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丘云几人走后,亚星娱乐内部各部门就颇有点改朝换代的意思了, 公司里一时无人主事。每个人都在商量后路, 疯狂打电话, 想尽办法与万邦内部相熟的人士提前打声招呼, 能找到梁丘云身边的人物也好。
郭小莉下午在医院输着液, 接到林经理的电话。“在输液啊?”林经理反过来安慰郭小莉, “那算了, 没事情!小莉,你好好歇着,明早记得来公司!把心放宽一点,汤贞老师粉丝遍天下, 公司不会有事的!”
电话挂了。
这番通话来得莫名其妙,郭小莉丢开手机, 低下头抓自己的头发。从上午在公司见过了梁丘云到现在, 她一直就心神不宁。护士给她换下一瓶药水的时候, 郭小莉随口问:“你听说过 mattias 吗?”
那小护士愣了, 用酒精棉球擦过了药袋口, 忍俊不禁。那笑容仿佛在说, 谁没听说过。
梁丘云说,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汤贞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在一起。
郭小莉输完了液,乘上前往康复中心的地铁。路上有记者拍她,她视若无睹。梁丘云说的对。郭小莉想。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阿贞无论走到哪里, 就算飞到天涯海角,只要在公开场合出现了,怕是就要和“梁丘云”这个名字扯到一起。
就算郭小莉给汤贞解了约,带他去国外发展——汤贞到底是个中国人,去国外发展说得容易,想也知道会多艰难。汤贞如今生着病,本该是依靠过去奋斗的积累慢慢度过艰难时刻的时候,现如今却被逼得只能抛下所有,远走他乡,谋求生路。
如果阿贞没有那么喜欢表演,也许她们现在会很轻松。汤贞并不缺钱,把这纷繁复杂的一切都抛下,他本可以逍遥自在。但郭小莉知道。汤贞抛不下,去年年底汤贞突然病情恶化的时候,是什么让他坚持了半年,是那些没有完成的合同,是还没有走的歌迷,是工作。
所以郭小莉能怎么办呢。要维持阿贞的状态,就必须拿出些工作来激励他,吊着他,把他那口气,那股劲儿,精气神,都给他吊起来,鼓励着他:你是汤贞,你要自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有这么多人爱你,那么多人希望看到你在台上。
可要是真的回到了舞台,回到公众面前……就像林李二位之前提到的,也许那又会是一场灾难,一切又重蹈覆辙,因为梁丘云老板手眼通天,他不会让汤贞站起来。
mattias。郭小莉又想起了这个名词,想起许多年前,她每天忧愁于汤贞本人的爆红,而组合毫无发展。郭小莉每天要向无数合作单位一遍遍重复,在报道上、宣传资料上、电视荧幕上,不要只写“汤贞”,要写“mattias 组合成员汤贞”。
她做出了很多努力,为了推广这个组合,可十年的努力,如今变成了阿贞身上想甩都甩不掉的烙印。就好比周子轲曾经问过郭小莉:“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解散。”
郭小莉当时说,mattias 是阿贞的家,阿贞的归属,是阿贞最大的心血。
周子轲说,这话你教多少人说过。
郭小莉说,是,她对旗下每个艺人都讲。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套话。但是汤贞——他是当真的。汤贞听了郭小莉的话,竟然真的把他的心搁在里头了。
这到底是对是错?
周子轲。
郭小莉又想起他来。
地铁到站了,郭小莉一边下车,一边拿起手机给周子轲打了个电话。这臭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至今不接电话。
温心告诉郭小莉,骆天天中午的时候来了:“我回去给汤贞老师拿棉被和枕头,回来就见他手里握着个削好的苹果,氧化发黄了,就没给他吃。后来才知道是骆天天削给他的。”
郭小莉透过窗子,看见汤贞吃过了晚饭,自己收好小桌板,然后在床上躺下。他枕着家里睡习惯了的那只枕头,脸贴在上面,手脚蜷缩进身上盖的绣了小梅花的棉被里。
“金护士长已经检查过棉被枕头了,说可以带进来,”温心也观察着汤贞,说,“我觉得他挺高兴的。”
祁禄驱车赶来,他从家带了些换洗衣服,还有洗漱用具。到了康复中心,郭小莉叫祁禄去餐厅,她要对他和温心交代一些事情。
“我在这个行业干了这么多年,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郭小莉坐在卡座里,手背上还贴着棉球胶布,她望着眼前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公司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有很多人的错误,也包括我的错误——”
“郭姐。”温心不知道郭小莉要说什么,她脱口而出。
郭小莉对她摇头:“不管是谁的错误,公司已经这样了。你们两个小的,抓紧时间想想自己的后路。”
祁禄不言语。温心问:“后路?”
郭小莉说,无论你们想去哪儿,工作也好,什么也好:“我尽量帮你们多争取经济赔偿,推荐信如果需要,你们尽管找我。”
温心问:“公司真的要关门了?”
郭小莉没言语。
温心愣了愣:“郭姐,你要去哪里?”
“我……应该要和他们死磕一阵。要到足够多的钱。我还要打官司,要保住囡囡。”郭小莉坐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上司的架子了,非常坦然。
温心眼睛眨得快,就这么一会儿眼圈就发红了。“那汤贞老师呢?”她问。
“阿贞会和公司提前解约。”郭小莉说。
温心这下是真傻了。
“免得再生事端,”郭小莉说,“等处理好官司,我会带囡囡和阿贞出国,让阿贞在国外养病,如果有可能——”
温心有点委屈。
“不带我去吗?”她说。
郭小莉问:“你想去吗?”
“想。”温心点头道。
“可是你家老师,他不知道会病多久,”郭小莉是个长辈,对温心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轻轻,青春年华不拼事业,不谈个恋爱,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如果一直病着,你难道照顾他一辈子?”
“到时候你爸妈怎么办,你已经多久没回家了,他们就你一个女儿。”
温心委屈极了。
祁禄从旁边没动静。郭小莉说:“你们两个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清楚了就告诉我。”
温心说:“汤贞老师知道他要和公司解约的事吗?”
郭小莉略一犹豫:“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
汤贞一直到夜里都没醒,他在小梅花棉被里安睡。金护士长被温心叫到了病房外面,温心说,他今天没吃药呢。
金护士长了解到这个情况,和温心说,再观察一两天看看。
“确实有的患者会出现这种情况,环境让他觉得熟悉,安心。他有安全感,”金护士长说,“但一般维持不了几天。”
祁禄听着,看了金护士长一眼。
郭小莉在护士站外的长椅上睡着了,温心叫她,郭姐,郭姐。
郭小莉一下子睁开眼:“阿贞醒了??”
“不是,是毛总给你打电话。”温心说。
“什么?”郭小莉问。她手机掉出了口袋,温心给她拿着。温心说,她刚刚收到公司人事部的群发短信:“紧急通知所有员工早上八点到公司集合。”
郭小莉一愣,低头整理套裙。“现在几点了?”
温心转过手表给她看:七点十分。
郭小莉急匆匆赶到亚星娱乐,路上堵车,比原定好的八点迟了近半个钟头。一进亚星娱乐大楼,她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地面光滑洁净,昨天中午临走的时候郭小莉还见这满地都是垃圾,现在五六个清洁工人正提着桶,在大厅四处刷洗着地面,郭小莉瞧他们身上制服,不像是亚星娱乐的人。
楼上有人探出头来说:“郭姐,怎么才来,快上来!”
郭小莉仰起头,她来晚了,大家都到楼上去了。
亚星娱乐顶楼,毛成瑞办公室门外,人挤人地站了几十个员工,全都交头接耳,正相互之间小声议论着。郭小莉一上来,她的秘书先发现她。
“怎么回事?”郭小莉问。
秘书讲:“不知道啊,人事部突然叫大家过来,还没走的全都来了。”
有人看见郭小莉,说,郭姐,你怎么在这儿:“林经理他们跟毛总据说昨天在公司跟人谈了一个通宵,没叫你啊?”
郭小莉问:“跟谁谈一个通宵?”
话正说着,毛成瑞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先是李经理喜笑颜开地从里面出来了,然后是林经理,一手端着一只红酒杯,站到了门外的另一边。
“毛总,不要客气,我应该谢谢你,把这个机会给我。”
郭小莉远远听见了毛成瑞的声音,从办公室门里传出来:“朱先生,我信任你,你是有信誉的人。我万分万分地感激你啊。”
“现在就和大家见面,毛总怕我抵赖啊?”
“不不不,一切随你,朱先生。”
郭小莉仰着脖子,听见周围同事们正议论纷纷。
“昨天说公司要卖给万邦?”
“里面的人是谁?万邦的人?”
毛成瑞出现在办公室门外。
他的手抬起来:“大家,安静,安静一下!”
一个清瘦男人从毛成瑞身后走出来,出现在了台前。
“前一阵子,公司遇到了什么样的危机,相信大家也都知道吧。”毛成瑞扯着一把老嗓子说。
员工们面面相觑。
“虽然合同还在一步一步进行,材料也没有上报,一切事情还要等待审批,”毛成瑞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提前宣布一件事了!”毛成瑞说着,转过身,手朝他身边的清瘦男人抬起来:“请大家欢迎公司新一任董事长——”
他话音未落,林经理和李经理已经在旁边带头努力鼓起掌来。台下人目瞪口呆。
清瘦男人脸上笑眯眯的,他西装革履,脑后扎一个小辫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很和善。“大家好,”他说,“我姓朱,我叫朱塞。”
林经理把红酒杯递到朱塞手边,朱塞谢过他,把酒杯举起来,朝向众人。
“我有一个叔叔,以前经常教育我们,”朱塞远远地笑道,“做事情,不能像强盗……”
新任董事长正发表演讲,台下员工们懵的懵,急的急,慌乱的慌乱。
“什么情况……”
“不知道,不是说好了万邦吗?”
“朱塞……”有人低着头,用手机迅速搜索这个名字,很快结果便出来了。
“职业经理人,他是个职业经理人……”那人念着,一愣,“嘉兰剧院的经理……”
朱塞的发言刚讲了没几句,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把他打断了。朱塞和毛成瑞同时看向李经理,李经理很慌张,忙不迭把兜里手机拿出来,正要按掉,却对着屏幕一愣。
李经理凑到了毛成瑞耳边,紧张说了两句,朱塞从旁边听见了。毛成瑞刚刚才高兴了一会儿,这又耷拉下眉毛,哭丧起脸来。
朱塞拍拍他老的肩膀。对台下员工们笑道:“虽然我很想举杯,为公司的未来与大家一同庆贺。但现在公司还面临着诸多难关,希望大家也能安下心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把工作先一一解决。好吧,谢谢大家到这里来。”
林经理在人群中瞧见了郭小莉,他大步流星走过来。
郭小莉还直勾勾盯着朱塞的身影瞧。
“小莉,小莉,”林经理叫她,贴耳道,“萨芙珠宝那几个代言商请的律师团来了,就在楼下。你是 mattias 经纪人,你一块儿去。”
“怎么回事?”郭小莉问他,“什么新董事长?”
林经理着急往电梯走:“你昨天打针去了!回头再跟你解释。”
朱塞在后面笑眯眯的,还安慰毛成瑞:“没关系,毛总。我正好在。咱们一道去看看。”
林经理在电梯里对郭小莉唉声叹气,他刚刚在人前还一副笑模样,这会儿除了郭小莉,没别人了,他说:“就算有人接盘,暂时把公司保住了,弄不好,我看还是得完蛋。”
郭小莉看他。
“需要擦屁股的烂事太多了……”林经理嘴里念念有词,“梁丘云这一走,公司算是塌了半边天,后面运营不力,迟早还要被吞……”
“你知道这个朱塞是谁吗?”郭小莉突然说了一句。
林经理看向郭小莉:“我知道他很有钱。”
“但有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林经理快步走出电梯,对郭小莉说,“你知不知道 mattias 这六个代言商请的律师团是谁给他们请的?”
“谁?”
“万邦啊!还能有谁,”林经理对郭小莉气愤道,“他们把秦适请来了!秦大律师,万邦之前对赌协议的官司请的就是秦适的团队。我跟你说,陈乐山和梁丘云根本不会放过咱们,有有钱人接盘又怎么样,他们可以从任意角度想尽各种办法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就这回这几个官司,还把秦适亲自弄来,我看他们是要狠讹我们!”
郭小莉站在会议室门外,听林经理小声嘟囔:“别开门打个官司,再把有钱人吓跑了。”
林经理所说的那位秦适秦律师,年轻有为,所向披靡。这个年纪在律所做合伙人,想是有他非一般的过人之处。身边几个助理律师看着还年长一些。随行还有六大代言商各自的代理人。林经理和秦适握了手,绕过桌子坐在郭小莉身边,他对郭小莉说,上次这个律师团来,就是他和毛总一起见的:“狮子大开口!”
秦律师和毛成瑞、朱塞也一一见过了。郭小莉注意到,公司法务部门一个人都没来。
会议室门关上。
助理律师把手机切到了功放,放在会议桌中央。薛太太愤怒的声音响遍整个会议室。
“合作也七年了,电视广告播了七年,在全国消费者心里品牌和他们早捆绑到一块儿了!一纸合同好解,形象,名声,说解就能解吗?代言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生意。他们搞了这么一出,自己轰轰烈烈的挺美,我们怎么办??”
郭小莉老老实实听着这顿骂。毛成瑞偷偷瞥朱塞的表情。朱塞大约被薛太太的怒气吓了一跳,有些错愕。
秦适坐在对面,翻阅手里的文件。
这一屋子人,听薛太太在电话里足足骂了四分多钟。薛太太也是很激动,越到后来越是如泣如诉,她家萨芙珠宝是六大代言商中与亚星娱乐合作时间最长的一家,各地市所有店面全铺开了 mattias 十周年的广告,可说是倾尽了全力,以至于损失惨重。
电话挂断了。助理律师在会议桌边展开一个架子,把几张图表放上去。
郭小莉听见秦适说话了。
“毛总,林经理,李经理,”他摘了眼镜,道,“你们不想打官司,我的客户们也不想。”
毛成瑞手扶在桌边,身体向前倾了,说:“秦律师,我们的承受能力确实有限。不是不愿意赔偿。你们上次给的那个数字,实在是……”
林经理从旁边小心翼翼问:“上次提出的,更换代言人来抵掉部分赔偿金的方案,他们考虑过吗?”
秦适手里的笔一指,叫助理律师把几张图表依次展开,给众人看。
“这是你们上次提出了以后,几位客户请专业机构提供的数据,”秦适讲,“你们整个亚星娱乐现在除了肖扬和周子轲两个人,再没有一个商业号召力能超过梁丘云的艺人。”
“而肖扬本身有珠宝品牌代言在身,所以,”秦适说,“只有这个周子轲在可选之列。”
林经理面露难色,他与毛成瑞和李经理面面相觑。“不是,秦律师,如果是别的艺人我们可以商量,周子轲他这个情况——”
秦适说:“梁丘云的公众形象近乎满分,和他相比,周子轲不过是下下之选。”
“稍微等一下。”郭小莉这会儿插嘴了,秦适转过头,好像这才注意到还有郭小莉在场。“这是什么意思,”郭小莉看那个图表,问,“把萨芙珠宝的代言人由梁丘云和汤贞,换成周子轲?”
“和汤贞。”秦适补充道。
李经理这时从一边插话了:“秦律师,我们也是诚心诚意地和你们交流。周子轲……你不可能不知道周子轲是谁吧?”
秦适点头了。但也只是点头而已。
他这个态度让李经理尴尬了。有些心气儿颇高的年轻社会精英,确实不喜欢把周子轲这类纨绔子弟放在眼里。
“不说他了,就说汤贞吧,”李经理双手交叉在一起,道,“相信你们也知道,汤贞之前闹出过什么样的风波。目前在我们公司,下一步他如何定位,要怎么发展,包括他的身体情况,精神状况,现在还全都是未知数。我们公司在他和梁丘云这次十周年的活动上赔了很多钱,这几年梁丘云就是 mattias 的支柱,现在他走了,剩汤贞自己,汤贞如果不换下去,继续代言,他万一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们再违约……”
秦适说:“他是客户要求的,没有办法。”
“客户要求?”郭小莉诧异问。
“萨芙珠宝的薛太太坚持,如果要抵掉部分违约金,汤贞是她中意的人选,不能更换。”秦适讲。
林经理气急败坏,在郭小莉耳边讲:“你看了没有,他们就是要整我们,把我们当猴儿耍!”
“秦律师,”郭小莉对秦适好声好气地讲,“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一向是以组合或者个人的名义签署代言合约。周子轲和汤贞甚至都不是一个组合的人,所以不可能——”
秦适笔尖一敲桌面:“ mattias 不是缺一个人吗,把这个周子轲放进来不就是了吗?”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郭小莉愣了,看向秦律师:“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