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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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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 那你呢?”

好一会以后, 许融发问。

萧信在黑夜寒风里沉默。

许融明白了, 他没有想, 他不过替她想好了而已。

她想叹息, 又没有叹得出来,因为, 她忽然间心情还不错。

明明在逃亡中,明明才挣出一分生机, 明明的从侯府雕梁沦落到这荒郊破庙,她上辈子也没有这么寒碜过。

可是,终究也还是有一样没有变。

萧信本人。

是侯府公子又怎么样?是婚前私通的私生子又怎么样。

“二公子,你现在情绪不好, 我不和你多说。只有一句,我想二公子知道,”许融认真道, “今夜过后,也许你就不是二公子了,但你还是你,在我看来,没有分毫变化。”

风声呼啸, 夜愈寒愈静。

许融冷得抱起胳膊, 她想回去了,庙虽破,好歹还有个火堆呢。

她刚挪动脚步, 忽然周身一沉一紧。

是萧信将她拥抱住了。

与他惯常的体热不同,他此刻的怀抱也是冷的。

许融迟疑了一下,呆在他的怀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父亲原来不是父亲,生父另有其人,即便他和萧侯爷的感情再淡漠,这也仍然是项绝大打击。

不是局外人安慰两句就可以过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许融在他怀里冻得透心凉,唯有耳后一点温热,是他的呼吸打在上面,她就靠这点暖意苟着,苟着,终于快苟不下去。

一个冰坨坨,是无法温暖另一个冰坨坨的。

她抬起僵冷的手臂,试探地拍拍他的后背:“二公子,回去吧?吃点东西,歇息一下,明早还要赶路。”

总算萧信还听劝,终于将她放开,许融往庙里走,他也跟着。

韦氏站在庙门口,很担心地望着他们。

许融伸手推破旧的两扇庙门,门板已有些变形,不能完全合起,但多少挡些风,聊胜于无。

“好了。”

她招呼韦氏和萧信到火堆旁,糕点在一边烘烤了这些时候,触手带着温热,并不生硬难吃,但韦氏和萧信显然都没有胃口,韦氏看着萧信,萧信则望着火堆出神,火光跳跃在他的眼底,点不亮神韵,反而凸显出一种无机质的疏离感,空寂无边。

“二公子,那你就先看着火,我睡一会,等我醒了,再和你换。”

许融就势给他找点事做,然后也不多管他,把神台下的一个破蒲团拖过来,随便拍了几下,坐下,就把头埋进双臂闭眼睡起来。

她应该睡不着,但她这一天神经都非常紧绷,直到出城,才得了一点喘息的时机,此刻火堆在旁边暖洋洋地燃着,庙外寒风呜咽,身侧木柴不时爆出哔啵之声,她闭上眼不多时,竟就睡了过去。

也就不知道,萧信很快就没有再看着火堆,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她。

她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穿的缠枝牡丹纹袄子不知在哪里蹭的,好几处灰,发髻上一根金钗也斜坠着,要掉不掉,整个人看上去,小小又狼狈的一团。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

她本来也不必这样。

萧信又出起神来,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韦氏撑不住,在一旁蜷缩着也打起瞌睡时,他还是清醒无比。

在火堆旁坐了这么久,他的手脚被动地暖和了起来,只有心脏那一块,仍像冰封,身躯越热,越衬出那一块的冷——又好像它已经不存在,不过一个空空的大洞。

直到许融在他的视线里忽然打了个颤,她像是冷着了,又像是梦中不安,那根金钗跟着往下又一坠,萧信下意识伸手,金钗没掉下来,她整个人向他滚了过来。

脑袋栽到了他的大腿上,蹭了蹭,找了个似乎舒服的位置,不动了。

萧信:“……”

她小巧的头颅实际上很有些分量,亲密又扎实地枕着他,他想扶她起来的手顿住。

忽就然觉得,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空了。

……

许融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或者说,很不对。

她睡之前,明明是抱着自己膝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像个八爪鱼扒拉到了萧信怀里,眼前的衣襟都叫她扯歪了,整个睡姿非常扭曲不雅又霸道。

她手忙脚乱地退出来,再一看,火堆已经熄了,破庙门外透进天光,这可好,说换班也不用换了。

非常时期,许融也不去多想什么,转眼见到韦氏揉着眼睛,像是也刚醒来,飞快把一丝尴尬化成了更多的自然:“姨娘,二公子,我们走吧。”

韦氏没有二话,萧信站了起来,三人以她为首向外走,红榴哥哥昨晚歇得最早,早上醒来时也最早,正在外面拿着车老板留下的草料喂给拉车的大骡子。

见他们出来,要行礼问安,许融摆手:“出门在外,别这么多礼数了,走吧。”

红榴哥哥应一声,抓了下头:“奶奶,去哪里?”

昨天一径要出城,目标还是明确的,今天已经出了城,要再走,就得有个方位了。

“往南——”

“回京。”

许融与萧信同时开口。

红榴哥哥愣了,左右看看,不知该听谁的。

“你回去。”这一次萧信先道。

经过一夜,他滴米未沾,声音更哑了。

许融摇头:“我不回去。”

两个人对峙。

许融有道理说服他,可是她忽然不是那么想讲,她望着他的眼睛,嘴角翘了翘,只是问道:“二公子,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萧信一个“是”字哑在喉间,说不出来。

许融胜利,向红榴哥哥宣布:“走,往南。”

骡车离了破庙,在道上摇摇晃晃地行驶起来。

“姨娘,我们谈一谈。”简单塞了两块糕点后,许融向韦氏道。

韦氏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她早有了准备,许融这时候才问她究竟,已经是很宽容了。

“我在家时,隔壁有一户人家,姓林,那户人家和我们家不一样,是军户,家里世代要出一个成丁去当兵。”韦氏缓缓道,“到林叔那一代时,命格外不好,去了兵营不上十年就病亡了,林婶没了家计来源,又伤心,只一年,跟着去了,留下一个独子,叫宝儿。”

“宝儿和大雄一般大,当时才十岁,我看他可怜,拿他和大雄一般待,有什么吃的,偷偷塞他一份,他衣裳破了,我叫他过来补。”韦氏说着,像是陷入回忆之中,眼神有点失焦,“宝儿比大雄乖多了,我待他好,他就帮我们家干活,其实他那么小,谁指望他做什么呢,他一直帮衬,劈柴打水,好几年都不变,后来他长大了些,跑出去走街串巷,不知做些什么营生,能赚点银钱了,也都填过来,我不要,他就给我爹娘买,我爹娘不知道客气,他送什么收什么。”

“后来我急了,不许他再送,叫他把钱留着自己成家立业,林叔林婶去那么早,他不自己攒钱,以后能靠谁呢?我跟他说,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了。谁知道,他答应得我好好的,转头——”韦氏声音低了一点,“转头跑到我家来,向我爹提亲。”

“那时候大雄也十五岁了,他已经显出来不成器的样子,及不上宝儿一成勤快,爹娘都拿他没法子,见宝儿来,就动了心,只是提出来一个要求。”

许融直起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

“爹要宝儿入赘,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以后与我一起供养爹娘。宝儿答应了。”

虽已有了预感,真正听到这一句,许融仍是大为惊讶:“你跟……”她看了一眼萧信,暂且略过,“是定了亲的?”

韦氏倒有不解,点头:“当然了,不然,不然——”

当着萧信,她也不好意思说全。

不然怎么会婚前失贞给他。

许融盯着她问:“有文书吗?”

韦氏摇头:“我们两家五口人,没一个识字的,只是定个亲,谁写文书呢。”

一般百姓家定亲时不过合一合八字,正式婚书要到成婚时才写,或者不写的都有,把两家亲眷请来,在亲眷见证下拜完天地吃个席就算成了。

许融念头一转:“那有别的见证吗?”

韦氏犹豫着想了一下:“宝儿好花钱,虽是定亲,也摆了席,他没亲眷,就把邻居们请来充了数。只是后来,我再没回去过,不知他们还在不在,记不记得。”

必然记得。

韦氏要是和林宝儿平平常常地成了亲,那定亲时的情景湮没在往事里,混沌着就过去了,但随后林宝儿出门遇难,韦氏反而嫁入高门,这么有戏剧性的发展,邻居们怎么可能忘记?

说不得嚼过多少遍。

而且,邻居可能搬走一两个,不可能全部搬走,百姓人家本来难离故土,这个见证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

许融再问出下一个关键问题:“侯爷要纳你的时候,知道你身上有婚约吗?”

韦氏立即点头:“我当时就同他说了,我许了人家的,不愿意跟他做小。但他不听,我爹娘又贪图富贵,我逼不得已,告诉了娘,我已经跟宝儿做了真夫妻,不能再跟旁人。谁知道,娘竟然仍不肯死心,她、她去青楼里求了法子,教我在手心里藏针……”

她声音又低下去,许融猜得到她的下文,洞房时戳破手指装处嘛,拿血来辨初夜本来就很愚蠢,她有萧信配合随便过关,韦氏没有萧侯爷配合,可是有了专业人士教导专业手法,就那么一晚,要骗过去实在也不难。

在这点上,她一点都不同情萧侯爷,男人们以无知和愚昧压迫女子,到她那时还有这种蠢蛋,被反杀只能说应有此报。

她脸色十分平常,并无任何鄙夷,韦氏的声音渐渐便又大起来:“我不是有意骗人,那时真的是没法子了,我娘那样鬼迷心窍,我实在不敢再告诉她,我那个月的月事没来,她如果知道,一定会逼我打掉,这是宝儿的孩子,如果宝儿和他爹一样,一去不回,那就是宝儿唯一的骨血,我一定要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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