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视,首先跳出本地频道。此刻,电视里正在重播一条本市新闻。我立即就被那条新闻吸引住了。
消息说,由于燃气泄漏,某段一直未被使用的地下管道内,近日发生了剧烈爆炸。爆炸冲击波沿着管道向两端扩散,因此未对地面建筑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让附近居民产生了恐慌。好在情况已得到控制。除了那条从未投入使用的管道彻底报废,此次爆炸并未造成其它损失。最后,电视上说,政府已决定对那条本就用处不大的管道进行填埋,不再纳入应用计划。
正看着,我听见有人推门。
门开了,进来一名女护士。
见我站在电视机跟前,女护士一愣,随即微笑着问:“你醒了?”
我仔细打量她,以判断自己的处境。
“今天感觉怎么样?”见我不答话,她温柔的笑了笑。
她穿着合身的浅蓝色制服,露出半截小腿,平底浅口皮鞋擦得很干净。这是个年轻,身材好,长得又漂亮的女护士。但她没戴护士帽。有的护士要戴。她也没戴口罩。微笑时,能看见小小的,洁白的牙齿。
“很好。”我说,“我感觉很好。”
“好像是不错呢。”她认真看了看我,放下手上的托盘。
我看着她刚才端在手上,现在已经放到床头柜上的托盘。那上面放着一支电子温度计,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一粒棉球。没看见药。
“我这是在医院,对吗?”我转头望着这位笑容甜甜的女护士问。
“准确的说,这里不是医院。”小护士迟疑了一下,答道。
“那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疗养院。”
“疗养院?”
“没错。”女护士看了看我,又笑了,“你在盯着我看呢。”
“是的。”我对她说,“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丁。叫我小丁就好了。”
“好,小丁。”我想了想,“请问,今天是几号?”
“你不知道吗?”
“是的,不知道。我可能昏睡了很久。”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昏睡了很久?”
“我有过这种情况。这是种病,说不清原因,会不定期发作。”
“昏睡症?”
“不知道。我以为你了解我的情况。”
“哦,我昨天才上山。”姑娘不好意思的说,“我是临时来换班的。这里有个姐妹突然生病了。”
“上山?这是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铁山坪。”
“铁山坪?”
“是的。这里是疗养院。”
“好。我喜欢疗养院。比医院好。”我点着头说,“你昨天来的?”
“是的。”小护士有些担心的看了看我。
“昨天我怎么样?”
“跟今天不一样。昨天你都不跟我说话。”
“我睁着眼睛吗?”
“有时候,”她做了个手势,“你知道,我昨天才......你盯着天花板。”
“我昨天还只喜欢看天花板,盯着看?”
“是的。你跟昨天不一样了。”
“今天几号?”我再次问。
“今天9号。”
“几月?”
“十,十月。”
“十月!”我感慨说,“哦,太好了。”
“对不起,先生,”护士有些紧张,“我得把你的情况跟他们说。”
“他们?”我看了看窗外。
这好像是间平房,或是一楼。窗户开得很高,不过要翻窗户出去,看起来也很容易。我伸长脖子,看见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
“先生,你是位特殊病人。”
“是的,我知道。”我脑子里快速思索,做出判断。
我不了解这家疗养院是公立的还是私营的,不知道这地方是否仍在博士的控制范围。他肯定也受了伤,但不知伤势如何。听当时营救我们的人说过,他获救了。那些救我的人不把我送去医院,说我跟外面的人不一样时,我就知道,自己并没逃出魔掌。但是,现在好像机会来了。
“你想怎么样,先生?”小护士开始警觉起来。
可能是因为忽然提高了嗓门,她这句话很快得到了响应。我看见房门一下就被推开了,从外面迅速冲进来两个人。
两人都穿着同款深灰色夹克,显得很精干,表情十分严肃,就像行政机构里的年轻干部。是的,两人都很年轻,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
“他好像清醒了。”姑娘怯生生的对那两人说。
“叫主任来。”一个小伙子对她说。
两个年轻小伙站在室内,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就这样看着我。小护士一溜烟跑出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显示她正朝一条过道里跑去。
我忽然明白了,自
己并没有获得自由。
*
就在我跟两位精壮小伙紧张对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再次被推开,从门外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人。此人相貌憨厚,肩宽背阔,却是谢姚犁。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位身材颀长,容貌不凡的女士。
我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士,心中百感交集。在我心里,沈新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她就像块牛皮糖,牢牢粘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可我又感觉跟她素未谋面。有时候,我认为她或许只是我脑子里幻想出来的人物。我对自己这种奇怪的,精神分裂般的思维难以理解。
“嗨,哥们。”老谢在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的兄弟。好久不见。”我把目光从沈新身上移开,看着这位让我又爱又恨的老同学,“博士呢?他们的人在哪儿?”
“博士?”
“那个姓吴的。应该跟我一起获救了。”
老谢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沈新。沈新不动声色,只是盯着我看。
“放轻松,你在这里很安全。”老谢说。
“我很轻松。我浑身轻松。”我斜了他一眼,又去看沈新。
虽然记忆里满是她的影子,可我不确定以前见过这女人。
“你好,”沈新也在看着我,露出一副熟悉的笑意,“认识我吗?是不是感觉似曾相识,又好像跟我从没见过面?”
“你是沈新。”
“没错,是我。”
“我记得你。”
“真的吗?记得我些什么?”
“都记得。我们一起去南鱼洞,一起去龙桥河地下湖,去祭殿。”
“很好。看来真是都能记得。”
“你不会以为我把这些都忘了吧?”
“当然不是。我认为你该都记得的。不过,”沈新迟疑着说,“你是否同样也在怀疑这些记忆的真实性?”
“没错,我是记得这些,但仅限于此。”
“什么意思?”
“这些记忆好像并不是我的。昨天,前天,一个月前,很多事都记得,但我却并不确定是不是真正经历过。就好像做了场梦。”
“很多人都会有这种印象,是种错觉。”
“不,我相信不是错觉。”
“好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连个坐处都没有。”
“可以坐床边,”我拍了拍床说,“来,坐下说。”
“你不能请一位女士坐在你床边。”老谢说。
“没关系,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站着。”
沈新忽然对我笑了笑。
我发现老谢还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对我进行打量,“你怎么了?”于是我就问他,“是不是想看看我身上有没有缺斤少两?”
“没错。”老谢捏了捏鼻子,“这才是你。”
“好了,老谢,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对,是有很多话。来吧,咱们换个地方,到外面去谈。”
“我要不要换身衣服?”
“不用。这身条纹装挺好,挺适合你。”
我听出来了,老谢这是在骂我。以前,我们班有个武汉人,开口就是“你个斑马”,后来我们都学会了,“斑马”就是骂人的词。
见我们旧友重逢,刚才那俩小伙放松警惕,站到门外去了。当我跟着沈新和老谢出门,经过长长的过道往前走,那两人就远远跟在身后。
从过道墙面装着木墙裙,地板是瓜米碎石打磨而成的风格来看,这应该是幢老建筑。至少,也是幢怀旧风格的建筑,就像南山上那些度假别墅。我们走到过道尽头,那里有个天井,围着一圈石栏。天井中间是个小花园,铺着已经生满苔绿的青石板,地上摆放着造型各异的花钵。花钵里栽种着植物,有木本的也有草本的,有开花的,也有突出枝叶造型的。
从天井里看,这幢建筑只有两层。
围绕着天井,四面回廊都很宽,每一面廊下都有桌椅。桌子是石头的,还配有石凳,椅子是楠竹做的,具有川西特色,靠背又高又宽,微微倾斜,坐上去会很舒适。我们在最近的一方坐下来。
那个小护士说,这是家疗养院,但迄今为止,我还没看见其他病人。那两个小伙子离得很远,站在通道口处,不时朝这边望两眼。
我看看那两人,又看看沈新,问:“沈主任吧?”
她不答应,只是盯着我看。
*
在我瞎猜沈新身份的时候,老谢从身上掏出一本厚厚的,黑色仿皮鳞纹封面的笔记本,轻轻放在石头桌上。
“嘿,老谢,未经允许,随便拿人家东西可不好。”
“是的。所以,我不会那么做。”老谢一本正经的说。
我朝他撇了撇嘴角,示意他,放在桌上那本子是我的。但老谢不为所动,还是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
“对了,
老谢,前阵子跟着你那小子呢?他去哪儿了?”
老谢没回答,还在认真观察我的反应。他抬抬下巴,指了指那本子,语气严肃的问:“先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难道不是?”我看看他,又看看沈新。
“先看看。”沈新也说。
我把手放在那本看着十分熟悉,几乎能嗅到自己味道的笔记本上,心里七上八下。我随手翻了两页,然后把本子合上,抬头看了看他俩。我把目光停留在老谢身上,轻声道:“这就是我的。我知道,你小子最近在我家。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跟你一起那人是谁,但我想,你一定有个理由。现在就请说说吧,这到底什么意思?”
“你认为,这本笔记是从你家拿出来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是去过你家,不过,这本笔记却不是在你家拿的。”
“我刚看过,是我的。”
“看,他多么肯定。”老谢冲着沈新说,语气很无奈。
“好,如果你认为这本笔记是你的,”沈新忽然对我严肃的说,“那么,它就是你亲手交给我们的。”
“我亲手交给你们?别扯了。”我看着这两人,开始恼火起来,“你们私自闯入我家,偷看我笔记,还巧舌如簧,到底是何居心?”
“不是偷看,是你让我们看的。”老谢还在狡辩。
“我让你们看?”我狠狠地盯着他,“我为何让你们看,看什么?”
“你打开,自己看。”
“好。我倒要看看。不过,能否先请教一个问题?”
“你说。”沈新说。
“博士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沈新反问道。
“我感觉,博士那人还不错。当时为了脱身,我才编了个谎言,带他们去那条地下管道。本来,我想我水性好,能在江边找机会摆脱他们。但我们在下水道里却果真碰见了我编造出的怪物,双方发生了冲突。结果如何,我想,你俩都能够想象得到。我感觉挺遗憾的,害几个人送了命。”
“东子,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你是怎么逃出爆炸现场,被谁救了?”老谢看着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被谁救了?”我莫名其妙的问,“难道不是你们吗?”
“沈新是接到消息就赶去救你。不过,到那里时,爆炸已经发生。”
“对呀,我知道。但我被你们救出来了。”
“不,我们是在地面找到你的。”沈新冷静的说。
“什么?怎么回事?”我听得糊涂,“你们到的时候,我在地面?”
“东子,他们是在一间空屋子里找到你的。”老谢看了看我,语气有些紧张的说,“你当时昏迷不醒,但没发现有伤。”
“不可能!”我抬起头,望着他。
“等等,让他先说。”沈新打断正要给我解释的老谢,对我说,“管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认为自己怎么出来的,可否讲讲?”
我想了想,就把自己记得的经过讲了一遍。
“博士手下有个人被感染,让我们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可怕境地。但那东西根本打不死。我想,他们中有个人,最后选择了跟那怪物同归于尽,于是炸毁了地下管道。我记得,肚子上破了个洞。然后,你们不就来了?”
“你记得自己伤得很重?”沈新轻声问。
“是的。把我救出来的,难道不是你们?”
“很遗憾,不是。不过,你记得的,跟笔记里的记录倒是能够吻合。可还是欠缺了一段重要的经历。你是怎么离开地下的?”
“看吧,我说过吧,我没乱讲。我就是被......难道那帮人,不是你们?”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沈新马上追问。
我想了想,又把记得那些人的样貌,说的话,都告诉了她。当然,我其实连对方一个人的模样也没看见过。“他们都戴着面罩。”
“他们说,你是自己人?”
“对,是这么说。”
“那你的伤呢?”
“我的伤......你是说,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上就没伤?”
“对呀,除了头脑不清醒,身体完好无损。”
“这怎么可能呢,我记得很清楚,肠子都漏出来了。那些人还跟我说,千万不能再受伤了,我身体怎么......不对啊。”
“所以,你在撒谎。对吗?”沈新语气冰冷,“你根本没受任何伤,你是自己从地下管道里爬出来的,对吗?”
“我撒谎?”面对她的一番诘问,我冷笑了一声。
“东子,不管你说没说谎,这本笔记真不是你写的。”老谢也说。
“我刚看了,笔迹确实是我的。”
“也许你该好好看看。”沈新冷冰冰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