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半载过,碌碌无清闲。
陆十四端坐于地,十指抚琴,一拨一弄间,琴音潇潇,却算不得动听。
黍饭跪坐一旁,细心的洗漱着矮几上的茶具,不时的侧目,满眼羡慕。
两人的关系,名为同门,实为主仆。
近乎形影不离的半年相伴中,彼此间已经相当的了解以及默契。
黍饭对陆十四是真心的敬佩,遥想半年前,两人被发配到蜀山城,城外妖魔横行,凶险万分。即便是城内,稷剑学宫九大宫中子弟,彼此间也并非和睦,虽算不上勾心斗角,但争强好胜之事,却是源源不断。
作为刚刚进入宗门的新人弟子,陆十四的境遇并不算好。
稷剑九宫,磨剑宫最是低调,信奉十年磨一剑,宫中弟子更是被称作修行疯子,最喜欢的就是闭门苦修,愿意进入蜀山城历练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陆十四可谓孤掌难鸣,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其他八宫弟子的排挤。
可就是在如此情况下,陆十四愣是没向任何人低头,日子过的虽艰难,倒也逍遥自在。
此时这二人所在,乃是位于蜀山城东北角,一座毫不起眼甚至堪称破败的小宅子里。
宅子很小,一屋一院而已,屋子是用石头垒就,简陋,结实。
倒不是说,陆十四两人混得凄凉,事实上,整个蜀山城,处处都透着破败。
毕竟,隔三差五,就要遭受妖魔的侵袭,街头巷尾,随处都有可能成为战场。如此情况下,房屋住处修建的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徒耗资财罢了。
当然,陆十四也确实混得不好,否则,就不是住在这人迹罕至的东北一角,而是搬到城中央去了。
甚至于即便是这么一座为人嫌弃的宅子,还是靠着赫连亦痕的面子,才分配到的。
从这点上,就不难看出,他被排挤到了何种地步。
嗡!
陆十四神色突然微变,拨动的音符颤了颤,走音了。
十指平摊成掌,轻按在颤抖的琴弦上,陆十四额头微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陆师兄,有心事?”一旁,黍饭烹煮着清茶,好奇的问道。
陆十四仰头望天,灰蒙蒙的天。
“黍饭,你觉得这半年来,我有什么改变么?”稍许,陆十四开口问道。
“改变?”黍饭微愣,虽不知陆师兄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的想了想,“要说改变,除了修为外,应该、大概……更多愁善感了些吧。”
说着,黍饭急忙偷偷的看了陆十四一眼,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毕竟,对一个男儿来说,多愁善感,似乎并非一个褒义词。
陆十四微微一笑,并没有生气。
事实上,这个答案,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表现的会那么突出。
半年来,黍饭几乎跟自己形影不离,正因为如此,反而不容易发现近在迟尺的变化。
可黍饭偏偏想都没多想,便说出了答案,由此可见,陆十四性格上的改变,是多么的突出了。
多愁善感,对陆十四而言,多么陌生甚至遥远的词汇啊。
一个脱胎于仇恨的执念,竟然会变得多愁善感,这原本就透着荒诞。
可事实就是事实。
陆十四的思绪,不由的飘回到了半年之前。
当时,为了应付左洛宾的算计,陆十四不得不跟薛衣侯位置互换。
谁知,打败了左洛宾,又来了云晔,危机关头,陆十四又自绛宫回返,与薛衣侯的灵魂共处一室,勉强演绎出一律阴阳分神录,唤出曲魂,才击退云晔。
后面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为精力消耗过巨,薛衣侯昏迷,待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绛宫,反而是陆十四拼着一口气,重新占据了身体的支配权。
这一结果,令薛衣侯大为恼火。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陆十四之所以难得的“聪明”一回,并非神来之笔,而是另有隐情。
论城府手段,陆十四无疑是比不过薛衣侯的。
但在那一刻,他却能赢得一城,靠的可不仅仅是硬撑着一口气,比薛衣侯晚昏迷片刻,更不是未卜先知,而是在瞬间做出的最理智的决断。
可这份理智,又是从何而来?
话说,薛衣侯跟陆十四位置互换,薛衣侯获得身体的支配权,用以应付左洛宾,而陆十四则不得不暂时的进入到绛宫,委身于尸离之身上。
而就是在那段并不长的时间里,一个被所有人忽视掉的角色,兴风作妖了。
恶尸,薛衣侯的恶尸。
或许是太过关切薛衣侯的安危,又或者是忘记了恶尸的存在,玳墨犯下了一个不该犯的过失,任由恶尸跟陆十四所依附的尸离之身,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桩交易。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婴孩模样的恶尸从妄虚灾劫规则编织出的身体中,抽出了一缕,硬塞给了陆十四。
而那缕妄虚灾劫规则,所承载的乃是恶尸的一种情绪——绝对理性。
理性之于感性,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共同构成了人的感情。
不同于感性,有喜怒哀乐,多姿多彩,理性更加的纯粹,不在乎情绪的波动,只是将面对的一切转换成一道道数学题,求解,然后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当然,最合理,未必就等于正确,但在几率上,更接近于正确。
陆十四也正是凭借这缕多出的绝对理性,于关键时刻,一脚将薛衣侯踢回了绛宫,夺回了身体的支配权。
也正因为理性,综合各种因素后,让他当着磨剑宫执习的面,做出拒绝加入的选择,不惜被发配到蜀山城。
如果,故事到这,就结束了,虽算得上跌宕,却还远不足精彩。
再说,陆十四进入蜀山城,半年的时间里,又出现了新的变故。
作为由薛衣侯执念生成的全新个体,陆十四的性格上,本就理性大大的高过了感性,表现出来,就是性情冷漠,当再接收到那缕来自恶尸的绝对理性后,差距更是越发的拉大。
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否则便是过犹不及。
于是,在某一天,变故发生了。
毫无征兆中,陆十四感受到身体里的理性,竟然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牵引,一点点被剥离出来,然后消匿无踪。
此消彼长,陆十四也一天天的越发感性,也就是黍饭口中的多愁善感,直到刚刚……
身体里,最后的一丝理性,终于被抽调一空。
突如其来的空虚感,打断了陆十四的琴声,也就有了片刻前的那一幕。
“彻底失去了理性,现在的我,某种意义上讲,不就是绝对的感性了么?”陆十四暗自想
着,五味陈杂,实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最近城里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为是平复激荡的心情,陆十四准备转移话题。
“我正想着找机会说于陆师兄呢。”听到此话,黍饭眼睛不由一亮。
“哦,还真有?”陆十四来了兴致。
“可不是。就在今早,我去领本月的份额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消息。”黍饭忙不迭的说道。
“左右无事,说来听听。”
“听一位师兄说,再过几日,咱们蜀山城可要热闹起来了呢。”黍饭当下便把自己听来的消息,有增无减的说于了陆十四。
话说,半年前,剑妖自戕,彻底打通了蜀山与魔窟的隔阂,为了防范妖魔趁机侵入昆仑,稷剑学宫几乎顷全宗之力,第一时间冲入魔窟,对后知后觉的妖魔予以镇压。于此同时,更是调兵遣将,常驻蜀山城。
稷剑学宫连番的作为,效果无疑是显著的。
蜀山城的位置,不仅堵在通往昆仑的入口处,更是因为地形缘故,像枚钉子般钉在了魔窟的七寸所在,易守难攻之处,往往令妖魔鬼怪难以发挥数量上的优势,只能添油加醋,每前进一步,都要堆积起厚厚的尸骸,使得后劲乏力,屡屡无功而返。
不过,魔窟内的妖魔固然损失惨重,但稷剑学宫为此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受伤战死者,无以计数。
如此损耗,若短时间里,稷剑学宫尚能支撑,可面对这场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惨烈厮杀,就远远不够看了。
涉及宗门存亡,不得已之下,稷剑学宫只能随波逐流,做出了不少的改变,首当其冲的便是广收门徒,以作后援。
原来的接引制,虽未被废除,却在此基础上,新设外门学宫九座,对应原稷剑九宫。
外门学宫,广收门徒,不受接引制约,且面向整个昆仑仙境。
如此一来,无疑极大的弥补了门徒数量上的不足。
不过,外门的设立,凭借稷剑学宫的威望,固然能吸引来大量的门徒,却远水解不了近渴。
门徒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而且绝非短时间可以达成。
但魔窟内的妖物可不会那般的善解人意,给予稷剑学宫休养生息的机会。
如此,也就有了黍饭口中的消息。
有感于魔窟内严峻的形势,稷剑学宫虽不甘,却不得不对外开放蜀山城,过得几日,来自昆仑仙境很多宗门的首批弟子,即将入驻。
名为联防,实则不过是瓜分利益罢了。
“其他八宫可有应付的对策?”陆十四皱了皱眉,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黍饭摇了摇头。
虽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但陆十四还是忍不住失望,心头更是莫名的火起。
稷剑九宫,虽同门,却非连枝,尤其是在这蜀山城中,彼此间的矛盾以及嫌隙,更是数倍的扩大,最终分割成九个独立的势力团体,每宫各占其一,也只接收同宫的同门。
而在这九个独立的势力之中,自然少不了磨剑宫,执牛耳者,便是陆十四。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蜀山城内磨剑宫的弟子,有且只有两人,陆十四、黍饭。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因为出身的问题,陆十四跟黍饭,被其他八宫刻意的排挤隔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