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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檐风铃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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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过去,老谢抄了条近路,没走利川市区。

经过三岔路口,那个路卡还在,但好像经过了升级,比上次看见时显得正式了些。值班的换成了两个朴实的当地人,他们穿着有反光条的短褂,像是路政部门的出勤服。老谢减速停车,对那两个人做了个手势,像是打招呼,又像是要求放行,然后对方就把竿子升起来了。

后来下车时我才注意到,老谢的车挡玻璃上贴了张淡绿色圆形贴纸,就在年检标识旁边,上面有“亿森勘探队”几个字,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气派,像派拉蒙影片片头出现的环形星索标志,背景是雪山。

谢老爷子他们就住在兴隆旅舍。到那里的时候,门口停着两辆车,都是外地车牌。我们停好车,进了旅馆。我没看到老板娘,也没看见门口吧台里那个小姑娘。老谢说,今晚就住在这里。

他去柜台里给我拿了把钥匙。我看了看挂在钥匙圈上面的号码牌,碰巧正是我和小强上次住过那间。他的房间在三楼,在他父亲隔壁。

老谢说,他父亲这会儿可能去了“现场”,让我先在房间休息,等他父亲回来再叫我。关于我这次在地下湖的经历,他父亲也很感兴趣。

我在房间里躺下休息,可能是前两天睡得太多,现在怎么也睡不着。我望着熟悉的、一无所有的天花板,听着窗缝里刮进来的呼呼风声,眼前忽然浮现出老板娘那成熟而迷人的面孔。

据说这层楼还住有两位房客,可能出去了,不在房间,或者跟谢老爷子一样去了现场。我没听见任何动静。

四十分钟后,我收到老谢的短信:“我父亲回来了,你现在上来,咱们去他房间。”我看了看时间,关上门上楼。

老爷子回来了,可我没有听见一点响动。如果他从楼下上来,楼道里的脚步声,开门声,别的任何声响,我都应该能够听见。楼里安静极了。上楼后,我注意到,我的房间正好在老爷子的房间下面。

老爷子住的那间房门开着。老谢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散地站在过道上,看到我上来,他朝屋子里努了努嘴,示意我跟他进去。

这个房间很大,有我住那间三倍大,布置得简单,因此显得很空旷。不同于普通客房以卧具为主,谢老爷子所住这间“客房”,应该是经过改装,有特定用途的。房间里摆放的多是办公家具:铁皮文件柜、大书桌、藤编椅,刷着绿漆的落地灯。这不像是旅馆客房,倒像八、九十年代的办公场所。小时候,我去过父亲单位,他办公室就这模样。为了方便加班,父亲的办公室总摆着一张可收折的单人床。这房间里居然也摆着一张。除了那张小床,靠墙还有个六开门的落地大衣柜,算是勉强跟客房有关的东西了。

谢姚犁的父亲穿着黑色中式外套,戴着白色薄棉手套,翘着腿坐在一把藤椅里,正在看书。他戴了一副眼镜,稀疏的白发在额前形成一缕留海,刚好搭在眼镜框上。他脚边摆着两个藤筐,里面全是书。

“你的事,姚犁跟我说了。”谢老爷子朝我看了一眼,轻轻合上书,将其放在一旁书桌上。

那册子很像是一本古籍——线装通钉,毛茸茸的封皮,纸张发黄,一看就很久没见阳光。

原本以为,老人家怎么也会安慰我几句,至少也会对我的“遭遇”表示一下同情。可他并未表现出这种态度,好像还有点高兴。

“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咱俩会在这里见面?”老爷子问。

“是没想到。”我回答说。

“小伙子,这件事还是把你给牵连进来了。”老爷子轻轻摆了摆手,不知是感觉不应该,还是觉得无所谓,“来,给我讲讲你的经过。”

“好的。”我说。

我和老谢拉了两把藤椅,在他对面分别坐下。我清了清嗓子,把自己如何夜闯深山,迷路坠洞,又如何循着声音和刻在洞壁上的标记到了地下湖,以及在地下湖的见闻复述了一遍。老爷子听得非常认真,好像在跟自己心里预估的情况进行验证,脸上渐渐露出古怪的笑容,偶尔还会点点头。

“听说,你是因为涨潮,被水冲出来的?”

“是的。”我又把自己脑子里判定的脱险经过给他讲了。

“这么说,如何出来的,你记得并不清楚?”听了后,老爷子问。

“是不怎么清楚。当时已几天没吃,几天没睡,体能消耗严重,此前头部又受过撞击,人已经迷糊了。”

“啊,多么离奇啊。”老爷子自言自语的说。

“是很离奇,叔叔。而且纯属幸运。当我完全恢复清醒,听姚犁说,我居然昏睡了二十几天,我还不信。是不是,老谢......”

我转过头,见谢姚犁斜靠在椅子里,腿伸得直直的,举着手机,把自己的脸几乎都挡住了,正看

得起劲。他好像没在意我们的谈话。

“嗯,是啊。”听见我问,他才勉强答了声。

我懒得管他。这些事我都给他讲过了,可能他没兴趣再听一遍。

“小杜啊,你这次的经历很不寻常,知道吗?”老爷子对我说。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不寻常在哪里?”

“哦,不知道。”

“因为你去的,是个极不寻常的地方。”

“哦,是啊,是啊,那地方非常神奇。”

“也很危险,对不对?”

“是的,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就出不来了。”

“运气好......”老爷子又做出自言自语,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感到有些不耐烦,于是主动开口:“叔叔,我有个事想请教。”

“我知道,我知道,关于风铃的事吧?”他再次展现出未卜先知的本领。

“正是。叔叔上次说,那风铃若在识货之人手上,能发挥作用。我对此感到很好奇。如果不让您为难的话,我想问问,那东西究竟有何用途。”

“只是因为好奇?”老爷子微笑着问。

“是的,我很好奇。这次出了这么个事,想来想去,跟那枚风铃多少也有点关系,于是就更想知道它的故事。”

“你想知道它的故事?”

“是的,叔叔。”

“那么,”老爷子做出一个调皮的表情,“这么说,你当然也已猜到那枚风铃的真正买家是谁了?”

“是陆羽农。”我说。

“是的,是的,你没猜错。小杜啊,你很聪明。”老爷子点着头说。

“叔叔也早就认识陆羽农?”

“不,我以前不认识他。姚犁认识,他跟陆羽农认识时间长。”

我看了看老谢,他还在看着手机,一点儿加入谈话的意思也没有。

“我有个老朋友,他向我介绍陆羽农,让他买走了那枚风铃。”老爷子继续说,“我相信那位朋友,所以才帮着安排了这件事。”

“您是说,促成政企间这次合作?”

“是的,这是很有意义的一种尝试。这种合作模式在国外很常见,我们国家以前并不习惯采用这种方式开展科研方面的工作。”

“可能因为我国民间技术力量薄弱。”

“的确如此。现在,形势已大不相同。”

“这是一次很好的尝试。”

“是很好。”

“叔叔认为,这次考察能算是一场严谨的科研活动?”

“可以这么说。不过,现在还只是调查取样阶段。亿森公司手上掌握了一些资料,也有好的技术手段,这些是国内缺乏的,所以合作很有价值。”

“姚犁说,你们要找的古祭殿在湖区?”

“是的。那地方其实不容易找到。”

“风铃的真正用途,就在那上面吧?”

“正是。它是祭祀所用法器。”

“祭祀跟死人有关?”

“有关。传说,祭祀的目的,是让亡者不逝,并获得永生。怎么,”老爷子看着我笑了笑,“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费解?”

“啊,是不太容易理解。很神奇,很有意思。”

“要解释这件事,我得先给你讲讲九檐风铃的传说。”

“太好了,我早就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附近有一处保存完好的历史建筑,是否了解?”

“叔叔莫非说的是大水井?”

“就是那里,去参观过?”

“路过时,远远看了一眼。”

“九檐风铃最近一次有记载的出现地,就是那里。”说着,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可惜这些宝贵的文字资料,大都流失海外,或彻底丢失了。”

“但叔叔知道。”

“这条信息,我也是刚知道。说来,还多亏你拿来那枚风铃。我那位老朋友从不做亏本买卖,我要他手上的资料,他就要风铃。”

“哦,原来是这样。那叔叔您不亏。”

说着,我扭头看了看老谢。这家伙今天很安静。我见他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举着手机,看得十分专注。他大概知道他父亲要跟我讲些什么。

*

老爷子说要给我讲风铃最近一次是如何出现的事情。不过,他却兴致盎然的讲起了大水井古建筑群。他先说到土家吊脚楼和西式建筑如何结合,又谈到庭院结构中的“风水”、“八卦”等要素,为何会让研究者感到困惑,最后终于从建筑研究,又上升到了对人文的思考。

“研究建筑的本质,是研究人,研究文化,研究历史。”老爷子说,“听说过‘龙归井’,‘凤栖山’的传说没有?”见

我直摇头,他接着道,“这‘龙归井’,‘凤栖山’,讲的是李氏先祖李廷龙、李廷凤兄弟迁徙入川之事。关于这家人的来历,坊间一直众说纷纭。”

接下来,老爷子便又讲起了关于李氏宗族的传说。

他说,那李家原本并非这一方人氏,是外来户,地方县志上,对其来历也是含糊其辞。李家发迹,是从李廷龙、李廷凤兄弟始。自从来到此地,两兄弟苦心经营,开宗立庙,创土司王朝,数百年雄踞一方。

“话说,这家人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他们掌握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了那么点听评书的感觉。但我没吱声,只是老老实实继续听。老爷子接着讲那个秘密,也就是李家赖以发达的根源。他说,那个秘密被控制在历任族长手上,就连本族子弟也不了解。李家族规森严,律条严苛,族中子弟通常也都能信守祖训。但凡事总有例外。最终,因为族中一个少年,李家那个秘密从此失传。

同治四年,李家新添一男丁,取名李禺升。这孩子天性顽劣,不服教管,从小舞刀弄枪,惹事生非。家人说,孩子出生那年,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为捻军所杀,正好在他生日那天,这家伙是王爷投胎,天不怕,地不怕。光阴似箭,转眼十五年过去,李禺升一天天长大,平日里不务学业,专好斗虫弄鸟,结交江湖中人。那时候世道颠沛,有谣传,西洋军都要进紫禁城了,到处兵荒马乱,本地也常有盗匪扰境。某日,年少无知的李禺升受人蒙蔽,竟带了一票贼人入庄,险些酿成弥天大祸。这次,他再也逃不掉族规处罚。

那日天色阴沉,族中开了讲礼堂,李禺升跪在“过失桥”上听了“讲礼”之后,被判赶出承恩门,押至龙桥河悬崖执行死刑。

那处悬崖我可知道,裸露着褐黄色岩石,一株植物也没有,绝壁陡峭,高度上百米。从那上面跌下去,就是个自由落体,别说有机会活命,连身体基本形状都难以维持,跟一只西瓜摔在地上的结果差别不大。

当日执行刑罚之际,本就阴气弥漫,忽又狂风骤起,一片昏天黑地。眼看时辰已到,李禺升倒也坦荡,不让人招呼,纵身便跳了下去。本来,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可离奇的事这才开始。李禺升跳下悬崖受死,族中有目共睹。孰知过了月余,那孩子居然又回到李氏庄园,而且自言,不过去了数日。

一时间,众人感觉难以置信,免不了问他有怎样的经历。但那孩子对此闭口不谈,拒不吐露实情。被问急了,就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族长似乎明白了什么。李氏家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假如摔下悬崖而不死,自是天意成全,就当恕免其罪,不再追究。但族长对此却另有安排。他当即下令,革除李禺升族籍,责令其即日辞别家人,离开庄园,永生不得返回。这李禺升也是年少不输志气,离家之后,便如黄鹤一去,从此杳无音讯。

未多久,族长暴毙。族人皆信,其死于小鬼索命。有人说,李禺升死后变成了鬼,回来,就是为了报复。他毕竟是王爷投胎。且不管真相如何,因为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留下遗言。至此,李氏家族那个秘密,竟成了永久的秘密。

民国三十一年,李家最后一任族长李盖五,在后山新建私宅,命名为“仰止堂”,取高山仰止之意,与李氏宗族分开居住。后来,人们在“仰止堂”发现有未开凿完工的山洞,直入后山绝壁之内,已挖了很深。有些人认为,李盖五开挖山洞,是为了避战乱。可也有人说,或许不是那个目的。

据称,到李盖五这代,李氏后裔仍在寻找祖宗留下的秘密。直到49年,寻秘之事才彻底结束。

讲完这段故事,老爷子轻轻吁了口气。这时,老谢已把手机收起来。他倒了杯水,递给他父亲。老爷子把水杯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小杜啊,现在,你来猜上一猜,这李家的秘密,是什么?”

“这个,”我有点尴尬的说,“我猜不着。”

“那咱们就先换个角度来看,”老爷子说,“李氏庄园内有一口小井,围以高墙,称‘大水井’,你说,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当年担心外敌围困,注重保障饮用水,说得通。中国人讲究意境,不注重实际,那样命名,可能是为了突出其重要性。”

“关于‘大水井’这个名称的由来,业内看法,跟你这个意见差不多。但我听了另一种说法,要更有意思。有人说,那口井是李家的图腾,是他们膜拜的神秘力量。人类自古便喜欢雄伟建筑,对大型工程屈膝膜拜,热衷于效仿。这种趋势今天仍在延续。”说到这里,老爷子眼里透出两道亮光,就像小孩子忽然发现了好东西,他一字一句的道,“‘大水井’下面,也许真有口大井。”

“不会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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