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到法国是三月底。在巴黎方老板别墅举办的派对上,他见到了王宵行。
两个人起初在派对里聊天谈笑, 时不时有人插话进来, 与他们打招呼。后来他们便出了门去, 坐到前廊里说话, 两个人, 很清静。
“当时在北京望仙楼, ”王宵行回忆道, “辛明珠女士和方曦和先生坐在一起,还有他的副手,傅春生先生,三个人一唱一和, 唱得还挺专业的,春生先生面前还摆着一架小鼓, 不是小马那种鼓——”
汤贞在旁边听得专心, 点头接话道:“是不是班鼓?”
王宵行脖子摇了摇, 随口哼唱了一句, 唱的是京戏唱词:“四面尽是楚国歌声。”
“啊……”汤贞顿时明白了, 笑道, “他欢迎你们,因为你们的乐队叫西楚。”
王宵行告诉汤贞,这就是他和方曦和的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他对方老板的印象还不错,所以今天也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
汤贞抵达巴黎这些天, 他们两个不曾碰面。华文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汤贞在新城影业的牵线搭桥下与不同的大人物会面,初来乍到,拜码头总是免不了。
“我也是今天剧组不开筹备会才能过来,”汤贞对王宵行道,“再过几天就要进组了。”
窗外,方曦和老板正同几位华商坐在院子里交谈。方老板养了一条威玛猎犬,灵巧得很,他正对朋友们演示他如何驯犬。
王宵行问起汤贞更具体的行程,得知四月中旬汤贞的剧组会给他放几天假。“我也忘了排了什么工作,好像要去托斯卡纳拍照片。”汤贞说。
王宵行想了想,说,五月初巴塞罗那有一个音乐节,今年邀请了他们乐队做嘉宾。“看你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去我们录音棚玩吧?”王宵行突然问。
汤贞一愣。
“现在?”
“现在,走吧。”王宵行待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方老板坐在生意人朋友中间,听身边司机说,汤贞老师想和王宵行老师去西楚乐队租的录音棚玩。
方曦和瞧着他的爱犬叼着飞盘,从远处的溪岸奋力跑回他身边。在周围一片笑声赞叹声中,方曦和回头瞧了屋内,没看见汤贞。大概汤贞已经随他的同辈人出去玩了。
“你去送送。”方曦和继续逗他的爱犬。
司机说:“汤贞老师可能想坐王宵行老师的车走。”
“你总得把他送回酒店吧,”方曦和说,又问,“给那个哑巴孩子配车了吗?”
“配好了,小孩不大习惯,还在练。”
“叫他慢慢练吧。”方曦和说。
汤贞坐在王宵行的跑车里,车从郊外开向城市中心,风声呼啸,淹没了车内播放的音乐,汤贞趴在窗边,耳朵贴着手机讲电话。
王宵行听见汤贞一直笑,打个电话,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西楚乐队几名成员走进录音棚,一眼瞧见王宵行和汤贞两个人坐里头,围着一张木条箱正吃杯面。
贝斯手说:“您两位来法国录音,租这么贵的棚吃泡面?”
鼓手小马一见汤贞就非常高兴。他告诉汤贞,他刚刚在中餐馆吃了“冯保虾球”。
西楚乐队的经纪人也过来了,专程和汤贞打招呼。《大音乐家麦柯特》的节目在中国大陆引起热议,带动西楚亚洲巡演门票第一波火速售罄,要知道,西楚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发行过一张专辑,这无疑是汤贞的魔力。
经纪人还带了一兜酒来,让成员们火速瓜分了。汤贞喝得脸颊酡红,坐到小马的鼓凳上,出道这些年,为了录节目,为了演出,他陆陆续续学过不少乐器,唯独没学过鼓。小马手把手教他握鼓槌。
贝斯手说,小马是老王在波士顿酒吧捡的。“天才,”他称赞小马,“就是人傻了点。”
小马确实热爱他的鼓,教汤贞打鼓也教得特别投入。旁人说什么他都和没听见似的。直到教完了,他捡起角落里一只橄榄球,追着贝斯手就从录音棚里飞奔出去。
汤贞靠在窗边往外看,他看到街角对过,一辆车一直停在那里。
可能是正在等他的车。
王宵行从后面拿酒过来,问汤贞还要不要。
汤贞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没想到他是这么爱讲电话的。
“我正在……”汤贞眼望向录音棚楼下的庭院。
黑夜的树枝下,挂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秋千。小马跨过地上的废旧轮胎,举高了手中的橄榄球,竟像个棒球选手似的,把球奋力丢向贝斯手的后背。
贝斯手发出一阵怪笑,骂骂咧咧,躲着把掷过来的球接住。他们一点不害怕附近有记者埋伏,不怕自己荒唐的醉态被歌迷发现。
王宵行听到汤贞带着醉意,对手机里说:“我在和朋友打橄榄球,丢橄榄球……”
汤贞声音听起来是粘的:“你不相信?是真的。”
汤贞一连几天往西楚的录音棚跑,连《罗兰》剧组开工后也是这样。法国人每晚七点准时收工,汤贞在酒店里看完了剧本无所事事,在方老板的派对和王宵行的邀请中,他选择了后者。
一天深夜,方曦和突然造访王宵行的录音棚。王宵行和汤贞正着手修改旋律,见方老板来了,两个人都笑。
王宵行戴上耳机,和他们的录音师放了一段小样给方老板听。
没有合同,也没有任何纸面文件,汤贞偷偷参与了西楚新单曲的录制,这件事只有方曦和知道。汤贞参与的方式也奇怪,是汤贞在窗口给人打电话,他随口哼歌,轻轻哼唱,连同窗外街道上女子的恸哭声、年轻人的打砸声、广播电台的赛马直播,甚至穿越天空的乌鸦的叫喊,一并被王宵行录下来,采样进他从头至尾只有两句唱词的新作里。
在王宵行这里的汤贞总是醉醺醺的。“不能署我的名字。”汤贞当着方老板的面对王宵行讲。
他们都明白那是什么原因——远在中国大陆的亚星娱乐公司尚不清楚此事。
以亚星的一贯作风,他们不可能同意这张单曲的发行。
可看汤贞本人,他喜欢这支作品。
“阿贞可以署名叫,”小马醉得更厉害,四仰八叉躺在录音室地板上,“祝英台。”
“这和不署有什么区别。”键盘手笑着踢了小马一脚,也没把小马踢起来。
王宵行摘下耳机看汤贞,等他的意思。
“我一直用本名,”汤贞把玩着手里的鼓槌,对王宵行说,“要不你取一个。”
没过几天,方曦和在《罗兰》片场就收到了王宵行托人带给汤贞的简易唱片。纸套包装上,歌曲题目、制作信息统统是手写的。演唱者这一栏除了王宵行,写了一个名字,prometheus。
“英台是有点明显了,”方曦和作为一个长辈,参与了汤贞和同辈人之间的秘密,“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汤贞坐在对面吃《罗兰》剧组厨师为他做的沙拉。他接过那张王宵行手写的唱片,他也是第一次看。
王宵行在报纸上说,年初的北京之行,汤贞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很少遇到像汤贞这样的人——汤贞做那么多事情都是徒劳,反而令人刮目相看。
记者提起王宵行刚刚出道那年,公开评论当时在英国风行了一阵子的男子乐队组合风潮,王宵行在那时候称,偶像歌手们看上去叛逆,鲜活,实际上仍是经纪公司塑造的人偶,表演的皮影戏,是商业资本塑造的谎言、骗局,吸金机器。
“汤贞啊,”王宵行听到往昔自己这一番尖锐的抨击,也不免尴尬笑了几声,王宵行说,“汤贞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真的那样想,”王宵行的这些话隔天就被转载到中国大陆的报端,“他不是站在台上,一边在心里冷嘲热讽一边讨好他的那些姑娘,在中国有句话叫,‘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汤贞不是这样。他真的相信那些东西,相信那些……他的观众快乐他就很快乐。”
“我从没见过谁像他那么虚伪,”王宵行对记者说,想了想,“也没见过谁像他那么真。”
王宵行口中的汤贞,多多少少令人费解。西楚的乐迷们只知道她们在录音棚外的咖啡馆蹲点,十有八天,汤贞在下戏之后会乘坐助理的车到录音棚来。陆陆续续也有些传闻,说王宵行正和汤贞在巴黎“度蜜月”,说西楚这月新发行的单曲,背景里那个模糊不清哼唱的声音,正是和王宵行待在一起的汤贞。
法国当地狗仔跟踪王宵行的车,拍到王宵行周末载汤贞去逛巴黎本地的几家唱片行。其中有位老板是个中国迷,对汤贞很热情,为了帮汤贞找到一张唱片,他还专程打电话去雷克雅未克,向冰岛同行邮购了那张唱片。
中午,汤贞和王宵行同一家唱片发行商吃饭。狗仔拍到汤贞用餐途中几次拿起手机,汤贞低头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他到餐厅阳台外面接听电话。
巴黎与北京时差六个小时,据《罗兰》剧组的工作人员透露,汤贞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去北京。“他很敬业,只是每个人到了异国他乡,都难免会有点想家。”
也许是为一解汤贞的乡愁,《罗兰》剧组厨师们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推出了一辆特别餐车,是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从北京空运来的烤鸭大餐。
与此同时,还有一条重磅新闻面世:新城影业法国分部正式对外宣布,他们已经与汤贞及汤贞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签下了一份代理合约,未来三年,汤贞在法国一切影视经纪业务由新城影业接管。
北京,《狼烟》片场,梁丘云愣愣瞧着眼前一辆辆烤鸭餐车开进来,剧组的工作人员吃够了片场的穷酸盒饭,乍一见着金主爸爸特别加餐,一个个都钻进餐车里狼吞虎咽。
导演丁望中在餐车门口接到制片人方曦和的电话,他一口一个好,一口一个谢,就差热泪盈眶,感激得跪下了。
郭小莉瞧着眼前冲进办公室来的梁丘云,她说:“公司眼下没有别的选择。”
“法国没有别人了,”梁丘云问她,“就一定要和他方曦和合作?”
“阿贞去了法国是一定要签公司,和法国人签和新城影业代理签没有太大的区别,”郭小莉平静告诉他,“阿贞选择了新城影业,因为他信任方老板,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
“是不是和《狼烟》有关。”梁丘云打断了她。
郭小莉抬起眼看他,并不否认。
“阿贞到底去多久,”梁丘云咽了咽喉咙,“不是说好了八个月,怎么和新城影业一签就签了三年?”
郭小莉让他稍安勿躁:“这只是一份代理合约,阿云,签三年不代表——”
“阿贞不会回来了……”梁丘云失魂落魄道。
“说好的八个月变三年,三年之后呢,再签三年,五年?郭姐,方曦和只要拿住阿贞,他就不会再把阿贞放回来。”
“阿云,”郭小莉站起来,“这只是一份代理——”
“否则他怎么会放过《狼烟》!”梁丘云目眦尽裂,忽然对郭小莉吼道,他手指尖都在颤抖,“他怎么会突然放过我了?”
郭小莉见他这副失态的样子——《狼烟》终于拿到了最后一笔钱,方老板放过了阿云,这明明是好事。郭小莉赶忙绕过办公桌,把自己的办公室门关紧。
连亚星娱乐的茶水间里都在流传一条传言:汤贞和方曦和的新城影业法国分部签下了三年合约,三年之内,汤贞都不会再回国了。
这也意味着,汤贞与梁丘云两人的组合 mattias 已彻底名存实亡。
“阿云,”郭小莉蹲在梁丘云面前,小声对他讲,“你先不要想太多,先和丁导好好合作,把《狼烟》拖延的工作完成。时间不多了!”
梁丘云坐在郭小莉沙发上,他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紧捂住脸。
“还有这周的《罗马在线》,”郭小莉又耐心道,“杨丙安老师是毛总的朋友,我明天就陪你一起去他家拜访一下……”
“郭姐,我想去法国,”梁丘云忽然抬起头来,对郭小莉道,“我想去探阿贞的班。”
“你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郭小莉气急败坏问。
艾文涛双手在背后撑着球杆,右手扶在台球桌上,正准备以一个骚操作打入制胜一球。
“涛哥,”身旁的男同学悄声问,“周哥真要去法国啊?他不高考了?”
“听说说的。”艾文涛嚼着嘴里口香糖,小声道,眼还瞧着球。
“好多人都看见了,周哥习题册里有张过期机票。”
这一球没打进去。艾文涛“啧”了一声,从台球桌上下来。他把球杆给了那同学。
四月末的北京,最高气温已迈入三十度。艾文涛一出台球室的门,就看见周子轲远远坐在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头上,背对着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拿着个手机还听电话呢。
“小涛儿,”门口的哥们儿小声问他,“子轲儿成天跟谁打电话?”
另个哥们儿笑道:“稀罕了,他从哪找这么一大牵挂啊。”
“管忒严了,打个台球还汇报半天?”
艾文涛走近了,听见周子轲敲着烟灰,对手机里漫不经心道:“我不想吃。”
周子轲的嘴唇微张开了,有烟雾从里面冒出来,弥散进黑夜里。卷烟夹在他手指缝间,火星慢慢又烧上来。
“你在哪呢,”周子轲说,大概根本没注意身后艾文涛的靠近,周子轲心情明显并不好,“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王宵行在前头开着车,载着他的乐队同伴。他们已经驶离了巴黎,再有三个多小时就将抵达巴塞罗那音乐节。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他是一大早才从《罗兰》中国制片人方曦和那里得到许可的。方曦和叫他好好出去玩,到了音乐节里要小心一些。汤贞打开车窗,他望见了旷野上的夕阳,汤贞对小周一再保证:“我尽早回去。”
音乐节主办方为西楚乐队一行人准备了贵宾套房,酒店窗外,漫山遍野已经铺开了密密麻麻五花八门的帐篷——成千上万的歌迷、粉丝已经驻扎在了那里。
鼓手小马推着设备,随着工作人员在酒店狭长的走廊上走。走廊两侧墙上挂满了照片,尽是过去几十年在这里住过,在音乐节上演出过的老牌摇滚明星的珍贵留影。
“阿贞每天到底给谁打电话呢。”小马嘟囔。
贝斯手背着乐器走在前头,他抬头打量身边每一张照片,还问主办方,他们的照片是否也会挂在这里。
键盘手在后面告诉小马:“给那个梁丘云吧。”
“谁?”小马问。
吉他手从旁边道:“和老王一起上过报纸的那一个。”
王宵行对梁丘云了解不多,印象最深是汤贞有一次提起,中国有很多古怪的姓氏。“我的搭档叫梁丘云,”汤贞对他讲,“他姓梁丘。”
“还有这种姓。”王宵行一笑置之。
所以当小马问王宵行,阿贞是不是成天给一个叫梁丘云的人通电话的时候,王宵行第一个反应,那是谁。保镖带王宵行迈着楼梯上台,山野上人潮汹涌,人站在舞台上,根本分辨不清台下那一张张疯狂的面孔。王宵行沿着舞台边来回走了两圈,他认出了还待在观众中间的汤贞。
人们都说,西楚的成功,归根结底是王宵行个人的成功,是孤独脆弱不成熟的男性魅力,和近乎虚无的领袖气质交织在一起的成功。他确实是这支来自东方的摇滚乐团的灵魂人物。王宵行有一副足称英俊的外表,五官深邃得有些突兀,在舞台上极富有辨识度。他握着麦克风每个随意的表情,他伴着节奏、鼓点做出的每个即兴的摆动,仿佛他整个人都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音符的一部分,每个细胞都在为之吐纳呼吸。
舞台上的王宵行有时显得无情、残忍,有时又表现出叫人难以理解的狂热、痴迷。他爱他的歌迷,又恨这些为了他,为了他的乐队而疯狂的人。他会像个醉汉握着麦克风,追问离去的恋人为何不辞而别,有时又羞怯得如同这是第一天恋爱,他嘴唇贴近了麦克风,像亲吻一个女孩:“我的父亲是个浪荡歌手,但我也想做一个可靠的男人。”
他的歌词里有不少脏字,有时粗鲁得不堪卒读,又有为数不少的童话诗篇,那笔触温柔恬静,根本不像王宵行的手笔。他有时在台上怒吼着人生充满欺骗,处处是众神踏下的陷阱,有时又在台下女歌迷手举着的孩子面前露出微笑,他握着话筒唱道,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妈妈从未欺骗我。
王宵行好像是长不大的,他有一颗赤|裸裸的童心,那颗心脏在现实世界被撞击得鲜血淋漓。而他无疑又长大了。他的歌里充满了矛盾、痛苦、煎熬、困顿,这些东西与他现在所享有的金钱、名气与巨大的商业成功格格不入。
新城影业为汤贞指派了一名工作人员,正从机场赶来。汤贞独自一人站在后台,听着周围许多人喋喋不休,语速飞快讲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是为王宵行来的。汤贞手心里还抓着他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是有通话一直在继续。西楚的经纪人过来拿给汤贞一支麦克风:“汤贞老师,上去吧。”
“我……”汤贞说。
他站上过那么多高级别的舞台,面对再严苛的表演要求,他都能妥善自如地完成,眼前只是一个音乐节,他实在没必要紧张。
“宵行他们都在上头呢,您就当跟着宵行去玩吧。”经纪人笑道。
这里是无所谓出错误的,因为所有人都在放松,在释放他们自己。
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终于赶到了现场,他抱着怀里的公文包,手腕上胡乱系了一条音乐节腕带,遮住了腕表。他西装革履的严肃打扮,与这里欢呼、歌唱、哭喊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怎么看着,和邪教现场似的。”他面色苍白。
西楚的经纪人在一旁听见了,笑了笑。
那位工作人员伸脖子到处看,在这群山遍野的妖魔鬼怪中间,他问:“汤贞老师上哪儿去了?”
现场吵得很。“什么?”西楚的经纪人大声问。
“汤贞老师现在哪儿啊??!!”那工作人员也喊道。
王宵行手握着话筒,随着小马的鼓点,王宵行仰头大声吼道:“阿贞!”
仿佛这座大山都在静静聆听这个名字,似有回声。
周遭音乐忽然全静了下来。
那位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紧张抱着自己的包,丛林中的寂静易使人不安。
鼓点很快又汹涌地回来。那工作人员受不了了,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他问西楚乐队的经纪人:“你们要让汤贞老师演出到什么时候?”
经纪人听了半天,答道:“看汤贞老师什么时候愿意下来!”
“什么??”
“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王宵行在这届音乐节上的最后一首歌,是前段时间刚发行不久的单曲《巴黎醒之钟》。一共只有两句歌词,王宵行拿起吉他,现场即兴演奏,只有汤贞手里有麦克风了。
王宵行像个疯子,小马的鼓槌也放下了,只有他还在浑然忘我地独自演奏。汤贞握紧了麦克风,跟随着他的旋律开始唱第一句。听众们在台下,只听得王宵行的吉他忽然缓了下来,仿佛止歇的瀑布,是神听到了人的声音。汤贞的唱腔起初飘忽不定,如风中枯叶,破碎支离。一叶纸船,卷入了惊涛骇浪中。
汤贞一度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忘记了这是何年何月何地。他还握着一支麦克风,连这最熟悉的老朋友都变得陌生。他还在唱歌,心跳一下下地鼓动,他听到王宵行吉他那尖锐的失真的颤音,穿透他的耳膜,如同群鸟的嘶鸣。
“汤贞”二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商业概念,宛如一尊钻石雕像,被高高捧在天上。而真实的汤贞——那个商业概念中生活的还只有二十一岁的灵魂——在王宵行眼里,他显得渺小而年轻。
汤贞从下了台就筋疲力尽,他在台上喝了点酒,甚至没注意看台下观众对他们“胡作非为”的反应,他把观众给忘了,在过去这是大忌讳。汤贞在一种无法接收到外界讯息的状态里亦步亦趋下了舞台。等他平静下来,清醒过来,他已经和王宵行坐在卧室里,外面在开派对,只有里面还清净。
数不清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欢聚,彻夜歌唱,亲吻,弹琴。汤贞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他其实并不会唱歌。他擅长表演,擅长控制自己的嗓音去完成那么多角色,可他并不擅长像王宵行和他的朋友那样,去释放,表达自己。
“我刚刚在台上有没有犯什么错?”汤贞忍不住问王宵行,难掩他的忐忑。
王宵行在他身边坐着,莞尔:“能犯什么错?”
汤贞一愣。
“观众挺喜欢你的,台下反应也不错,”王宵行一双手盘在胸前,可能是看汤贞实在悬着一颗心,他便说了两句安慰,“所以可能一会儿就会有人破门而入,用各国语言向你表白,疯狂想要吻你,热情地往你身上爬,拉你去参加性派对,甚至给你生一对儿双胞胎——”
汤贞嘴巴张开了。
“做好准备啊。”王宵行忍笑看了他一眼,走了。
新城影业那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凌晨四五点在树林子里的帐篷酒吧找到了王宵行。王宵行怀抱一支小小的曼陀铃,坐在人堆里,正给几个年轻舞女弹琴伴奏,四面是观众、听众,篝火在酒吧中央燃烧,噼里啪啦响。王宵行听见那工作人员的声音,脸上还留有欢愉的笑容,他抬起头问:“发生了什么?”
摇滚明星们驻扎的高级酒店里烟雾弥漫,走廊上挤满了人。王宵行面色不虞,那工作人员跌跌撞撞从后面跟着他,在人群中辛苦地寻找缝隙。王宵行谢绝了周围纷纷递过来的酒杯、纸烟,献过来的亲吻。“你们看见汤贞了吗?”他问。
周围人们很疑惑,摇摇头:谁是汤贞?
“阿贞,”王宵行重复道,“阿贞。”
哦!哦!阿贞!人们眼前一亮,谈吐间呼出烟气来,又摇头,没有见到。
新城影业那个人说,汤贞老师闻不得烟味啊,一点都闻不得,他肯定不在这酒店里。
又呛道:“我真受不了了,这都什么味儿啊?”
王宵行一把推开他自己的套房门,果然里面也是同样一幅糜烂景象。
连原本紧闭的卧室门也开着,王宵行一走进去就看见小马,小马正和他几个波士顿老乡在床边围坐着,一张条桌被他们拖到床边来,小马卷了张纸,正准备塞进鼻孔。
卧室地板上躺着男男女女,有的意识尚存,有的早已昏迷。王宵行从他们身边迈进去,小马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他眼神有点飘摇,只见王宵行看也没看他们,伸手把小马背后那团拱起来的棉被掀起来。
“你轻点,阿贞睡觉呢!”小马连忙提醒王宵行。
汤贞在棉被里捂红了脸,眼睛却闭着,不知是真睡了还是已经同样昏迷。
小马说:“我坐在这里,帮阿贞抵挡外面那些妖魔鬼怪。”
王宵行攥了攥手,低头看到条桌上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粉末,又看小马脸上洋溢着的怪异的笑容。他低头把不省人事的汤贞扛到肩上,躲开地毯上那些酒瓶和枪瓶,大步离开。
天还未亮,山野里草丛上,一顶顶帐篷林立,远处有篝火摇曳的光影。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正焦急往公司打回电话,王宵行踢着把一张防潮垫在帐篷里铺开了,他很少做体力活,手不提肩不扛的,这会儿吃力地把汤贞放下。
汤贞不知是怎么了,居然这样了都不醒,头一倒在防潮垫上一动不动继续睡。
鼓手小马从酒店里一直追出来。
“你干什么把阿贞带到——”小马问。
王宵行出了帐篷:“你给他吃什么了?”
小马一愣:“我没吃什么。”
王宵行手扶在腰上,他舔了舔嘴唇,吐了一口吐沫在草地上,这是他刚刚在酒店里被不知什么人亲了一口,嘴里蹭上的不知名的鲜甜味。
小马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这么紧张——就好像汤贞一旦醒过来,有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他只是想找乐子而已。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每次都把这点事看得这么严重。
“我真的没给他吃什么,”小马对王宵行讲,“我卷烟给他抽,他都不肯抽——”
“他还没进来,没进来!”王宵行忽然提高了声量,他瞪着小马,“回去,你现在回去。”
小马并不服气,他知道,王宵行已经连说他都懒得说了。小马并不特别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特别是在药物的感觉上来的时候,王宵行偏挑这种时候扫他的兴。小马回头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王宵行身后的帐篷,汤贞就躺在里面的防潮垫上,背对着他们。小马说:“他是个男的,你知道吗。”
王宵行突然抬头看了小马一眼。
小马转过身,他步伐并不稳,气呼呼朝酒店的方向走。王宵行突然上前一脚踹在小马屁股上,把小马直接踹翻在凌晨五点沾满露水的冰冷草地里。
新城影业那工作人员一直提心吊胆守在汤贞身旁,直到汤贞睡醒。王宵行坐在帐篷外起了一丛篝火,他用啤酒煮鸡肉吃。又有几个歌迷凑过来了,让王宵行教他们弹曼陀铃。
汤贞用手心接拧开的瓶装水洗脸,他过来坐下了,告诉王宵行他昨天吃了一片安眠药:“我睡了多久?”
王宵行用木棍拨亮篝火,这会儿他转头盯住了汤贞的脸,像是想确认汤贞真的没什么事。
“你睡觉蒙被子干什么。”王宵行说。
汤贞面露难色,按了按手里的手机,发现已经没有电了。“烟味儿太呛了。”他老实对王宵行说。
音乐节第二天,王宵行被他的朋友,一位来自英国的吉他手邀请上台合作演出。汤贞站在万千观众中间,朝舞台上看。天空中,无数盏灯朝观众席投射出充满未来色彩的特效光影。汤贞的面庞上映着那些霓虹的光,连他淡的瞳仁也被折射上这缤纷世界,浓墨重彩。
王宵行原本希望汤贞能更多地领略这世界的快乐、自由、美丽。
夜色中,他把车开到了酒店楼下。鼓手小马不情不愿,搬着行李上了车后座。以往他们总在音乐节玩满全程,毕竟朋友难得相聚,这次居然第二天夜里就要走。
贝斯手坐在车内压低声音问:“昨晚你在老王那屋干什么了?”
小马只觉得头疼,都过了一天了,早就想不起来了。
从巴塞罗那回巴黎,开车要走近十个小时。中途停进加油站的时候,汤贞靠在车边,喝着水听小马继续教他鼓谱,小马会用嘴模拟敲击,他的beatbox遛得很。汤贞想学,跟着模仿了两句,却模仿不出那种感觉。
王宵行上了车,看着汤贞坐进副驾驶。汤贞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嘴里喃喃的,汤贞脸颊上还有音乐节留下的一点色彩,大部分被擦去了,只有一点,残留在耳朵下面很隐蔽的位置。
王宵行的吉他手朋友今天问他,你的“中国缪斯”叫什么名字,他别扭地念那个发音:阿,贞?
和汤贞走得越近,王宵行越想起方曦和当初邀请他去北京时,说的那句话。你应该见见汤贞。方曦和说。你不会失望的。
“老艺术家可能会被很多的金钱收买,做一些不太情愿的工作,但他们最好的作品,都在他们遇到小汤时出现了。”
汤贞在王宵行身边睁开眼睛,好像蝴蝶在微缩镜头下扇动翅膀。这是大自然神奇的造物。汤贞在副驾驶座位里哼歌,他的声音消失在风里,连风也仿佛变得不同,这并不能用日常生活的经验去诠释。
王宵行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首诗。那首诗说,“美”不是什么,只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赞美它,是因为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
他们的车在茫茫星空下疾驰。结束了今天,汤贞会去哪里呢。王宵行向他展示了他们世界的一角,汤贞会由此心生向往吗。
诗人在那首诗后面写道:那些美丽的人,谁留得住他们。
荣光从他们脸上焕发,又逐渐消隐。我们的一切终将消散,如朝露作别小草,如热汽从华丽的宴席上蒸腾。
汤贞会怎样消失呢。
是像风里的歌声,无声无息地飘散,还是像流星带着火光轰然陨落,像宇宙间一场规模宏大的爆炸。人们说,极致的美总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你听说过‘宇宙坍塌’吗。”王宵行问。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看他。
“宇宙会停止膨胀,”王宵行开着车,如同随口讲出一个笑话,“所有物质都会消失。”
“希望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汤贞说。
他们的车驶入巴黎城区,天已经亮了。汤贞突然问王宵行今天去不去录音棚。
小马在后面问:“阿贞来录音棚找我们玩吗?”
汤贞回头说:“可以吗?”
到录音棚楼下,小马几人带着设备下了车。小马在车外喊道:“阿贞,过来吃午饭吧!”
王宵行开车送汤贞回酒店。
“小马再给你什么东西,不用理他。”王宵行说。
“小马家人知道吗?”汤贞问。
“遗传。”
王宵行在酒店楼下停了车,有蹲守的记者拍到汤贞下车前低头与王宵行耳语的画面。王宵行点头,手臂撑在车窗边缘:“在这儿等你。”
祁禄正在房间里吃早餐,他手握着叉子,呆呆望着电视屏幕。听见汤贞忽然回来的声音,祁禄扭过头,立刻放下叉子冲出去找他。
汤贞几乎是被祁禄硬拽到电视机前的。“怎么了?”汤贞还以为祁禄这两天在巴黎遇到了什么困难。
“……最近确实有很多传言,说我们 mattias 可能要解散了。”
汤贞愣愣转过头,望向电视屏幕。
“传言纷纷,让我们的歌迷粉丝非常不安,在这里,我表示很抱歉。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会尊重公司的决定,也尊重阿贞的所有选择。”
“阿贞现在在法国发展得很好,这是一条艰难的路。这么多年我们一路走来,他的未来,他的前途,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当然 mattias…… mattias 也是很重要的,但对我来说,是因为有阿贞在,所以才有 mattias 。无论如何,无论未来发生什么,mattias,阿贞,这永远都会是我梁丘云一生当中最宝贵的东西……”
� ��外巴黎的天空灰蒙蒙的,电视荧幕的光投射在汤贞脸上,在他半垂的眼睫下面留下一片阴影。
作者有话要说: 汤贞人生中一段自由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