他曾经跟随在方宗敬这个老狐狸身后十多年,是方宗敬自己青睐看中并亲自一手培养起来的小狐狸,他了解方宗敬,了解方氏财团,了解整个方氏家族,当他自己不再身在局中之后,再旁观时,就像是面对一盘再熟悉不过的棋局,对方每一步的落子行走,他几乎都能察觉出背后所隐藏的玄机。
面对方宗敬的威压和打量,秦优只是微笑,端起手边的茶壶,再度恭敬地为老人家斟好一杯茶。
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接着道,“其实方老太爷您不必太过讶异,相信您已经是知道信德的真实背景。我会知道一些和方氏有关的事情,实在并不奇怪。”
蓦地想起了这一点,方宗敬才不禁在恍然之后渐渐放缓了神情,慢慢点了点头,他轻声道,“没有想到,维信他会给自己留下这样一步后路……只是当初他根本不必这样……”老人家神情有些复杂地慨叹。
秦优笑得淡然。
“听他们说,你是维信的徒弟?”方宗敬重新眯起眼上下打量他。
“……算是。”秦优微微垂眸,轻轻清了清喉咙。
方宗敬口中的他们已经不用再多去纠缠是谁谁,那是老狐狸和小狐狸之间曾经的斗法产物,而这些过往,也都该让其随风而逝了吧。
半晌,方宗敬冷冷一笑,道,“我就说秦谦那霸道刚愎的老顽固怎么可能培养得出一个那么优秀的儿子,原来是维信给他帮扶了这么一把。”
“……”秦优伸手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窗外。
彼此沉默了一阵后,方宗敬端起面前的茶慢慢喝了一口,这才道,“好了,你就不用在老人家面前搞这些弯弯绕绕的,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不得不说,秦优从开始到现在,对他的一步步接近真是很有心计,而且似乎还挺了解他的脾气,知道怎么样才能引出他的兴趣。而他还真是很欣赏,对这个还算是有些陌生的年轻人也是有些喜欢起来。
秦优望进方宗敬那双精明睿智的眼里,开口道,“相比起恒泰,信德更合适与方氏联合,追根究底,信德和方氏也是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不需要靠联姻拉拢,人脉也能彼此相通;借助信德来扶持一个继承人,也等于是自己人帮自己人,何乐而不为?”
何况,恒泰和方氏旗鼓相当,把恒泰牵进方氏,风险也会更大,即使有着姻亲关系,却也难保哪一日不会被恒泰反噬。这一句话其实就是秦优的言下之意,他知道方宗敬在之前做下和恒泰联姻的决定是也一定是对此有所顾虑的,而现在,只要深入一想个中的利害关系,就不难清楚应该做下怎样的选择。
方宗敬怎会想不通透?
“说是自己人,可是信德也不会无缘无故插这一手进来。”方宗敬看他,两眼都是清明,“说说你的条件。”
“条件就是,”秦优轻轻挑眉,缓缓勾起唇角,“取消方氏和恒泰的联姻。”
方宗敬略感意外地看着秦优,良久,他眼里浮起一丝了然和有趣,顿了顿,笑道,“以前我觉得我的孙子已经是一个难得少见的顽固不化,不过,梁家的小子其实也不差,好像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优笑了出来,缓缓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无所不用其极地要去敲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