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上中天。秋日的冷意席卷大地,乌鸦早已在这样肃杀的夜里失去了鸣叫的勇气。几株杂草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一点红色的血液挂在草尖上,被一双迈动的靴子击落。
摇动的火光在地上洒满变幻莫测的影子,鲜血混杂着断肢残骸铺在冷硬的田野上。秋日的麦子再过不久就要收割,成熟的麦穗低垂着脑袋,和刚倒下不久的士兵近距离接触。
朴勇俊将外套的领口拉上,顺便弯腰抹去靴子上沾染的血迹。他下意识地调整一下领带,将领带上方再次拉紧一些。在这片躺倒了数百名李朝官兵的战场上,系着领带、穿着风衣的朴勇俊怎么看都显得违和。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打扮有什么不好。自从领到这一身行头,他巴不得连睡觉也要穿上衬衫。至于每次出现在他的部下面前,那更是要严谨地打好领带,若是能穿上皮鞋就更好了。
几个战士拖拉着一个李朝武官走来。那人身上穿着的是文人的袍子,衣服非常凌乱,上面沾染了血迹;腰间挂着一把刀鞘,至于刀却不知去了那里,脚上的靴子倒是完好的,只是右脚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大约是受了伤吧。朴勇俊风轻云淡地等着那人被拖拽过来,眼睛一直扫视着暴动军队正在收拾的战场,有模有样地掏出一包压扁的香烟,用嘴从中叼出一支,凑近火把点着了。
“赵周山?”
朴勇俊斜着眼睛看着身侧跪着的那人,嘴里吐出一抹烟气。
“是,是,大人,卑职正是赵周山。”那文人打扮的武将连忙行礼,脑袋深深叩在地上,声音里掩藏不住的颤抖。
“你可知我是谁?”
“卑职不知,卑职不知...”
朴勇俊取下香烟,微笑着看着赵周山一会儿——他正保持着叩头的姿势,不敢抬起脑袋——:“你他妈给老子抬起头来!”
赵周山被吓得趴在地上。他不敢违逆朴勇俊的命令,马上抬起脑袋,眼神不住地往旁边看。
朴勇俊蹲下身子,左手抓着赵周山的头发把他脑袋拎到自己面前,右手将香烟塞进嘴里,咬着烟慢慢地说:“你可还记得今年5月,被你打死的卢医员?”
赵周山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疯狂地摇头,全然不顾自己的头皮被朴勇俊扯得发红。
“你当然不记得了。”朴勇俊咧开嘴笑起来,嘴边的烟头不住地发红,“你多忙啊,东莱镇抚使大人,堂堂正四品的武将,手底下管着几百名战兵,哪里有心思记得一个被你的家奴打死的医员呢?”
他凑近了赵周山,嘴里的烟头几乎贴在赵周山的鼻子上,高温灼烧皮肉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赵周山脸皮不断地颤抖,却强忍着没有躲开。他勉强回答:“卑职有罪,卑职有罪,还请大人恕罪...”
“你不用在这里摇尾乞怜。”朴勇俊的笑容愈发灿烂,咧开的嘴角却流露出凶残和疯狂。他向前移动脑袋,将烟头直接抵在赵周山的鼻子上。瞬间,一股烧焦的臭味便散
发开来,一同散发的还有赵周山的惨叫。“你该庆幸你还是海源赵氏的人。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庆尚道,我们要了。”
等烟头彻底熄灭后,朴勇俊吐出烟屁股站了起来,冷冷地瞥了正在地上惨叫的赵周山一眼,转身离去,“割掉他的鼻子,省得他在这里鬼叫。”
朴勇俊没有留下来参观赵周山的整容手术。他沉默地走过燃烧着火焰的战场,周围正在搜索俘虏的暴动老兵们纷纷向他行礼,他也一一挥手还礼。
战场南部某处,骑在马上的中年人平静地看着前方的战场,不时和身旁一人低声交谈。等到远处的朴勇俊走到近前后,那中年人向他微微点头:“今晚表现不错,朴中尉。”
朴勇俊深深鞠躬,不敢直视中年人的眼睛。
“下去吧,今晚要把东莱镇抚衙门所属的李朝军队,全部缴械。不要杀人,留着有用。”中年人挥挥手,示意朴勇俊可以离开。刚刚还在赵周山脸上灭烟的朴勇俊,此时乖顺如一只小狗。他恭恭敬敬地鞠躬,这才转身离去。
“孙组长,该走了。”中年人对身边一人轻声说一句。
“不再看一看吗?”
“没什么好看了,赵周山这几百个人被全歼,庆尚道已经失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兵力,剩余那几百个或者一千个家奴,连童子军也能收拾掉。”中年人策马向后调头,双腿轻轻夹住马的腹部,便向南部跑去。“走吧,局座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孙组长也拉过马头跟着中年人跑动。在他们身边,十几名披着黑色斗篷的澳宋骑兵围成半圆形将他们夹在中间,防止有漏网的李朝士兵搞刺杀。
这一夜,朝鲜王国庆尚道之东莱、庆州、晋州同时爆发澳宋军队中的朝鲜籍退伍士兵举行的暴动。四千多名朝鲜老兵在各地举事,朝鲜朝廷在庆尚道的军事存在于数小时内全部被摧毁,不堪一击的朝鲜军队甚至将他们的庆尚道镇海营(注1)都总管李平瑞丢在了庆州城里,被暴动部队内部的国安局特工俘获。
愤怒的暴动士兵纵火烧毁了庆州城。大火从城北开始蔓延,借助渐起的北风,肆虐的火焰在半个时辰内便席卷了整座城池。仓皇逃离的平民挤满了道路。他们不敢往暴动士兵集中的城北逃走,只得拖家带口地向南方走。从庆州到东莱的道路上遍布着逃难的平民,其前锋又和东莱镇抚衙门的溃兵撞在一起,在漆黑的野路上出现了巨大的混乱,连混在其中的国安局人员也难以搞清形式。一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在地上,乱成一团的上万名平民和溃兵才恢复秩序,随即被赶来的澳宋陆军包围,统一带往东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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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1日,秦向平阁下卸任前的最后一天。这一日,他最后一次代表中国总督区,前往汉阳与朝鲜朝廷会面。
镇远号战列舰缓缓开入汉阳港。秦向平站在指挥室里,目光越过钢化玻璃望着远处的江华岛,那里的朝鲜炮台早已被海军陆战队控制,所有的朝
鲜炮手都被关押在炮台下方的地下室。虽然这些炮台都是在澳宋工程师的设计下建造,上面安装的火炮都是落后时代二十年以上的老爷炮,再怎么也不可能对战列舰构成威胁。但海军陆战队们作为直属于总督的精锐力量,还是非常乐于表现自己对于总督的爱戴——相信朱鸣夏元老总督也会因此更加看重这支精锐部队。
军舰停泊在汉阳港的过程顺风顺水,朝鲜水师早已不敢在澳宋海军面前出海,连领航的舢板也没有派出。秦向平对此不以为意,朝鲜这种软弱无能的小国,即使澳宋公然在其本土上煽动暴乱、分裂庆尚道,他们也不敢说一句二话,只能在是否派遣领航船这种小事上动脑筋表现出自己的一点叛逆。
成排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封锁了从港口到昌德宫的道路。总督的马车在骑士们的护卫下缓缓驶过汉阳。这座在倭乱和天启七年的女真入侵中屡次遭受兵灾的古城,此时只有不到8万名常住居民,整座城市显得十分逼仄窄小,相较于明国的一座普通府城也很不如,遑论与澳宋的地级市相比。
总督的目光从马车的窗户里穿过,平静地俯视着道路两边的平民。这些朝鲜首都的居民并没有“天子”脚下的气派。他们和朝鲜其他地区的平民一样,穿着破旧的衣服,赤着双脚,头发脏乱而枯燥,脸上没有一丝红润的健康的光泽,眼里只有麻木和卑贱。面对着在自己国家的首都街头耀武扬威的澳宋军队,这些人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倒显得有些从容了。
骑兵营护送着总督的车队穿过敦化门,驶过锦川桥,直接抵达李倧(注2)所在的仁政殿。这个宫殿除了名字过于普通,整体规模也显得小家子气以外,最大的特点 就是它的每个屋檐上都有9种动物的塑像,这些都是能驱鬼的动物。嗯,看来李倧殿下对于鬼怪这玩意儿还是十分有心的。
直到总督阁下的近卫骑兵营停在大殿门前,一直伴随在总督车队周围的朝鲜御营厅、禁卫营两部士兵才大着胆子围上前来,好歹把大殿的入口护卫住——虽然在场的每个人都相信,如果这些下马的澳宋骑兵把配枪从肩上取下握在手里,这些身高刚过一米六的朝鲜人会立即作鸟兽散,把他们尊贵的国王殿下暴露在澳宋的枪口面前。
总督慢条斯理地从马车里下来。他穿着一身整齐的总督礼服,戴着白手套,左手握着总督权杖,胸前别着自己被授予的勋章。“走吧。”他对着身侧的外交厅厅长说了一声,自己便从容地向仁政殿走去,仿佛是一位君主回到自己的皇宫,又如同一位征服者即将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注1:李朝设置在庆尚道的最高武装力量,首长称都总管,正二品。理论上这支部队下辖超过2000人的武装力量,实际上从缴获的花名册中,我们只找到了1200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李平瑞都总管吃了800人的空饷——看得出李都总管还是个勤勉有度的官僚,这个吃空饷的比例在朝鲜算得上极为节制了。
注2:朝鲜末代国王,即朝鲜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