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云回到北京的隔天,报纸上除了他陪女友做产检的新闻, 就是关于汤贞的过去。有人说, 云老板是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 所以才紧急从美国赶回来。也有人说, 老 mattias 两个成员虽然人散了, 心却一直系在一起。
面对记者采访, 梁丘云一方面顾及着女友的身体, 一方面对于阿贞的“过去”与“清白”侃侃而谈,他发表了一番高论,但汤贞坐在后车座里,身上披着小周的外套, 手腕子上也挂着小周给他的一串安神佛珠,他闭着眼睛, 头倚靠在小周肩上, 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一无所知。
车子开出北京。《罗马在线》外景摄制组只在北京休整了一天, 就再次出发前往第二个外景地点了。祁禄在前面开着车, 车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周子轲一边搂着睡着了的阿贞, 一边低头单手握着手机。他正在回复曹医生的邮件。
“最近不要让阿贞接触到外面的信息, ”曹医生在邮件中说,“对方的死会影响他。”
周子轲回道:“我们即将去深山里头,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的死了。”
曹医生回道:“像这样一个女人,曾经犯下过这样的事情,你会认为她一生当中只做过一次恶吗?我相信阿贞心里曾经对她也有恨,他可能不会选择报复, 但其他的人会。阿贞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不能替他人分担他们的怨怒和仇恨。”
周子轲想起,他母亲那几年信佛,除了会万里迢迢去求个庇佑他的佛珠,就是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成日里做善事,希望自己家人能得福报。
虽然在周子轲看来,这个世道并不公平,所以善事换福报,很可能也只是一厢情愿。
“子轲,”曹医生还说,“这个女人临死前能发出这样一则宣告,多少也说明再鬼迷心窍的人本性里也存着点善念。引导阿贞往这个角度去想,也许也是好事。”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接连有雨。在周子轲原来的录制计划里,他们要在这个大山外景地待上三天。他想带汤贞去爬爬山,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也去更高处看看风景,山顶上还有座小庙。虽然周子轲不相信求神拜佛之说,但他希望汤贞能有更多的信念。
这段时间陪着汤贞一点点恢复,周子轲也逐渐看清楚了一些事。生活本身,别的都不重要,生的希望、信念,生的意志力,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当他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的时候,再难,再苦,有再多空洞,都是可以被忽视的。可当他的意志力垮塌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会溃败。
周子轲这几天也时常回想起母亲临终那几日的样子。想起母亲那么虚弱,还笑着说,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坚持下去。
那也许根本不是欺骗。是垂死挣扎,像溺死在水中的蚂蚁,无能为力。而那时候的周子轲年纪太小,他哪懂什么是绝望呢,对周子轲来说,生活是理所当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得到的一切。
祁禄跟在前头带队的车后面,时间快到了,他伸手拽了一下副驾驶上的温心,温心愣了愣,立刻回过头,小声道:“子轲,汤贞老师该吃药了!”
周子轲从身边拿起一个药袋,还有一瓶溶液,搁在保姆车内冰箱里。汤贞被周子轲轻轻晃了晃,抱着醒了。
汤贞现在越发依赖他。据温心说,汤贞自己不肯吃药,要在子轲在的时候才愿主动吃。
是因为这个恢复的过程里,周子轲从来都没离开过吗?汤贞的希望,他重新生长出的稚嫩的对于生的信念、意志力,似乎一丝一缕都难与周子轲相剥离。
汤贞咽下了药丸,然后喝周子轲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溶液。汤贞喝完,周子轲低下头吻他了一下。
比起吃完药后的检查,这更像一种奖励。
汤贞也不再像昨天刚回到家时那样惶恐不安,他此刻听着车里轻柔舒缓的音乐,也听小周胸口的心跳声。汤贞似乎平静了很多。周子轲搂着他,哄他继续睡会儿。汤贞闭上眼睛了。当周子轲用手机翻看推送的关于梁丘云与万邦公主陈小娴恋情新闻的时候,他感觉汤贞的呼吸均匀、柔和、安祥,是因为全身心地信赖着他,才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上。周子轲此刻看着新闻里的梁丘云,也如同看一个彻底不相关的陌生人。
车外开始下起雨了。原定三天的行程,被周子轲这个制作人临时缩短为两天。山里下雨,这不是儿戏。
车刚刚开进那座山脚下的村子的时候,前面带路的车忽然停了。祁禄也紧跟着停下车来。周子轲坐在车里,隔着雨水一直下落的窗户往外看了几眼。他把汤贞抱着,在车里足足坐了近二十多分钟。
车外有随队的人敲温心那一侧的门,因为外面雨大,祁禄又不会讲话,他们之间很难沟通。温心打开了车门,匆忙撑起伞下车去了。温心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么一句话,让汤贞刚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进村子那条路被水淹没,看不见里头的坑坑洼洼,前车的一只车轮几乎全陷进去了。周子轲拉开车门下了车,有保镖急急把伞举到他头上。汤贞也下车去,他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站在路边一块高地上。
他淋了十几秒钟的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温心原本在前面,一见他出来,急忙过来帮他举着伞。温心的鞋子踩在雨水里,说:“汤贞老师,你怎么下车来了??”
也许是雨声太大,让汤贞没听见她的声音。汤贞一直抬头往前面看,他很担忧似的,注视着那一个年轻人在雨中的背影。
那十几秒钟的雨让汤贞的头发湿了些,温心拿纸巾给他擦。汤贞这才注意到了温心。他伸手拿温心手里的伞,说:“温心,你到车上去坐着吧。”
温心还帮他擦着雨水呢。他们主仆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温心听到这话,愣了好几秒。
汤贞又望了一眼小周。汤贞对温心小声说:“你小心,别发烧了。”
温心的眼睛越眨越快,她盯着汤贞的脸,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因为车队对这条路的地形之前并不太了解,所以怎么也找不到把车拖出来的节窍。周子轲亲自坐进前头那辆车的驾驶座里,他身上的衬衫都湿了,发动着去倒车。轮胎在深陷进去的洞穴里空转。周子轲瞧了眼水势,他觉得这雨再继续下,发动机快要进水了。
这条路没法儿走。周子轲下了车,他让后面的车先开走,多数人上车,绕路进村子里去。他走到汤贞面前,他手太湿了,也不好抱他。
“不该今天出门。”周子轲凑近了,两只手空举着,对汤贞不开心道。
周子轲如今越来越能接受,他其实也不是多么万能这么一回事了。
汤贞忽然抱住了小周湿的肩膀和脖子,他手里的伞有点歪了。
周子轲顺势也搂住汤贞的腰,他只稍微歪头,就能亲到汤贞的头发。
后面的车都开走了。只有头一辆车和汤贞的保姆车还停在原地。前面那辆车上坐了一位摄影师,一位灯光师,还有两个保镖。周子轲走过去,和那俩保镖稍微商量了两句,便伸手摸自己的裤袋。
灯光师听了周子轲说了句什么,打着伞朝汤贞跑过来了,喘着气说:“汤贞老师,子轲说,他的钱包在你这儿。”
汤贞愣了愣。他从身上穿的小周的外套口袋里摸了摸,还真的摸出一只钱包来。
灯光师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仿佛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身上钱不够,还要老板拿钱。他也不敢接周子轲的钱包,便示意汤贞打开,拿点现金给他就可以。
汤贞过去很少见小周的钱包——小周不是个随身带钱的性格。
汤贞把这只钱包打开了,他看到里面很整齐的一叠钞票,新得仿佛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就塞进钱夹里。汤贞拿了一些出来,给灯光师,不知道够不够。
他抬起眼,在雨幕中看小周,小周也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瞧着灯光师跑回去了。
温心从前头跑回来,说:“汤贞老师,子轲让他们去这个村子里找几个村民来,他们应该知道这路口怎么走——”
汤贞却低着头,刚刚合上的小周的钱包,又被他慢慢打开了。
很小的一张照片,被塞在了钱包透明夹子里。汤贞看到照片里的人站在雪地古井边,穿着戏服,正向上仰望着镜头。
汤贞几乎再没见过关于这部戏的任何资料了。他认出来,这是《罗兰》的定装照,是曾被他夹在剧本里的。
温心还在旁边说:“我看子轲蛮懂的,还说拿点钱给当地的村民,是不是真有人为了宰过路客故意不修路的……”
汤贞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没想到下面还夹着一张拍立得。那是张海边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顶宽沿帽,踩着贝壳拖鞋,正站在旧巴士改造的水果摊边叼着吸管喝果汁。
汤贞看着,只感觉照片里的人很幸福,无忧无虑的,被人偷拍,也这么浑然不觉。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拍立得下面那层还有两张别的照片。汤贞都不知道,小周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那是一张被人撕过的照片,左右两边都没有了,只留下中间,中间拍到一个头发长了些的人,他手腕纤细,瘦骨嶙峋,手中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正很抱歉地手足无措着。
温心说:“诶,这不是囡囡吗?”
另外一张就更好辨认了。汤贞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里,和头发上戴了那顶小王冠的小周一同举起手来,感谢到场的观众。
前一辆车抛锚一个多钟头,在不少好心村民的帮助下,才终于把车从坑洞里推了出来。备用轮胎现在也来不及更换,只能勉强先半开半推着离开。雨下得急,这条村口的小道,俨然快成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周子轲让跟着他的保镖都走,他亲眼看着前面那辆车走了,才回来。
保姆车也淹在水里。祁禄坐上了驾驶座。汤贞一直站在一个高处,鞋子湿了一点,又干了。周子轲走过来,沾着雨水的手攥住汤贞往下走了几步。
“来。”他说。
汤贞手里还握着那把伞。他感觉小周把他背起来,碰不到那些泥泞的污水了。汤贞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手腕上挂着那串佛珠。他抱住小周的脖子,在伞下,汤贞忽然感觉,他的一生这么轻,无足轻重的,小周全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