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团漆黑。我感觉浑身无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好像僵硬地站在某个地方,而非躺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我听见了声音。
那是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就像从大瓦缸里传出来的。而且我还根据那些并不怎么清晰的声音,构思出了一副景象。
我好像还站在主墓室门口,跟他们说笑,等里面空气流通。等待中,聊到了神秘的墓主人,气氛很轻松。自从危机解除之后,我们就很轻松。但我当然已经不在那里。这只是脑子里浮现出的情景,是我的记忆。
我好像听见老谢在说话。但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还有奇怪的回音。我是根据说话内容判断是他。他好像在跟人分析哪座古墓的修建年代。跟往常一样,他讲话长篇大论,有点啰嗦。他说汉墓的特点是方正,以巨石为梁,地面和墙壁贴砖铺平,后期有砖砌的弧形拱门。若是王侯贵胄,当按前堂后室的布局;若是诸侯陵或帝陵,更有前后三殿加左右配殿,几乎与当时地面建筑规划无异。“汉墓多为不等边,如此四边等长的墓室还不多见。”他不停的讲,“你们来看,刚进来我就说过,这处墓穴具有很多汉墓特征,但跟传统汉墓却根本不同。就说这口水井,就是独一无二的。别的还没哪处墓穴有相同设施。”
听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他好像在说我们这个地方。我想睁开眼,却感觉非常困难,就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我动了动身子,感到四肢沉重,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是啊,我记得自己好像是中毒了。
我又听见一连串脚步声。老谢还在讲解,声音小了些,好像进入一间屋子里面去了。我决定先缓口气,再等等。既然已经恢复意识,不管怎么说,情况还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进来得正好,我刚想叫你们呢。快来看。”
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又十分耳熟。天啦,那是我的声音。
“怎么样,看出名堂来了吗?”一个女的声音问。
“是的,是看出点名堂,”我的声音说,“你们看,从这个角度。”
“为什么要从那个角度?”另一个充满挑衅的声音问。
我的声音没有回答。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又是纵身跳跃的踩踏声。“我们假设有人躺在这里,那么,只要一睁开眼,他就能看见这幅字画——请允许我暂时这样称呼它——看见没,就是这样。”说着,那人似乎还对照着什么东西做了动作,“如果朝着这个方向,躺在这里,睁开眼就能看见那面石壁。你们谁来试试,然后告诉我,看见了什么。”
“你就不能直接说,发现了什么?”充满挑衅的声音问。
“老谢,你说,自己看见了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那些字,好像是活动的......”谢姚犁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气无力,十分慵懒,我都怀疑说话的人是不是他。
“是你把这些烛台点燃的?”那个女人忽然问。
“是的。”我的声音回答道,“怎么了?”
“屏住呼吸!”女人果断地叫了一声。
不知为何,她这声叫得连我也想憋住呼吸。听出来了,那是沈新。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明明就在这里,可又好像在另一个地方跟他们说话。这感觉太奇怪了。
我在这里呢——我想喊,但发不出声。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被一片黑暗包围,手足无力,无法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唯一能活动的,就是脑子。
但我不甘心,不愿这样莫名其妙被黑暗所困。我开始慢慢活动,一点一点伸展自己。过了会儿,好像有了点效果。渐渐的,我已能迈动双腿。虽然双腿就像挂满了铅袋,行动困难,但我还是怀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朝着刚才他们说话的地方走去。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只能循着声音传来的方
向往前走。还没走多远,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感觉身上似乎背了座山,或是坚硬的壳。肯定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背上。我停下来,慢慢喘几口气。这时,我的脚好像踢到了一个坚硬物体,仿佛是一块石头。我往前探出身子,试着去摸,但未摸着。也许只是一步台阶。现在,我的胳膊已经能够伸直,但还不能弯曲。我试了几次,想把罩在头上,蒙住眼睛的东西揭掉,都没够着。我慢慢坐下来,坐在刚才踢着那块石头上。那是块又宽又平的石头,就像公园里的长凳。因为弯腰也很困难,我大概是以一种非常滑稽的姿势,斜坐在那块长条石上。我能够想象,自己像一株长得歪歪扭扭的小树。那时,已很久没听见人说话,四周变得很安静。我正在重新寻找方向,忽然听见附近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很短,夹杂着一声叹息。我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由于行动过急,身体失去重心,竟一头栽倒下去。
我听见水花四溅的声音,又好似有一片片锋利的东西扎进肌肤,我的身体仿佛被剖开成无数小块,碎裂开来。接着,我的脑袋好像也被剖开了。我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拆散的积木。忽然间,黑暗消失,眼前全是白色的光。
除了白色的光,我什么也看不见。
*
当我再次醒来,是躺在地上。有个东西蒙在面部,世界再次沦入黑暗。我伸手往脸上摸,有个像是治疗上呼吸道感染用的雾化呼吸器般的东西,正牢牢罩住我的口鼻,还有一只手,一只温暖柔滑的手,在帮我拿着它。
那只手轻轻拍了我两下,估计是示意我别动。
我发觉自己的理解能力惊人,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居然也能分辨拍在脸上那两下的意思。但我并未遵从那个意思。我先是移动手指,摸清了那只手的主人——沈新又拍了我一下。从力道和速度来看,这次显得很气愤。
虽然挨了一耳光,但我毫不气馁,继续四处摸索。我发现身体上方有一块光滑的石板,以泰山压顶之势悬在空中。我试着推那块石板,根本推不动。也试过想挪开我的腿,同样没能成功,似乎有根柱子挡住了我。
我想,咱俩总不至于被活埋了。
从沈新的反应来看,此刻似不宜发出声响。但我实在不甘受人摆布。警觉到我拉开了面罩,她的手温柔地抚了上来,用一根指头轻轻压住我嘴唇,可能还不放心,又用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嘴唇靠近我耳朵,轻轻“嘘”了一声。
如果不是担心惹出乱子,我很想让这个过程重复几次。
我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不再挨耳光,我轻轻拍了拍脸上那只温柔的手,示意我已经清醒,而且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果然把手移开了。在她放开我的同时,我支起胳膊,顺利地换了个姿势。
翻了个身之后,我能看见一些东西了。在我前方,依稀有两个人影。经过仔细辨认,我发现那是康小强和老谢。他们跟我刚才的姿势一样,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不用说,两人都失去了意识。在他俩的身体之间,有一道足够视线通过的空隙。通过那个空隙,我确认光线来自外面。
看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了咱们的处境。
原来,我们四人,趴的趴,躺的躺,竟齐刷刷全藏在主墓室大石床下。难道全都中毒了?不可能啊。中了毒也没必要钻床脚嘛,太丢人了。我怀着无比愤慨的心情,转头去看沈新,只见她正以匍匐姿势,昂着头,注目盯着光线传来的外面,就像猎人在等待猎物。我心下生疑,未敢轻举妄动。
我像她那样,开始注意观察,想知道外面到底有什么动静。
光线来自水井方向。起初,我怀疑是不是谁把手电或头灯扔在了那里,但看了一阵,又不像手电光。那光束方向朝上,竟似从井底射上来的。
我感到紧张起来。
因为看不见外面的情况,我只好屏息静心,改用耳朵去听。
细听之下,外面果然有动
静。我听见了脚步缓慢移动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迟钝,就像一个身体笨重的人,很吃力地走着。
因为室内地面比外面低了几级台阶,从这个角度,其实根本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况,我有些着急。实在忍不住,我还是撑起胳膊,把头抬得更高。我看见外面石壁上有个模糊的暗影,正在缓慢移动。
这时,我的脑子渐渐清醒起来,开始记起一些事。
记得老谢讲过,这次,我们到访的是一座非常罕见的生葬墓。这墓主人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自个儿进入墓穴的。上千年来,该墓主人就此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连考古队来到这里,也没找到墓主人的去处。
老谢的话言犹在耳,刹那间,我仿佛有些明白。
消失多年的古墓主人,早不回,迟不回,偏偏在这时候回来了。
不过,我又不能接受这种巧合。而且我也不信,如果是墓主人回来,会把沈新吓成这样。我脑子里还清楚的记得,当最早以为会出现这种局面时,她毫不在乎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她也中毒了......
此刻,那影子正靠近井口。
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它的模样。从轮廓看,那家伙个子很高,身上仿佛罩着一件长长的外披,就像西式婚礼上,新娘子穿着的曳地长裙。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就发现“她”正以一种倾身探出的姿势,斜坐在石栏上。我认为“她”似乎正把水面当做镜子,左顾右盼,在欣赏自己的容貌。
我揉了揉眼睛,支起身子,想看得清楚些。因为忘了是趴在石床下面,猛地抬头,一下子撞在了石板上。只听“咚”一声,我忍不住吸了口气。
外面,井边,正在“梳妆”的“女子”忽然直起身,接着影子一晃,就听见“噗通”一声。没想到,她居然投入了井里。
随着声响,那团形若彩带的光束瞬间变亮,我看见几颗鸡蛋大的水花,灿烂地跳出水面,又重新跌落下去。
随着那道光逐渐暗淡,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
*
谢姚犁和康小强都过了很久才醒来。那时,我和沈新已统一口径。我俩一致同意,不讲在那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看见了什么。说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而我看见的,也只是个影子,还跳井了。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跟两位哥们讲。
但真正让我不想再提这件事的,还是沈新。
光影消失后,四周陷入黑暗,我转过身去问沈新,问她有没有看见外面发生的异象。但她似乎正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对我看见了什么毫无兴趣。“你刚才不是也感到害怕吗?”我问她。“我害怕?是啊,刚才只有双手能够动弹,假如你真要怎么样,我也没法反抗。难道不该害怕?”听了这话,我立马傻了。我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我跟着又问,那她刚才不让我说话,还“嘘”我,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因为不想让老谢和小强听见,产生误解。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很想看看,说这番话时,她那张本来还算迷人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但我看不见。
这娘们,以为我想对她动手动脚呢。
不过话说回来,长这么大,我还没被人扇过耳光。何况还是被女人扇。这怎么说也是个铁一般的事实。真要说起来,很不好解释。沈新也说了,这事她不会再提,也让我保证不跟任何人提。我保证了。
沈新似乎想让那两人相信:在他们昏迷期间,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小强和老谢当然不会对此感到怀疑。他们醒过来时,已被我搬出“床底”。
她好像也想让我认为,我那时候并没看见过什么。但有个问题她始终无法向我解释:那种情况下,她哪有时间、有必要,把每个人的照明都关掉。
当然,这事老谢和小强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