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的时候,我有点紧张。因为它是降落在一座屋顶上。
屋顶呈奇特的半环形,从上往下看,就像大写的字母C。C形楼的一面紧邻着一幢长条形建筑,另一面则是悬崖。悬崖异常陡峭,且具有光滑的弧度,如果只看横截面,刚好也是半环形。或者说,这幢楼就是贴合着那段崖壁建的。
这里是云岭一号的一号楼C区。
从飞机上下来,我和老谢学着沈新的样子,低着头弓着腰,快速跑向不远处的楼梯间。楼梯间有道白色的门。直升机很快再次升空。它没直接朝上飞,而是先俯冲向悬崖下面,听声音,大概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沈新在那道门口站了几秒钟,那门就自动开了。我们下了一层楼梯,到了大厅。
大厅空空荡荡,巨大的弧形落地玻璃保证了光线充足。我记得以前从外面看,玻璃是蓝色的。但从里面看却不是。大厅里没有任何装饰,颜色十分单一,楼梯,过道,天花墙壁和地板,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全是白色的。
我想,这幢建筑的设计者一定崇尚极简主义。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我边走边问身边的老谢。
“没,没来过。”他回答说。
“我不信。你肯定来过。”
“这地方不是谁都能进来。”
“连你也不行?”
“不行。这是C区。”他用充满神秘的语气说。
“这C区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这个嘛,刚好我知道,记得也告诉过你。我跟你说过,亿森公司在内地投资建了个实验室,建得非常隐蔽,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恍然大悟。
“跟你说过,亿森公司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们一直在跟政府合作,帮助和推动国内开展那项研究。”
“难怪。”
谈话间,眼前出现一面“照壁”。那是一面白得发亮,却没有任何装饰的矮墙——没砌到顶。一个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的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和老谢停下脚步。沈新朝那人走过去。
“还以为这楼里没人呢。”我低声对老谢说。
那位站在照壁前迎接我们的,是位三十来岁,有着一副西方人面孔的俊俏男士。他身材挺拔,五官标致,轮廓分明,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还有一头具有金属光泽,梳理得油光可鉴的褐色卷发。
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沈新跟那位美男子进行了简单交涉。他俩说话很小声,我没听见内容。说完之后,沈新转身朝我俩招了招手,示意我俩过去。她指了指那位美男子,“这位是黎先生的私人助理,密斯特汉斯,刚才我俩商量好了,去见黎先生之前,先带你俩,主要是带杜先生去见一个人,他的老朋友。”
“来吧,这边请。”汉斯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们伸出手。
照壁背后是一部非常漂亮的电梯。进了电梯,汉斯将瞳孔对着一块内置了摄像头的黑色面板看了看,那块面板就亮起来。面板上并未显示楼层数字,而是字母。他按了个字母,电梯开始下行。
电梯运行非常平稳,感觉不出走得快还是慢,我甚至一度不知道它是否在移动,在朝什么方向移动。大约五分钟后,这部静悄悄的电梯才总算停下来。因为门开了。不出所料,我们已不在大楼内。
电梯厅简陋得有些寒酸,完全无法与精美智能的电梯相提并论。与上面的现代设计,考究装修相比,也只能用“原始”来形容。不过就是个山洞。但山洞里装了盏灯,吊在顶上,因此
照明完全没有问题。山洞另一面相对较平,正对着电梯井,岩壁上面挂着一副黑色胶皮隔帘。
撩开厚厚的隔帘,里面是一个经过改造,如小型过厅般的石窟,同样有灯光照明。石窟内,两侧是两米多高的大铁皮柜,两个开放式货架,货架上整齐罗列着尼龙绳、高压水管、五金工具、泡沫灭火器等物品。对面岩壁上,有一道漆黑的铁门。那门看起来格外扎实,我怀疑是铸铁的。
汉斯快步走到铁皮柜跟前,拉开一扇立式柜门,从里面取出黄色塑胶防护外套,分别递给我和老谢。沈新自己动手,也去取出一套。这种防护外套通常都是连体设计,搭配有面罩,穿戴好之后,能与外界隔离。我在老谢的帮助下穿好了外套,拉上拉链。我想帮助老谢,但他自己就穿好了。
面罩的吻部向前凸起,里面填充有好几层过滤物,戴上它,呼吸起来会不太舒畅。穿上这套行头,我忽然想起跟沈新和老谢在地下那次的记忆。
我没那些经历,但有记忆。这感觉真是怪异。
汉斯走到铁门边,在按键板上按了一粒红色按键。键板上方有盏小灯亮了起来,闪烁了几下,一束绿色光线从一个小孔透射出来。那束光从上到下,对汉斯的脸进行扫描。绿光熄灭,听见“噗”的一声响,就像气阀被打开。很快,那道黑色大门缓缓朝两边退开,露出一条过道。过道大概只有三四米,尽头是一道玻璃门。玻璃门里灯光明亮,但却显得雾蒙蒙的。
我们在玻璃门前又等了一阵,大约两分钟,门才打开。
门后是一间大屋子,跟外面相比,其现代化程度有着天壤之别。这里跟上面大楼里的装修风格保持着一致,简洁,干净,色彩单一。室内光线很好,却看不见一盏裸露的灯具。光线是直接从吊顶上透出来的。天花板上,除了有小红灯间歇性闪烁,还有许多杯口大的圆形网状盖子,估计是内置消防设施。我还看见顶上和墙壁上有不少摄像探头。
尽管穿着防护服,感觉不够灵敏,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里面的空气跟外面明显不同。这里面湿度极大,雾气沉沉。
但真正让这间屋子产生朦胧之感的,是一面玻璃墙。
汉斯并没跟着进来,他在外面等我们。我和老谢跟着沈新,走到那面玻璃墙跟前。隔着玻璃,我看见里面有人。
那些人也穿着防护服,但跟我们穿的不一样。他们的防护服是银色的,看起来非常厚实,像宇航服。他们的头上戴着头盔,头盔上有一面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脸。有几根管子从头盔上探出,从后颈处,接入跟防护服几乎连为一体的背包。那些人从头到脚,全罩在一个封闭的呼吸系统里。
玻璃屋当中,有个宽大的长条形台子,上面陈放着一堆东西。围着台子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像是为了从每个侧面、每个角度都能看出一些问题,不断调整位置进行观察,有的还在本子上做记录。台子上方,悬着几只如同超市果蔬区使用的喷水头,不时向下喷出雾化的液体。
沈新向我示意,让我注意看里面台子上。
*
因为完全被白雾笼罩,看不清那台子上是什么状况,但就在这时,玻璃屋里的喷雾暂停了。雾气渐渐稀释。
在那台子上摊着的,居然是一具人体。人体身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布,因为沾了水汽,布是潮湿的,紧贴着身体。但那具人体的脖子以上,两条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灯光下,那人的脸就像死人一样苍白。
我感觉呼吸困难,手脚冰冷,浑身像上了蜡一样僵涩,难以动弹。
虽然没有了头发,头皮光滑得像煮熟了,剥了壳的鸡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像尸体一样摊在台上的,正是老鬼。这真让人难以接受。
老谢只看了一眼,就把头转了过去。沈新伸出手,拍了拍我肩膀。我猜她是在安慰我,让我别难过。
我明白了,老鬼就是鱼头孙一直查找的污染源。
我强迫自己睁大眼,打量着与从前大不相同的老鬼。他不再黝黑粗糙。从头到脚,他的皮肤十分光滑,看不见一根体毛。我敢说,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没这么细嫩的皮肤。他的胳膊和腿也跟从前不一样,像被剔去了骨头,修长,绵软。他的手掌也变得很长,五指间隐约可见臃肿的皮坠,形同鸭蹼。他的胸脯微微起伏。
因为这个发现,我终于控制不住了。
我用手拍打玻璃,高声朝里面呼叫。老谢和沈新试图阻止我的行为,但制止不住。接着,有几个穿着跟我身上同款防护服的壮汉冲了进来,用力扭住我,把我往外拖。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冲进来的。
我依依不舍,回头向玻璃屋看去。那时,台子上方再次开始喷雾。我看见老鬼苍白的脸上,仿佛有两道晶莹的泪痕。
那几个人把我扭送出玻璃门,示意我离开。沈新跟他们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人就转身回去了。他们回到了玻璃门里面。
在过厅脱去防护服,准备离开时,我感觉胃部不适,开始呕吐。他们在那里等了我一会儿,然后汉斯把我们带上楼,找了个地方,以方便我清洗。我的衣服上倒没什么,但鞋子和裤脚都被自己的呕吐物弄脏了。
本来还想让我休息一会儿,但汉斯说,黎先生已经在等我。
“我现在谁也不想见。”我沮丧地说。
“不过,东子......”老谢犹豫着,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如果真相就是这个,知道了又怎样?”我心里本来有许多话,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想,我暂时大概只会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是的,我知道。”沈新吁了口气,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我肩上,轻声细语的说,“你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比刚才看见的情况更糟。”
“不,不会......”我使劲摇头。
“听我说,这就是真相。但却并非全部。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当你见了黎先生,当你知道所有真相之后,恐怕会更难以接受。”
“还有什么?”
“跟真正的灾难相比,你刚才看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悲剧。想想看,如果人人都变成这样,这世界将会是一幅什么景象?”
“老鬼到底怎么样?”
“他们在救他。”说着,沈新摇了摇头,“不过,可能没什么用。你应该记得在毛鑫身上发生的事。我想,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把他留在这里,而不是送去医院?”
“你必须要知道,他留在这里,比去哪里都更安全,更有希望。”
“真的?”
沈新对我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想,他大概还没说谢谢。我代他说,谢谢了。”
“要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沈新长吁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这件事的始末,你很快便会知道,届时你自己决定是否参与接下来的行动。不过我希望你了解一个事实,你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最大的希望。”
“我,是你们的希望?”
“是的。”沈新的脸上露出微笑。
“好。走吧,别让人家失望。”
我忽然意识到,幕后真相可能就握在那位黎先生手里。他才是这一切真正的知情者。我应该立刻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