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云在医院里一直待到了半夜。他也没干别的,除了中间去医院外面抽了会儿烟, 其余时间就在病床前陪骆天天。他和护士一起帮骆天天脱掉外套, 换病服。中间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梁丘云抬头一看, 迎上傅春生的眼睛。
傅春生看见他在这里, 脸上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傅春生和一群警察一同进来, 他手里还接着电话, 到了骆天天病床前直接坐下了。“孩子?”他叫他,呼唤还在呆滞中的骆天天,“孩子,你醒醒……”
“他……”傅春生抬头看了梁丘云, “他叫什么来着?”
“天天。”梁丘云低声道。
“天天,”傅春生, “天天啊, 天天?”
几个警察同志的眼睛瞧在了病床边的梁丘云身上。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人问, 神情严肃。
他们把梁丘云带出了病房。
傅春生怎么叫骆天天, 骆天天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傅春生再问电话里:“老太太真来了?”
“真的, ”那边人为难道, “一接到我小外甥出事儿的消息,叫二姐夫他们收拾东西,坐车就直奔机场了。估计今晚就到了。”
傅春生低着头,一额头冒的都是汗,他飞快眨眼睛。
“方叔叔在车上吗?他没事儿吧?”那人问。
“他,”傅春生有气无力道, “还在抢救。”
那人愣了,一顿结巴:“方、方叔叔也出事了?!”
傅春生挂断了电话,他又偏头看了一眼骆天天。实在无可奈何,他从床边站起来了,支撑着身体走出病房。从上司出事情以来,所有压力都背在傅春生一个人身上,这会儿眼睁着,他看东西都有些花。
几个警察同志正在走廊窗边围着一个大高个子梁丘云说话。
“我们问你这些问题,也是工作需要,希望你理解,”一个年轻警察说,语气虽然严肃,但相当客气,“秦湛同志,你在香港的工作表现相当好啊!”
“我们领导昨天还去看了内部放映,回来和我们夸呢!说等上映了带大家去集体看呢!”
“要不是今晚还要全城查那个肇事逃逸的,真想和你多聊几句……”
傅春生走过了他们身边,快走到楼梯口了,傅春生才回头瞧了一眼,梁丘云还在那儿和几位警察同志交流,梁丘云面不改色,相当沉稳。傅春生回过头来,他朝急救中心抢救室的方向赶去。
医院大门外蹲守着众多赶过来的记者,他们被医院保安和调查事故的公安拦在了门外。
“警察同志!”有记者扬着脖子上的记者证,在人群中喊道,“我们收到了群众线索,说死者甘某的车上其实坐了四个人!那第四个人是不是汤贞?”
保安把他们努力往后推。医院外众多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从旁边避让过记者们,听见这话,他们也忍不住转过头望去。
就听那记者接着问:“现在躺在抢救室里的是不是汤贞和方曦和啊?是不是啊?”
梁丘云吃了几口护士站送来的夜宵。他非常感激,顺便帮护士给周围伤者搬上轮椅,换了病床。有许多伤者不认识他,但都很感谢他。到凌晨三点多,在床上坐了大半天的骆天天突然哑着嗓子问了一声:“有人吗?”
梁丘云听见了,急忙过去。
这个时候病房里剩下的伤者已经不多了。许多不严重的伤病患都由赶过来的家属接走了,有的办理了转院,有的经过诊断,分配到其他科室的病房去。
“天天。”梁丘云到了病床前坐下,他下意识握住了骆天天的双手。
骆天天抬起眼来,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梁丘云。他确实是睁着眼的,这双眼里有东西了。
“甘清呢?”骆天天问他。
梁丘云伸手搂过了骆天天的肩膀,把骆天天细瘦的身躯搂进他怀里,捂住天天的头。“没事儿了,”他下巴蹭着骆天天的头发,“我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天天,你没事,你没有受伤……”
“甘清呢……”骆天天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问他。
梁丘云飞快舔了舔嘴唇:“没有多少人知道你在那辆车上……”梁丘云又说:“不会有事的,天天,不会有事的,所有的噩梦都结束了。”
骆天天的眼泪流下来了。
“甘清呢?”骆天天在他怀里大声地问他。
五六点钟,窗外的雨逐渐停了。
天亮时,又有公安部门的人过来,一同来的还有死者甘清的家属,他们很多人将骆天天在的这间病房站满。几个人扶着一位老太太,老态龙钟,脚步也慢,走进去。
梁丘云在人群中出了病房,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一计算,汤贞估计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抢救室门口等待的人们仍然心急如焚。梁丘云走出医院,目前仍没有方曦和的消息,梁丘云顾不上了,要先赶回家去。
梁丘云还站在防盗门外,就听见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摔东西——不如说是用身体去冲撞,是想把东西都碰倒,想拼命寻找出路,才发出的声音。
梁丘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汤贞已经几乎快爬到他的脚下了。汤贞的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膝盖弯曲着,衣服都弄湿了,是被打翻的茶水和过夜啤酒弄湿的,汤贞从地上仰起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烟灰缸也弄洒了,汤贞脸蛋上还有烟灰的痕迹。
梁丘云低头看了他一阵子,下意识先伸手把背后的防盗门关了。他上了内侧两道锁,再把里面的那扇门关上,旋转着锁死了。
“阿贞。”他蹲下了,声音关切,双手要把汤贞从地上扶起来。
汤贞嘴里讷讷的。梁丘云知道,汤贞应当还在严重的头晕和头痛中,伴随着短时间内的记忆丧失。
“我在哪里。”汤贞问。
梁丘云也不说话,他把汤贞从地上抱起来。汤贞原本就轻,在药力的作用下全身的肌肉松弛,梁丘云抱他,就像抱一只不会挠人连爪子都抬不起来的小猫。
汤贞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梁丘云的脸。
“我要回家。”汤贞说。
梁丘云踩过地上那些玻璃碎片,那些淌满一地的水渍、酒渍,他绕开被彻底撞翻了的床头桌,用脚将地上的螺丝刀和烟灰缸踢去一边。
他双手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像放一个珍贵的瓷器,易碎品,把浑身脏污的汤贞放回到他柔软的床垫上。
猫儿不会再溜走了。因为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锁死了,阳台的门也紧闭。梁丘云站在床边看了看四周——他能清晰地看到汤贞醒来以后,是沿着怎样一条轨迹尝试摸索着离开这间屋子的。
他从汤贞面前蹲下,看了看汤贞身上的脏衣服。梁丘云先伸手握住了汤贞的脚腕,他把汤贞湿透了的弄脏的袜子摘下来。
汤贞说:“我为什么站不起来?”
梁丘云抬头看他。梁丘云冷不丁道:“甘清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了。梁丘云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威力——其实他没想到汤贞醒来以后大脑会恢复得这么快。
他可以让他再变得迟钝。
梁丘云把汤贞的两个袜子脱掉,然后他伸手到汤贞的腰间,把衬衫的衣摆从裤子里抽出来了。汤贞在他手臂里睁着眼睛,因为药力,汤贞的身体关节弯曲得更加厉害,也更轻易,像线穿的人偶肢体。
“方曦和也出事了,”梁丘云说,“几个小时前送到了抢救室里,还在急救。”
梁丘云又补充了一句:“不知是生是死。”
梁丘云解开汤贞腰上的扣子。汤贞被放倒在床上,抽出来的衬衫衣摆下面,露出一小截腰来,梁丘云把他的脏裤子脱掉,丢到床底下去。
汤贞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出话来。梁丘云覆在他身上,面对面告诉他:“天天也出事了。”
汤贞睁着眼睛。只听梁丘云说:“你不想听我的话,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会遇到什么吗?”
梁丘云说:“可能到时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汤贞突然摇了摇头。
近两三年以来,他们兄弟两个何时这么亲密过?
一切就像小时候。
梁丘云说:“如果你出事了,阿贞。郭姐怎么办,汤玥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想过吗?”
汤贞连摇头都很吃力,汤贞一双眼睛睁大了,好像在控诉,又控诉不出声音,好像想躲,又躲不了。
“你不听劝,你要去给方曦和站台,你为了方曦和……为了报他那些所谓的恩……”梁丘云喃喃道,“方曦和得罪过无数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梁丘云说,“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阿贞。没人能欺负我,也没人能欺负你。”
汤贞过去总说:“没有人欺负我。”
现在汤贞嘴唇喃喃的。汤贞说:“我要……我要回家……”
他也许根本不相信梁丘云所说的话。
那一瞬间梁丘云想,既然这么掺合着来的药效谁都不能确定,不如多给一点。
当然,他必须先喂汤贞吃点东西。
汤贞摇头,那声音不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汤贞说:“你不要和我这么近……”
像一个胆小的人,在害怕一只趴在他身上的虫子,或是一条吐出了信子的毒蛇,一头野兽。
梁丘云当即双手捧住汤贞的脸,汤贞脸上的烟灰还没擦掉。汤贞皱起眉头来,一张脸动不能动,呼吸都失去了门路。
他并不能靠自己得到氧气。
这样的吻结束,好像只有梁丘云一个人在留恋了。汤贞闭着眼睛,胸膛起伏不定,是个和人亲吻都仿佛受尽折磨的样子。
衬衫衣摆下面,那截腰上,梁丘云隐约能看到一点两点的疤痕,是皮肤刺破,流出过血,才会留下的疤痕。汤贞虽然经常在工作中受伤,但他并不容易留下淤青,平时磕磕碰碰,散得也比寻常人快。
梁丘云这会儿再解开汤贞的衬衫,怎么来回检查,这具身体上也很少有特别明显的吻痕了。
只有这样星星点点的小疤,一两毫米的大小,不仔细看看不清楚,只有用手摸起来才明显。
它预示着汤贞几乎全身都被吻咬过,被人频繁地亲热过。
还有左肩膀头上那块伤口,面积更大,也更深。
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对于梁丘云的要求,阿贞从没有不愿意。阿贞只是说:“云哥,不能,不能被看出来……”
他将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比汤贞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重要。梁丘云明白,这是一切和一切的底线。
可如今这条底线,早被人践踏过无数次了。
阿贞居然在梁丘云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已经沉默地接受了。
如果这些伤疤被人发现,被媒体记者拍到,汤贞会面对什么——梁丘云不相信以汤贞的聪敏和谨慎,汤贞没有想过。
唯一的可能是:没人会曝光这件事。
只是看着汤贞,梁丘云也忍不住会想,在望仙楼,在方曦和的地盘,到底有多少人……
“汤贞小老师!”那一日,那些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当着丁望中和梁丘云的面调笑。
他还会遏制不住地想起方曦和,想起那个男人的背影,那只夹着雪茄的手,那天生带笑的嘴角,有点鹰钩似的鼻子。方曦和会在梁丘云面前反复提起“小汤”两个字,亲昵得像提起自己膝盖上坐着的一个小辈。
梁丘云也仿佛看到了十八岁那年的阿贞,茫然地扭过头,望向了窗外。
梁丘云忽然意识到,他所珍惜的,所回忆的这个时刻,是远远不能满足方曦和那种人的。
汤贞还在梁丘云身下躺着。不再是十七八岁时候的汤贞了,是早已经功成名就,差一点点就要去法国再也不回来了的汤贞。差一点点,他们就会彻底分开,再也无法在一起。
刚刚的吻,汤贞到现在还很难接受的样子。汤贞在抗拒什么,在躲避什么?抑或在害怕什么?
“你不用怕,”梁丘云说,“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汤贞睁开眼睛。
“阿贞……”梁丘云低下头去。
“别……别靠近我……”汤贞突然说。
梁丘云脸色一变。
汤贞看着梁丘云:“求你了,哥哥……”
他没有说“云哥”,也没有说“你”,他像个孩子一样,叫他“哥哥”。“我求求你……”汤贞说。
梁丘云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梁丘云对汤贞说:“我不碰你,你也不用害怕。我不是方曦和。”
汤贞看着梁丘云扶起被撞翻了的床头桌,不厌其烦的,将床下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各自放回原处。又拿过扫把来,清扫地板上的碎片,无论是玻璃杯的碎片,还是过夜酒瓶的碎片。
他看起来任劳任怨,毫无怨言地收拾着汤贞留下的残局。等收拾完了,梁丘云在床边脱下了外套,他好像想去浴室里冲个澡,这时又回头看了汤贞。
他把汤贞抱进了卫生间里。
汤贞站不直,只能坐在马桶上。这卫生间小得过分,处处都是一个单身男人居住的痕迹。
汤贞推开了梁丘云的手。
明明没多少力气,梁丘云也住手了。
卫生间的门从外面关上了。汤贞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也只能看到卫生间天花板上一个二十公分大小的通风口。
这个地方连窗子都没有。
梁丘云在厨房煮一锅麦片粥。白色的药盒打开了,和速食麦片的包装纸散落在一起。
梁丘云记得汤贞小时候喜欢吃甜食。他翻箱倒柜,从角落里摸出一盒糖罐,似乎是骆天天留在这里的。
汤贞磨蹭了很长时间才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梁丘云饭都吃完了,听见里面一会儿是水声,一会儿又是长时间的安静。汤贞爱体面,爱干净,对梁丘云住的这个地方,汤贞应当很不习惯。
不过梁丘云觉得,汤贞也可以习惯试试。
汤贞把门从里面开了条缝:“云哥。”
“怎么了。”梁丘云说。
汤贞咽了咽口水:“把我的裤子给我。”
梁丘云从床边,大手一捞捞起汤贞的裤子来,握在他手里,是那么一小团的布料。
他在心软吗?还是因为十几分钟前刚刚答应过什么,必须要信守诺言?
还是他觉得,有些事可以来日方长。
汤贞又在里面磨蹭了一阵,才终于把自己的裤子穿好了。他推开门,梁丘云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扶着汤贞从里面出来了。
汤贞没有再问,我到底怎么了,或是,我为什么站不起来。
汤贞问的是:“我可以现在回家吗?”
梁丘云把粥碗递到汤贞手上。汤贞不接。
汤贞说:“我不饿。”
梁丘云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可能不饿。”
汤贞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梁丘云舀起一勺麦片粥,直接贴到了汤贞嘴巴边上。
汤贞不想张嘴,但梁丘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那勺麦片粥下端抵进汤贞的嘴唇缝,微微倾斜。
梁丘云说:“你还想让我怎么喂?”
汤贞的嘴一动,那把勺子便直接捅进他的嘴里。
梁丘云说:“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
汤贞艰难地咽下那口粥,脸色僵硬的,也不说话。
梁丘云说:“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梁丘云这时抬起眼来,他眼珠乌黑,将白色的部分撇在下面。
“天天受伤以后,我去医院看了他,”梁丘云又舀了一勺麦片粥,“傅先生也在,他告诉我,他也被跟踪了。”
汤贞的视线垂下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
“方老板现在还在医院?”汤贞问。
“嗯。”梁丘云说。
汤贞抬头看梁丘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他。”
梁丘云一下子笑了。
“方曦和是在被人仇杀,连累了两个人都死了。现在人人避他唯恐不及,你想去看他?”梁丘云反问道。
汤贞却平静道:“你和丁导没有去吗?”
梁丘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汤贞的意思:《狼烟》正在宣传期。
“丁导我会陪他去的,”梁丘云说,“你就算了。”
汤贞又沉默了一阵。
梁丘云在这种沉默中继续喂他喝粥。汤贞有点抵触,却也没有再明确地拒绝。
“郭姐她,她知道我在这儿吗?”汤贞问。
“她知道。”梁丘云告诉汤贞。
“那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汤贞看梁丘云。
梁丘云说:“好啊。”
“我的手机在哪里?”汤贞问。
“你的手机坏了,”梁丘云说,“我的手机现在也没电了,晚上再给她打吧。”
梁丘云出门之前,把屋子窗户阳台再一次锁好,全部又检查过了一遍。汤贞其实什么都抵抗不了,但梁丘云看着他,总觉得他并不希望汤贞被伤害太多。
他希望汤贞忘记方曦和——伴随着方曦和的彻底消亡,梁丘云希望他和阿贞能回到从前,回到过去,阿贞还小,对他这个哥哥百依百顺又温柔眷恋。
梁丘云戴着一顶帽子,坐进自己的二手车里。车驶出小区的时候,梁丘云拿手机给郭小莉拨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郭小莉就说:“阿云你知不知道方曦和出事了。”
“知道。”梁丘云颇冷静。
“傅春生说他不知道阿贞在哪里,”郭小莉的平静中却透着一股崩溃,“他说他不知道——”
梁丘云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郭姐,”梁丘云安抚她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当面和你说。”
梁丘云和郭小莉原本约定中午在亚星娱乐总部见面,可亚星楼外那条街上早已经全是人了。记者们来找汤贞,想跟进方曦和车祸与电影节的最新进展,粉丝歌迷们来找汤贞,想知道他两天都没有露面了是不是安全,家长们来找汤贞,要汤贞为前日里自己孩子犯下的荒唐行径负责,他们要求亚星公司为“汤贞后援会”一事对社会做出更多说明。
梁丘云坐在车里,看这浩浩荡荡,投入多少警力都快要控制不住的人群。他又给郭小莉打过去。
“郭姐,我现在上不去楼。”
郭小莉人在亚星楼里,想必更加焦头烂额,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郭小莉疲惫道:“你有什么事,在电话里直接说吧。”
梁丘云低声道:“我知道阿贞在哪里。”
郭小莉一静。
梁丘云又说:“你暂时不用担心阿贞的安全,我夜里再过来找你。”
“阿云,”郭小莉对已经挂断的电话叫道,“阿云!!”
随着评委会成员汤贞的忽然失踪,以及主办方新城影业创始人方曦和的横遭不测,被各方面努力维持了数日的新城国际电影节今天终于难逃停摆的命运。梁丘云靠在医院走廊边看一张报纸,《狼烟》还未正式公映,他戴着口罩蒙着脸,能认出他的人并不多。
报纸上说,受邀参加新城国际电影节闭幕式活动的西楚乐队今日抵京。乐队主唱,知名摇滚乐手王宵行面对记者,坦言他暂时没能与汤贞取得联系。
报纸的另一版面则报道了今日于天坛公园开幕的北京建筑双年展,知名建筑师潘鸿野带领手下的年轻团队上台作了发言。潘鸿野是业界红人,在北京人脉深厚,交际广博。当日有台下记者问到有关万寿百货大楼车祸伤亡的事情,主持人直接请保安将该名记者逐出了场外。
护士告诉梁丘云,骆天天今天上午经过了警方数轮的盘问:“他精神和体力不支,但始终不肯休息。”
“特别是死者家属来的时候,他快要崩溃了。”
梁丘云收起报纸,走进病房。
骆天天背靠在靠垫上,不吃也不喝,让魏萍临时请来的护工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梁丘云坐在床边,伸手拉过上面的围布,将护士和护工都遮挡在外面。
骆天天在围布内的密闭空间里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都是因为汤贞……”骆天天心如死灰地,注视着梁丘云的脸,话语中难掩饰他的绝望与痛恨。
梁丘云听闻此言,眉头一挑。
他头扭开了,低下去,大手覆盖上了骆天天的手背。
医院里的人还讲,三位重伤者经过抢救,目前均已脱离生命危险。
梁丘云在抢救室外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倒是有个清洁工人把桶子搁在了门口,兴许是忘了提回去了。
梁丘云出了医院,他在无人处的路上掰了掰手里的水桶把手,这条铁丝比他想象中质量好得多。
离开医院前往新城电影宫的路上,梁丘云觉出后面有人跟他的车。
起初他十分警惕,手往副驾驶座位前方的储物盒里摸枪套,他以为对方是陈乐山派来的人。
但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因为他只是简单几个变道,绕进小路转弯,就把对方轻轻松松甩掉了。
“是不是有记者跟你啊?”丁望中一见面就笑他。
梁丘云哭笑不得。“除了刚出道那几年,已经很少体会这种感觉了。”
丁望中说:“你以后该习惯了。”
电影节虽然已彻底停摆,但大批中外电影媒体记者仍驻扎在电影宫周边酒店内。丁望中今天约了几个采访,要梁丘云和他一道参加。他还特别叮嘱梁丘云:“不要化妆,秦湛不需要化妆,带着你的本色来就够了!”
几个采访一直持续到夜里八点多钟。结束后丁望中问梁丘云,方曦和现在是什么情况。
梁丘云说,不清楚。
丁望中在夜里抽烟,叹道:“我也不同情他,只是可惜阿贞……”
梁丘云倚在墙边,双手盘在了胸前。梁丘云低下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也许笑得有点过多。
“也不知道阿贞现在到哪里去了,”丁望中掸了掸烟灰,望向北京的夜,“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方曦和的风,踩着飞,是高,是快,可一旦摔下去了——
“可惜啊……”丁望中感慨道。
梁丘云这时说:“丁导有没有阿贞人在哪儿的消息?”
丁望中苦笑:“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知道。”
梁丘云不讲话了。
丁望中看梁丘云那神情,兴许是回想起几个月前在《狼烟》片场,梁丘云日日夜夜受着煎熬,快被逼疯了。那时汤贞也不过是去了个法国。
这么看来,今天在媒体面前认认真真回答问题的梁丘云,已经算表现得非常好了。
“先别太担心,”丁望中用夹烟的手握梁丘云的肩膀,“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方曦和人虽然困在国内,但他在海外也有他的布局,你看报纸上说了,警方查出他可疑资产好几百个亿,”丁望中说,“如果他已经提前把汤贞送出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梁丘云说:“你怎么知道方曦和会对阿贞这么好。”
丁望中唏嘘道:“方大老板这些年还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
两人步行回到电影宫前停车场。丁望中遥遥望了一眼那寂寂夜里巍峨的宫殿。
“傅春生还是把这里放弃了,”丁望中说,“花了多少钱,才用了四天。”
梁丘云打开车门,准备要走了。丁望中叫住他。
“昨天在车祸里死了的那个,”丁望中趴在梁丘云车上,压低声音问,“是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甘总吗。”
“应该是他。”梁丘云说。
丁望中点点头。
梁丘云说:“丁导,我先回去了。”
丁望中拍了一把梁丘云这辆二手车的车顶:“你这破车到底怎么保养的,怎么还能上路?”
“换个好车开吧!”
当夜,北京南一立交桥上桥口附近发生一起恶性血案,被害男子被一辆黄色无牌出租车撞倒在酒店门外,接着被车强行勾住拖行上桥近百米,发现时人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梁丘云到凌晨时分才出现在亚星楼下。他还开着那辆二手车,绕过正门外迟迟不散的媒体群,梁丘云手指摇着车钥匙从后门进去了,一进就听到公司的员工正加班开会。
“这几天练习生先不要参加训练了,”其中一位带队老师说,“这几天太受影响了。”
梁丘云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郭小莉等他很久了,一进来就准备关门,正巧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慌慌忙忙进来。
“郭姐!”她一进门就说,“潘鸿野出事了!”
郭小莉脑子转不动,问:“谁?”
“潘鸿野!”秘书说,“那个建筑师,很有名的。”
郭小莉一脸的茫然:“所以呢?”
秘书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汤贞老师的朋友吗?”
梁丘云直到后半夜才回了家。为了防止被记者跟踪,他很是绕了一段远路。到家的时候汤贞果然已经醒了很久了,只可惜他人醒了,却只能扶着墙坐在地板上,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有床不好好在床上呆着,为什么一定要到地上去爬呢。梁丘云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汤贞抱起来。汤贞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眶血红血红地瞪他。
梁丘云想起最初给他这些药的人说,两种药,副作用很大,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一起吃:“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而汤贞,一个常年工作,缺少休息,积劳成疾,有时甚至要靠打针在舞台上硬撑才能完成演出的人,他比梁丘云想象中更容易倒下。
“膝盖还是使不上劲儿?”梁丘云伸手握住汤贞在地板上磨红了的膝盖,“是不是《梁祝》留下后遗症了……音乐节打球的时候就看你总是摔倒。”
这画面何其诡异:面积不大的窄屋子里一地狼藉,一间单身公寓像是被汤贞尽数摧毁过,只是坐在床边远远看玄关房门上那一道道的割痕,还有地板上散落的杯子碎片,梁丘云也能猜测到汤贞在家里这几个小时都在忙些什么。
可是没有用。这是梁丘云的家。现在梁丘云回来了,他们兄弟二人又坐在床边温和有礼地谈话,仿佛周围的一切痕迹都不存在。
梁丘云关怀汤贞站不起来的膝盖,汤贞却说:“我想和郭姐打电话。”
“差点忘了,”梁丘云从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当即交给汤贞,“她还在加班。”
汤贞半信半疑,用那只手机拨通号码,强自镇定着等待。电话一接通,郭小莉便问:“阿贞,你真在阿云那里?”
汤贞鼻子一下子哽住,他喉咙怎么咽,当下还是立即发出哭腔来。“郭姐……”汤贞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压抑下来了,还是一个怕郭小莉会太担心他的样子,“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梁丘云从旁边盯着汤贞的脸。汤贞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看来今天醒来以后这几个小时,汤贞很受折磨。
郭小莉却为难道:“阿贞啊,你现在暂时,再在阿云那里住几天吧?”
汤贞嘴巴颤了颤。
郭小莉絮絮叨叨,对汤贞细数了这几日来在北京发生的重大变故,那大多是梁丘云与她谈话时两个人都心中有数的部分。“方老板刚刚才脱离了生命危险,”郭小莉对汤贞道,“车上其他人都死了,方老板瘫痪了,我一想到,如果那天你没有跟阿云回去,阿贞,如果你在那辆车上,我——”
郭小莉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起来:“阿贞,这几天不知道你在哪,我真是……”
汤贞愣了一会儿,他问:“都是谁死了?”
郭小莉吸了吸鼻子,说是不夜天的小甘总,还有那个司机:“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出的事吗?万寿百货大楼,阿云不提醒我都没有想到,阿贞,那就是在不夜天去你家的路上啊!”
汤贞沉默了。
郭小莉说:“方曦和平时和哪些人交际,和什么圈子的人有恩怨,有什么产业,咱们也不懂,也不知道——”
“我想去看看方老板。”汤贞说。
郭小莉听了这话,一时间又哭又气:“你还想去看他??”
梁丘云知道,从方曦和把汤贞抢到法国去开始,郭小莉心里对方曦和就存着怨气和芥蒂。
汤贞小声说:“方老板帮过咱们这么多——”
“他帮那是他愿意的!”郭小莉激动道,“我们少给他赚钱了吗?凭什么要死了还要给他垫背啊?”
汤贞不说话了。
郭小莉又说:“你知不知道潘鸿野也出事了。”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郭小莉道:“你和他认识的是不是?他也去过方曦和的酒局,是不是?”
“我,”汤贞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郭小莉讲:“无论发生什么,阿贞,你目前先在阿云那里躲好了,听话,知道吗。公司这边现在也很乱,但郭姐在这里,没事的。现在全北京到处都是人在找你,他新城影业的烂摊子,推到我们头上。你乖,知道吗,你一定要听话,先不要出门,有事就给郭姐打电话……”
汤贞还想多说几句什么,手机却被梁丘云拿走了。
比起汤贞,梁丘云要早认识郭小莉几年。他更了解郭小莉。同样的,比起郭小莉,梁丘云也曾与汤贞朝夕相处,他更了解汤贞。
所有人都知道,汤贞知恩图报,但所有人都希望他只受自己的蛊惑,只回报自己的“恩情”。
昨天梁丘云与郭小莉彻夜深谈的时候,郭小莉几次像是松了口气。她也害怕汤贞为新城影业一次次地在公众面前站台,怕汤贞被方曦和拉扯着越走越远,怕汤贞上了方曦和的车,再也不回头,再遇上什么无法挽回的危险。汤贞性子是那么固执,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郭小莉没有任何办法。
她要怎么去阻止他。报恩,报恩,汤贞已经为亚星娱乐付出了这么多年,这恩情报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对于方曦和的“报恩”,让郭小莉哑口无言。
汤贞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主意,谁也拦不住他。
夜谈的结果与梁丘云心里最初的盘算几乎没有区别。郭小莉很同意把汤贞暂时藏起来,等这阵风波过去。新城影业八成要完蛋了,汤贞这三年的法国合约估计也会成为一纸空文。对亚星娱乐,对 mattias,这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唯一与梁丘云想法不同的,是郭小莉执意要去梁丘云家里看看汤贞,她说不亲眼见到阿贞的安全她不能放心。她已经为这事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丘云只能劝她:“现在记者都找不到阿贞,就盯着你。你如果去了,阿贞就再没有地方能躲了。”
汤贞在床边坐着,一直到梁丘云打扫完卫生,这个家看起来空空荡荡:能摔的,能砸的,都被汤贞砸的差不多了。
可梁丘云仍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忙完了卫生,问汤贞想吃点什么。
“如果你连郭姐的话都不相信,”梁丘云说,“明天我带份车祸的报纸给你看看。”
汤贞抬起眼来,看梁丘云的脸。
梁丘云想了想,又说:“明天我和丁导去医院,探望方曦和。”
汤贞看他。
“你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梁丘云通情达理道,“可以写在纸上。”
汤贞仍是个很怀疑梁丘云的样子。
梁丘云又说:“郭姐没告诉你,甘清死了,当时天天也在旁边。”
“你有什么想告诉天天的,也可以写一写,他也在医院。”梁丘云蹲在汤贞面前,他知道提到“天天”两个字,汤贞会动容的。
汤贞趴在床头桌边握着笔写字,他写不顺利,写几句,又划掉,写几句,又划掉。也许他知道,写完了字就该“睡觉”了,他想更多地拖延时间。
梁丘云也不催促,就在旁边耐心看着。
汤贞写了很长的话给骆天天,写了短短一张字条给方曦和。
又有几行字,是写给郭小莉的。汤贞让梁丘云一并帮他转交。
梁丘云本以为那还会是什么乞求郭小莉带他回家一类的话。
可是打开以后,只看到汤贞对郭小莉说:“帮我从账户里拿些钱给方老板。还有我书房第二个柜子下面抽屉里有个匣子,也交给方老板。”
“郭姐,我现在站不起来,我很痛苦,你来看看我好吗。”
梁丘云在厨房看完了那几张字条,把它们随手放在了调料盒边。“我很痛苦。”这句话到底是写给郭小莉看的,还是写给梁丘云看的呢。
梁丘云用筷子在麦片粥里搅了搅,他掰出药来,丢进粥里。想到汤贞很痛苦,他又打开糖罐,倒了更多的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