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拍了一个通宵外景后, 他到钟漫家时她已经要出门上班了。
“对不起,我今天晚了, 你饿了没?”
“没关系。”钟漫已背了包包正在锁门,见他一脸疲惫, 手里却还提着给她的早点,声线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刚下班?”
“嗯,昨天要拍夜景,还好太阳总会出来,不然没完没了。”叶明希说罢问。“你还有时间吃早餐吗?”
钟漫看了看表,“不行,再耽搁就要迟到了。”
“喔。”叶明希脸上是止不住的失望, 钟漫见状唇瓣动了动, 但最终还是没说话。身为经理,她不能因为一份早餐而迟到。
“那……我能送你上班吗?你可以顺便在车上吃。”他带着希冀,大着胆子请求。
钟漫犹豫了下,想到自己答应过他的, 心软点点头。
“谢谢。”叶明希真诚地笑了, 钟漫的心却因他的道谢而刺痛了下。明明是她占便宜的事,他却跟她说谢谢。
叶明希送了钟漫上车才回到驾驶座,把早点交给她,然后发动车子。钟漫咬着温热的包子,喝着暖和的豆浆,见塑料袋里还有一份早餐,忍不住开口问:“你还没吃?”
“本来是想跟你一起吃的, 谁知我晚到了。”叶明希怕她内疚,笑了笑补充道。“反正我现在也吃不下,一会回宾馆再吃。”
钟漫想了想,把吸管插到豆浆杯子里,在等交通灯变绿的时候递给他。“喝一点,别以为年轻就能捱饿。”
她开口了,叶明希哪有二话,如获至宝地把杯子接过去,愉快地喝了半杯,直到该开车了才依依不舍地把豆浆放下,脸上疲累之色去了大半。
钟漫把骚扰他开车,一路无话,车子未几就在公司大楼前停下,钟漫正要动,叶明希已经解了安全带下车绕过去替她开车门。
这场景太熟悉了,她想起以前在同一时间,同一位置,也有人会送她到公司,替她开车门。她曾经不习惯这么周到的西式礼仪,他却说不要紧,总有一天她会习惯。
可等她习惯了,他却不在了。
思及此她心中一痛,眼眶不自觉热了,叶明希见她突然不动了,轻声唤:“漫漫?”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深吸口气把泪意压回去,直到心情平伏了,她再重新睁开抬首,对叶明希笑笑,“我没事。”
叶明希见她神色郁郁,知道她是想起了点什么,但他体贴地不问,只是耐心地在车门旁边等她。
钟漫刚下了车,还没往大楼走就见到公司的同事经过,他们见到有男人送她上班,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俩,钟漫心里不自觉有焦躁,这些人以前都见过莫霖送她回来。
她匆匆走离了叶明希和车子几步,才忆起自己说要“顺其自然”,说不介意让人发现,便回头对他说:“谢谢你送我上班。”
“不用……”
“经理,早上好啊。”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心里莫名一慌,胡乱地点了点头,没再看叶明希,狼狈地快步进大楼去。
清凉的空调缓解了她的焦虑,她站在大堂等升降机的时候,悄悄抬眼看看玻璃外面繁华的街道,却在触及那个仍然伫立在外面的身影时心脏一跳。
尽管隔了好一段距离,他眼里的失落,还有满身掩不去的倦意却直扑到她心底,揪痛了她的心。
这是钟漫第一次如此直接感觉到他的负面情绪。他在她面前可能是强势的、冷静的、赖皮的、坚忍的,但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让她真正知道他也是个普通人,他也会失望,会悲伤,会痛苦。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地笑了,把刚才的都掩藏,只把最好的一面放在她面前。
她的心更痛了。她是否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就像刚才,为什么不把包子也递去给他吃?
为什么不跟他好好道别就跑了?
为什么不问一下他的工作是否顺利,或者今天的晚饭要不要一起吃?
既然已经应允了他顺其自然,她是否也应该不那么拘紧,是否应该学着与他相处时自然一点?
叮。
她的眼光又飘到玻璃门外,正想抬手对他挥一挥,旁边又传来同事的声音。
“经理,升降机到了,你不进吗?”
这……她看了看玻璃门外的身影,又感受到同事的目光,挣扎良久,直到进了电梯,那简单的道别动作始终没有完成。
她心绪不宁了大半天,最后午饭时掏出手机给叶明希发了条短信,谢谢他送她上班,并叮嘱他要好好休息。
叮叮咚。
没三秒她就收到短信,打开一看,写着简单的“遵命”二字,后面跟着个大大的黄色笑脸。
乍看到这个灿烂的笑脸,钟漫的心不知为何又是一阵揪痛。
说顺其自然的是自己,最不自然的也是自己……钟漫心里内疚,用手拍拍脸颊,狠狠地对自己骂道:
“钟小漫,你就不能大方点吗?!”
钟漫下班时再看到叶明希还很惴惴不安,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往左右张望,避免让认识的人看到。
叶明希自是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神一黯,正准备替她打开车门,真的有人在远处开口:“经理!”
钟漫回头,眼角却见叶明希已往旁边站开了几步,不禁讶异地看向他,他却敛目垂首,不让她看到他的情绪。
“下班了?”钟漫微笑着对来人打招呼。
“是啊,今天没什么事,可以早点走。”那人说罢,好奇地朝叶明希看了两眼,正常来说钟漫该是替他俩互相介绍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明希却说话了:“你好,我是钟漫的表弟。”
“啊,我之前见过你的,在……”那人瞄了眼钟漫,“莫总的丧礼”五个字便咽了下去。“你好你好。”
闲扯了几句那人便离开了,剩下钟漫与叶明希。钟漫前所未有的觉得局促,上车后踌躇了会,跟叶明希道:“刚才我不是……”
“没关系,我知道你还没习惯。”他视线仍向着前方,并没有看钟漫。“你不用管我,只要你高兴就好。”
但……这样真的好吗?
他甚至委屈到自动退开,甚至自动开口撇清关系,就是不想她愧疚和为难。
“明希……”
“漫漫,圣菲兰的广告已经差不多拍完了,摄制队说他们难得来中国一趟,想看看中国的特色建筑和文化才回去。”
钟漫知叶明希故意拉开话题,便配合着点头:“难得人家肯迁就你到x市来,你当一下导游也是应该的。”
“问题是我对x市也不熟悉……”叶明希离开七年了,能认路已经很了不起。“你周末没事吧,要不我们一起去?”
“这……”叶明希的笑容淡了,钟漫慌忙道,“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跟他们又不认识……”
“没关系的,他们听到有人愿意带路,高兴都来不及了。”叶明希怕钟漫还要拒绝,马上打电话给摄制队的人说找到导游了,钟漫怕再惹他不快,不敢再说什么。
※ ※ ※ ※ ※
周末,天朗气清,钟漫再次见到圣菲兰的人,令她震撼的是圣菲兰的副总裁竟然远道而来验收广告成果,足证他们对这个年度广告的重视。
“美国服装公司?”一身休闲服的副总裁收到钟漫的名片时道。“上次比价好像忘了通知你们,下次有兴趣来么?”
“当然有,请务必通知我们。另外,我们跟毛料供应商最近研发了新的产品,手感和价钱都十分吸引,我们可以提供一些样板给您,希望能为贵公司的设计师提供灵感。”办正事钟漫一向不糊涂,若圣菲兰采用他们独家的原料,订单就算拿到一半了,这无疑胜于等圣菲兰提供设计图让他们参与比价。
“我很期待看到毛料的样板。”
“在你们回国前,样板就能交到你手上。”钟漫把拿到的一堆名片放好,然后打电话给同在休假的张明仪。
“经理,你竟然现在打给我?今天是假期!”
“我知道,但我这儿有一个好机会……”钟漫把圣菲兰的事说了一遍,张明仪在那边沉默了三秒,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听错吧,你说的是圣菲兰,全球著名的圣菲兰?”
“你认为我会为了普通的客户打扰你宝贵的假期?”
张明仪深吸了口气,回答得很坚决:“经理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你也绝对没有打扰我!”
“很好,圣菲兰是明天晚上九点的飞机,所以毛料布片的完成期限是……明天晚上五点前。”
张明仪这次沉默了五秒,再次小心翼翼地问:“经理,如果我现在挂线,你可不可以当我没接过你的电话?”
钟漫回给她一个冷哼,张明仪只好带着满腹的辛酸,拉上难友小赵回公司加班去。
游览团先后到了x市著名的几个景点参观,包括菩提寺、钟楼、海滨长廊等,钟漫每到一处,先挺有模有样地先用英语把景点介绍一遍,才让大家自由活动,午饭和晚饭则安排在很有中国特色的大饭店里用膳,希望所有人都能宾至如归。
当然,在自由活动时,她没忘记时刻紧贴样板的状况,并及时发出适当的指示,确保样板品质完美。
晚饭接近散席时,钟漫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才关上格间的门板没久,旁边的门就先后开了,两个女人就在外面以英语聊天。除了钟漫领着的圣菲兰一伙人,饭店的外国人不多,钟漫对门外这两人的聊天内容也多了几分好奇。
“菲丽,你看到叶明希那个女朋友没?”
“怎么能看不到呢,整天就绕着我们转,谁职位高就往谁身边凑,不然就是拿着手机在聊。”此时传来拉链拉动的声音,想是这菲丽打开化妆包准备补妆。“啧啧,我真有点替叶明希不值,听说他是为了这个女的,才坚持不违约和不回美国。我来之前还挺期待见到这女人的,谁知道她压根不当他是回事,今天一整天都跑高层身边讨好去了,连话都没跟他说一句。可叶明希呢,他的视线一直都是跟着那女人走,目光中流露的关心与爱慕连我都要妒忌了,这真是段不平等的爱情。”
钟漫呼吸一窒,的确,她今天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没有顾及明希的感受。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叶明希能理解她、体谅她,但他心中肯定有不快吧?他带她来玩,她却像来工作似的完全忽略了他,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
“我实在很好奇,老板怎么就愿意听他的到中国来拍广告,这样走一趟花费不少吧?”轻浅的金属声响起,不知是唇膏还是睫毛液的开合声。“要我说吧,违约金他不是赔不起,回美国也没有多难,他偏偏两样都不干,费尽唇舌劝我们来中国,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老板哪会不来?叶明希把合约酬金全数退回不说,并且答应义务配合圣菲兰未来一年在中国的所有宣传项目。”菲丽挺自豪地说着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即是说他不但放弃了百万美元的酬劳,还倒贴时间和金钱给我们?”门外的女人倒抽了口气,偷听的钟漫也一样。
钟漫从没想过叶明希为了达到她的要求,又不离开她,竟然牺牲了这么多。那时听到圣菲兰会来x市,她还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哪知道背后有着这样的故事?
“没错,不然你以为老板会那么轻易松口?”
“他真是为了那个女人?她是走了什么运啊,我看她也不年轻了,还能把他迷得死死的。”女人此时的口音有点怪,想是在涂唇膏,唇瓣不能乱动。
“你没看过叶明希的专访吧?我们市场部选他前可看了不少。有一篇专访说他受过情伤,爱上的女子另有所属,我当初也好奇这个令他这么坚持、这么执着的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特别是当初他宁愿违约也要回到中国来,谁知道……”菲丽冷笑了下。“真不知道她哪儿好了。”
“对啊,真不值得。”金属声再度传来,然后是哇啦啦的水声。“真不公平!”
“又有什么不公平了?”又是一下拉链声。
“我这么美丽动人,为什么他爱的就不是我呢?”
“拉倒吧你!”
水声停了,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钟漫也怔怔忡忡地跟了出去,临踏进餐厅却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叶明希,折回去独坐在饭店的大堂中。
今天一整天,她的确没去注意叶明希到底走到哪儿,有什么感受。
她的确不知道明希为了她的要求,几乎是割地赔款的求了圣菲兰来中国。
不,这不能用不知道来搪塞,一个人知不知道一件事,是在于他有没有去注意、去关心。不论是她身体上的不适,还是情绪上的波动,叶明希都能即时发现,悄无声息地把她从困局里拯救出来,从来不借此邀功。反观她,竟然连明希作出这么大的牺牲都不知道,竟然整天把他晾在一旁,只顾为自己的工作钻营……
“这是段不平等的爱情。”刚才那女人的评价在钟漫脑里响起,她以手掩面,从未觉得如此惭愧。
她为何只会被动地去接受他的感情,为何能肆意伤害他的感受?
他对她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她为什么没有想过他的难处、他的痛苦?
她为什么不试着去对他做同样的事,为他的付出给予同等的回报?
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对她好,她却只想着推开他,只想着如何避嫌……
她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着实不堪。
正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叶明希却从餐厅那边寻来了,钟漫慌忙坐好,开口问他:“怎么出来了?”
“你很久也没回去,我便出来看看。”
叶明希这么一说,钟漫的脸又白了。
他还晓得她出来久了没回去,换了是自己,别说来找,她能发现他不见了吗?她会注意到吗?
她问自己,答案却连她自己都不想听。
叶明希见钟漫状况不怎么好,忙问。“漫漫,你不舒服?要不要我跟你先回去?”
“没事。”钟漫慌忙换了表情,扯起笑容。“我们进去吧。”
叶明希走在她半步后,显示察觉她脸色不好,怕她有什么事马上便能扶着。瞧见他全神贯注守护自己,钟漫心中一酸,眼眶都热了。
自己真能如此自私吗?
真能不断苛索他的爱情,却不给予回应吗?
她抿了抿唇,轻轻抬起左臂,牵住他的手。
手里蓦然传来的温软感让叶明希愕然抬头,视线正正对上钟漫对他漾出的微笑,他不禁傻住,任由钟漫把他牵着往餐厅里走,待得他回过神来时,然后嘴角止不住地咧开。
这是七年来,漫漫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
叶明希悄悄收紧了五指,像握着什么珍宝似的把钟漫的手牢牢扣住。钟漫自是感觉到他的举动,心里又是一阵疼,轻轻回握他的手。
这下叶明希乐得差点就跳起来了,平常的精明啊冷酷啊都不见了,脸上只余孩子气的傻笑。
钟漫见他这傻样子,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了。不过就牵一下手,他都能如此高兴,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吗,竟然没能察觉他的委屈。
如此想着,牵他的手又紧了紧,叶明希此刻连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脚步缓下来,差点就想站着不走了,显然是知道回桌后便得放开她。
钟漫见状实在不忍心,便吸了一下鼻子止住泪意,跟他道:“我们出去走走?”
这时钟漫无论说什么,叶明希都只懂赞成,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好主意?
“嗯。”他的笑容更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