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回到北辰峰,寅时已过去三刻钟,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白,隐约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乌云自北边天空滚滚而来。
缓缓降落到禁地外围,两只小兽注视着禁地边缘,仿佛能看见一层淡红色的光膜。雷正欲走进去,便被小兽叫住,说此处有极其厉害的法阵,它们不能随意踏足。
雷低头注意到怀里四道热切的目光,明白过来:这是要两滴精血呢!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晚痛不如早痛,雷咬咬牙点头同意,然后撸起袖子,绷着脸,大义凛然道来吧。瞧那痛苦的模样,和打预防针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两只小兽欣喜若狂,也是不和雷客气,张开小嘴,亮出明晃晃的尖牙,就朝着白嫩嫩的大好胳膊咬下去。
嘶!
刺痛,麻痒如潮水般袭来,仿佛有百十只蚊子在同时叮咬胳膊,雷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随着啧啧的吮吸声响起,胳膊逐渐麻木,雷感觉到身体内重要的东西正在飞速流逝,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眩晕感。整个人如同喝醉酒一般,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天旋地转,漆黑的竹林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山魅,恐怖异常。
反观吊在雷胳膊上的小蛇,原本粗细均匀的身子,现在腹部鼓着一个鸡蛋大小包,而且随着小蛇喉咙耸动,还在继续胀大。乌龟因为甲壳的原因,倒是看不出变化,不过听那喉咙中传出“咕嘟咕嘟”的下咽声,想必也是喝了不少。
这哪里是吸取精血,明明就是在喝人血!
雷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怒上心头,一把捏住小蛇的脖子,忍着剧痛,将那一寸长的蛇牙拔了出来,然后随手将小蛇扔到地上。之后如法炮制,掐着乌龟的脖子,将乌龟扯了下来。
这哪里是两滴?明明都快有两碗了!
雷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指着躺在地上装死的两兽义正言辞的抗议,这是违反约定,这是赤裸裸的言而无信,约定的补偿必须翻倍,不然就毁约,而且他一定会告诉掌门爹,让两只嗜血魔兽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两只小兽躺在地上,也是一头雾水,它们真的只是打算吸取两滴精血,作掩盖气息之用。第一滴滚烫的精血如腹,一股淡淡如栀子花般的香气瞬间充满了口腹,同时内心有一个声音撺掇它们继续喝,只要喝的足够多,就能一步天尊。
那可是天尊啊!
平日里,如果有人嚷嚷,喝几口人血就能天尊,它们一定会将此人当作疯子。两只灵兽,活了万万载,什么血没喝过,什么肉没吃过,但不知为何,刚刚那一瞬间,它们莫名的坚信心中的声音,仿佛那便是真理。
滚蛋!
雷作为一个奔三的中年人,两性(理性和感性)兼具,怎么可能相信两兽匪夷所思的言辞。退一万步讲,他的血果真如此神奇,那他也该早已是天尊,毕竟前一阵被打的半死,可没少喝自己的血。结果呢?不还是修真境无望的废材吗!
这就如同唐僧肉能长生不老一般,妖怪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结果唐僧自己呢?还是个会饿会渴会生病的凡人。
两兽立刻解释,雷的精血对他自己肯定无效,因为要喝一滴,首先就得失去一滴,而且期间会有损耗,所以雷是无法靠自己的精血成长。
如此看来,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能量守恒嘛,初中就学过。
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现在讨论的重点不是雷的精血,而是两兽言而无信,是补偿!是补偿!是补偿!
毕竟精血已经失去,覆水难收,难道还能让两兽吐出来吗?显然不可能。
两兽本就理亏,加之有求于人,只得顺了雷的意,忍着肉疼,补偿加倍,两根万年雪参王,两颗火炎玉髓。
谈妥之后,雷丢下两兽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进竹林,扶着路边的竹子,一步一步向着别苑而去。两只小兽四目相对,皆是在对方眼中看出尴尬和懊悔,这次是真的惹恼了雷。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一个“贪”字,贪婪,贪心,贪念!
待得雷化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间,两兽默念口诀,屏息凝神,神念沟通天地,以自身为烘炉,化腹中精血为气,充斥四肢百骸,掩盖自身气机。
在此期间,每当精血之气洗涤肉灵,它们心中便会响起之前的魔音,鼓动它们吃掉雷化羽。
两兽不由的嗤笑一声,区区魔障妄图扰乱真心,刚刚大意让你得逞,还敢跳出来,留之不得。神念化作利刃,手起刀落,彻底斩杀了贪欲之魔障。
……
雷站在窗边,红肿的眼睛望着天空,黑云滚滚,电闪雷鸣。
“今天走不了了吗?”
昨夜便定下今日启程前往大厉王朝,但现在眼看倾盆大雨即将降临,行程只能押后。
“不过也好!谋定而后动,确是需要细细谋划一番。”
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穿好衣服,在墙边拿起一把雨伞,推门而出,便要往正一殿去。虽然对此世父母依然心存芥蒂,但此次事关重大,还是得商量知会。鸠占鹊巢,抢了雷化羽的身体,也算是受了再造之恩,理应待雷霸天和罗蕊如同自己的亲身父母。
儿行千里母担忧,还是去看看吧!
两兽虽然扭打在一起,但注意力一直在雷的身上,见他
不闻不问,心道昨晚的气还没消,也就没有追上去触霉头。
大雨临近,湿热难当,雷昨晚失去太多精血,身体本就虚弱,没走出多远,便气喘吁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浑身的衣服已然湿透。
抬起头,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竹叶,射向天空,与一道刺目的闪电迎头撞在一起。一滴冰冷的雨滴沿着雷额视线而下,滴落在雷潮红的脸上,雷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休憩片刻,雷撑起油纸伞,沿着青石小路,快步行走。
夏日的雨,来的又快又急,一颗连着一颗,仿佛是穿在一起的珍珠,伴随着的狂风摆动,又像是珠帘。天地间,水汽弥漫,震耳欲聋的雷鸣和水滴穿透空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纷纷嚷嚷。
听着雨滴“啪哒啪哒”的声音,雷感觉手中的油纸伞沉重了许多,一双黑色布鞋早已湿透,长衫下摆也是好不了多少。
竹林完全被浓密的雾气笼罩,雷的视线最多能辨别出一丈之外的竹子,在远处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竹子少了许多,逐渐出现低矮的灌木,又行了一段,竹子已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参天古树,这便是走出了禁地。
古木参天,树冠浓密,完全就是天然的大雨伞,雨水拍打在树叶上,流向枝干,然后顺着枝干汇聚到树干,最后流到大地,只是偶尔有三两滴雨水直接低落下来。如果不是树冠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声响,雷都会以为现在雨已经停了。
收起雨伞,深吸一口气,阴凉潮湿,浑浑噩噩的脑袋清醒许多。正在这时,阴沉的林间出现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沿着青石路,蹦蹦跳跳的向着雷走过来。虽然被小伞遮住了面貌,但雷还是第一时间从那双秀气的透空锦靿靴分辨出那是小月。
“哟!”雷揉了揉僵硬的脸,强打起精神。
小月来到正一门一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碰到下雨,正在想着给兔子们搭个窝棚遮风挡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疲惫。她抬起小雨伞,便看到雷站在不远处抬着手向她打招呼。
“唉!”昨日一整天,小月都未见到雷,不由得有些失落。今天特意起了个早,去往别苑,哪知道半路上就遇到了,心中略微有点儿吃惊,不过很快便被欢喜填满。
在小月愣神之际,雷快步走了上来,打开篮子,端出米粥喝了起来。昨天滴米未进,腹中空空,加之失去大量精血,饥渴难耐。
“慢点儿!烫啊!”小月看着雷囫囵吞枣的模样,急切提醒道。为了保证米粥到达别苑,依然温热,所以小月每次都是盛放刚出锅的米粥。
“嗝——”
雷一口气喝完了米粥,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将碗放回篮子,才慢悠悠的回答:“无妨,些许温度,无甚影响。”
小月的任务便是照顾雷的饮食起居,现在雷半路吃饱喝足,自然无需再前往别苑。而且瞧雷那一身的泥泞,小月也能猜到雷是刚刚从别苑出来。如此,为兔子造窝的计划不得不终止,她不由的开始担心兔子们。
雷听完小月低估,哈哈大笑:“有什么可担心的?别看那群兔子弱小可怜,其实比你强壮多了,我出来的时候也没看到它们的身影,想必是怕雨,早早的挖了地洞,藏了起来。”
经雷提醒,小月也想起最初抓住兔子一家时,看到过一个很大的地洞,便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转而支支吾吾的问道:“主子,你昨天去做什么了?”
去调戏良家妇女!
这当然不能说,雷撑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去开阳峰找猪师弟玩儿!”
“开阳峰是哪啊?猪师弟又是谁?”小月进入正一门,最开始在外门,而后就是北辰峰弟子宿舍,膳堂,禁地别苑三点一线,其他地方一概未去、一概不知,而诸葛很亮自然也是不认识。
“这开阳峰啊……这猪师弟啊……”
在小月的惊呼中,雷抱起小月,一边讲述一边向着正一殿而去……
走出原始森林,狂风裹挟着大雨迎面扑来,雷抱着小月,小月艰难的举着雨伞,试图阻挡雨水打湿衣裳。
瞧着小月因为焦急憋的通红的小脸和笨拙的动作,雷没来由的笑出了声,笑声清朗,一扫胸中晦气。
笑过之后,雷大手一挥,一瞬间,狂风骤雨统统消失不见,只余下“啪哒啪哒”的雨滴声。
小月举着雨伞,惊奇的看着被彻底隔离在一尺之外的风雨形成的透明薄膜,好奇的伸出小手,
手安然无恙的穿过薄膜,狂暴的风雨顷刻间便打湿了柔嫩的肌肤和半截衣袖。
“啊!”稚嫩的尖叫,有惊慌,有不解,还有赞叹,“好神奇!好厉害!”
听着小月的满是好奇的赞美,享受这小月充满崇拜的眼神,雷心中闪过一丝骄傲,第一次生出修为是个好东西的感概,不过更多的却是自嘲和懈怠。
雷资质不佳,修为低微,身边却是些天赋异禀的怪胎,特别是秦霜语,简直非人,二八芳华年纪便已是凝真强者。
短短几日,见到的尽是毁天灭地的大能,除了外强中干的身份,雷真的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可脚下的路又在何方呢?前途如雾,看不清方向。
“呼!想学吗?”恍惚之间,雷心有所感的问道。
“想啊!想……”小月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强烈的向往,不过却只是一瞬,便又化作了纠结,两只柳毛皱挤在一起,犹豫不决,“会不会很难啊!会不会很苦啊!”
出身皇家,衣食无忧,五指不沾阳春水。来到正一门,服侍雷已是用去了小月所有的精力,幸得雷为人温柔敦厚,且时常外出,故小月还能勉强支撑,如若要修真,那可真的就忙不过来了。而且小月还听说修为高深后,不能吃饭,不能睡觉,每天都得一动不动的打坐,依照她跳脱的性子,怎可忍耐得住。
“哈哈!”自从遇到小月,雷一直在笑,现在听着小月念念碎碎,略带血丝的眼睛弯成了月亮,“谁告诉你的?”
小月回忆了一阵,两只手比划着一个圆:“我去年和娘亲去寒山寺上香的时候,听寺院里的小沙弥说的。”
难怪!和尚嘛,总是这不行那不能,美其名曰四大皆空。剃度之后不能吃肉喝酒,固本之后辟谷便不再进食,入了凝真便不在睡觉,而是打坐参禅。贪嗔痴更是如同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作为外人,雷不好评价对错,但也正因为是外人,对此却也是大大的不屑。人若没了七情六欲那便不能称其为人,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莫要听信那些胡言乱语,修真为的是什么?是长生不老吗?是强悍无敌吗?是遨游宇宙吗?”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掩盖不住铿锵之言。
“不是!统统不是!那为的是什么?是快活!”
“朝闻道夕死可矣!”
……
“那…那我要学!”
“好!有空我教你!”
淅淅沥沥的雨中,水汽迷蒙,消瘦的背影朦朦胧胧,轻快愉悦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
谈笑间,雷已来到正一殿外广场。广场空无一人,想必是大雨的缘故,弟子门暂停了上午的修炼。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水,雷快步穿过广场,来到屋檐下,抬头正好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蹲在不远处小声嘀咕,也许是太投入,竟然没有发现有人来到。
雷让小月别出声,然后悄悄走了过去,发现两人之间画着横七竖八的方格,线条交点处摆着些木棍石子,雷猜测是在下棋,不过看了许久也未看明白:“王师弟,贾师弟倒是好兴致,这大雨天,不在宿舍研读书籍,跑这里来吹凉风。”
两人正下到激烈处,突然听到调侃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是大师兄雷化羽,皆是一惊,手脚并用,擦掉地板上的棋局,而后站起身,慌慌张张道:“大师兄!”
“师弟我两今日值日,出门比较早,来到正一殿才开始下雨,没有雨具,回去不得,闲来无事,下棋打发时间。”
雷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发现黝黑壮汉,遂问道:“铁牛还没回来吗?”
“回大师兄的话,二师兄昨日午后回转,和师傅商量了一会儿,又急匆匆的走了,直到现在还未归来!”
“如此啊!”雷搓着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道。
铁牛去临仙镇,不碍乎是为了李香兰,可来而复返,又会是为了何事呢?铁牛绝对不是贪图色欲之人,那应当就是便宜老爹安排有要事。最近算得上要事的只有两件,燕师叔飞升和大厉王朝之乱。而偏偏是昨日午后,那定是因为蜀山派之事咯!
就在雷思索之际,大殿之中传出浑厚的声音:“是羽儿吗?”
雷当然能听出这便是正一门之主吗,也就是雷化羽的父亲——雷霸天。
雷哪敢怠慢,恶狠狠瞪了一眼两位师弟,埋怨他们不提前告知,而后高声回答道:“是我!”
言毕,牵着小月,踩着小碎步,急急忙忙的进了大殿。
雷化羽的记忆中,父亲威严,强大,不苟言笑。一言以蔽之,就是害怕。这股记忆有意无意中影响着雷的心境,令他也是生出淡淡的畏惧。
诺大的正一殿中,只有雷霸天坐在上堂,端着一杯热茶自斟自饮,铜铃大的眼睛如狼如虎,不怒自威,铁塔般的身躯如山巍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英雄气魄——霸气。
沉闷的空气凝而不散,随着雷霸天悠长的呼吸动荡,显得极为压抑。
一直叽叽喳喳的小月走进大殿便做了鸵鸟,低眉顺目,躲在雷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咳咳!”雷松开小月的手,上前一步,躬身一拜,显得有些畏缩,“掌门!”
雷霸天倒是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是在门派重地,礼数还是不能乱。他仔细打量眼前略显局促的儿子,头发有些凌乱,苍白的面庞虽然洗的很干净,但依然能看出漆黑的眼圈,特别是眼中残留的血丝,表明昨夜休息得很不好……渐渐地,眼前之人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雷霸天轻轻放下茶杯,上身微微前倾,双目如炬,粗(*)黑的眉毛却是高高隆起,喉结微动,口中传出雄厚的声音:“气息紊乱,精血亏损,是何故?”
雷不禁凛然,心道自己已经伪装的足够好,雷霸天是如何看出来的。他尴尬的笑笑,略微顿了顿,眼神迷蒙,做回忆状,然后幽幽道:“昨日在开阳峰审问太过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