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罗文的死是整件事的中心点,一方凌元不会放过洪立秦之子洪举英,另一方作为单族附属势力的阳家堡也会尽力保下此人,但事发于湘潭城,乃星冥地境,出了命案牵扯人数不少,身份也显赫,但湘潭城城主江道南职责所在,带着大队人马前往凌元养伤的药馆,打算问问皇子殿下的意见。
洪家人现在急得焦头烂额,同样两方面,一方面现成的,事发地的湘潭城隶属星冥,此事想要私了的可能微乎其微,另一方则是洪举英开罪的是小姐极为看中的人物,要是小姐向着那乞丐,那家主阳威靖的决定搞不好会被左右。洪立秦没法,只能亲自去一趟小姐的药铺,求她手下留情。但一直恭敬守在药馆堂内的洪立秦根本没跟张莎说上一句话,只因凌元的伤势较重,小姐忙前忙后顾不上一直站在药铺里的他。
只有同为班主的老大胡崇宪出来跟他讲了几句话,识趣的洪立秦没敢以老奴身份以死相等,看了一眼老大胡崇宪,脸色忧郁着离开了药铺。
药铺的一间小屋内。
“事情就是这样,相爷临死前吩咐同伴把我往你这儿带。”凌元胸口上缠着绷带,是张莎亲自调制的膏药,胡崇宪替他包的扎。
脑海里全是相爷临死前对自己的好,凌元心口隐隐作痛,他年岁十八,也算小经风浪,在做到真实地描述事实经过的同时,他将自己的一些情感带入其中,想让张莎能够明白自己的心境。
张莎坐在高櫈上,用脚来回碾着药草,听凌元的叙述,她道:“照你这么说,是有人把你们的命卖给了洪举英。”
“人口买卖也是犯罪。”凌元瞧了一眼思前想后的张莎,来了脾气,“要是你想要偏袒他,我可就不在你这里治病了,痛死我了也好!”
“你别动啊,上的药还没起效,你动的话,皮下伤口会裂开的。”张莎拿不住凌元的脾性,她跳下高凳急忙来到凌元身边,仔细查看了胡叔叔给凌元包扎的伤口,倒没觉得凌元有什么错,没发现伤口裂开的张莎委屈道:“我哪里会偏袒谁,是错就是错,谁错了都要付出代价。”
听到张莎站在自己这边,凌元好受了些,问道:“相爷现在在哪里?有被你们收走吗?”
张莎回应道:“被城主府的人给收去了,江道南城主是凌姐姐亲自任命委派的城主大人,现在就在药铺门前守着,你要见一见吗?。”
凌元却反问道:“你告诉江道南我是谁了?”
张莎性子柔弱,经不起凌元性情的大跌大起,很小心稳稳的憋住一口气,她望着凌元的目光应道:“我没有。”
凌元摆摆手,道:“越少人知道我在这里会好,星冥现在大张旗鼓得扩僵领土,来的路上见到许多有势有力的门庭被针对,到时候若是因我把你牵扯进去,反而会害了你。”
张莎心间暖暖,想起自己还煎熬着药材,跟面前的大男孩儿吩咐道:“药快好了,我去拿,你别动,更不许下床啊。”
专门等到了凌元的一声肯定,张莎才放心离去。
洪立秦在药馆候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小姐的只言片语,后续赶来的江道南领着府兵,想要恭迎皇子殿下大驾,没得到同意也不敢擅闯药馆,江道南就跟师爷花济慈将湘潭城的仗势摆足了,候在药馆门口等着被接见。
刚出药铺的洪立秦跟守在门口的江道南撞个正着,除开洪立秦的道力以及在阳家堡的班头身份,江道南打算在洪举英生父这个身份上做些文章,当着来往人群公布星冥帝国刑罚于洪立秦,着他立即带着罪犯洪举英归案,洪立秦不了解星冥刑罚,威严霸气地与江道南大人刚了一波,道:“人就在洪府里,江大人想要人,洪某人随时恭候。”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证明湘潭城是星冥的地盘,软硬不吃的江道南抬手阻止了身后要上前缉拿洪立秦的府兵,当知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只是口角之争,江道南沉住气,呵呵道:“犯事的是洪举英不是洪班主,我星冥向来是非分明,今晚我江道南亲自带队来拿人,到时候洪班主可别想着护犊子啊,不然把你一块儿拿了。”
洪立秦脸色难看,重哼甩袖而去。
江道南别过头道:“吩咐下去,一定要赶在洪家人之前找到相罗文的家人跟黎生,否者让他们接触先登可就打我星冥帝国的脸了。”
江道南撤掉了大部队,理由是皇子殿下不见,可是江道南并未明确得到命令就私自撤掉了大队人马,只留两人守在药铺门口,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没有瞧见小医女走出来。
临走前后队的师爷花济慈走了上来,心事重重道:“城主大人得罪阳家堡的人老夫管不着,职责跟性情所在,理当如此嚣张跋扈,可刚收到消息皇子殿下已下榻咱们湘潭城,这份礼数丢了,江大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啊,湘潭城是咱星冥唯一不在版图怀抱的城镇,虽说咱们是这儿的土皇帝,可要是得罪了皇子殿下,咱们还不是说撤就被撤的。”
“有心情以要饭取乐的皇子殿下还在乎这点礼数?”江道南摆了摆手,“这事儿照实跟上头回报,皇上得知殿下这般亲民,想必会很开心。”
师爷花济慈吓得腿软,脸色愁容得都快哭了:“我的江大人啊,这哪里是亲民了,做乞丐跪在地上要饭啊这是,丢皇室的脸呐,真要如实上报,皇上定治咱们一个亵渎皇恩之罪,况且还让人把殿下打成重伤,皇上还不得要了咱俩的脑袋!”
“上报已是在做善补工作,皇子殿下出国没点儿人跟着你说皇上能放下心来?”江道南伸手拍了拍花济慈肩头,会心道,“就算掉脑袋也是我掉,师爷你最多丢官回乡养老嘛。”
侧过脸瞧见花济慈怕得厉害,江道南安慰道:“要是这么瞻前顾后,可就违背了当初公主殿下告诫本官的勤政为民,倘若咱们连湘潭城的完全支配权都拿不到手,难道要等着公主殿下来帮咱们拿?放心吧,我敢打响这第一仗,凭的就是小医女,不仅可以医治好皇子殿下的伤势,还能让洪立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一仗,师爷你大可放心。真要想给殿下请安,晚上咱们一道去一趟洪府,到时我拿人你做礼,两不误嘛。”
老人花济慈一激灵,喜出望外道:“江大人是说皇子殿下晚上会去洪府?”
“没错。”
之前洪立秦从药铺走出来,师爷花济慈借故躲到了后边儿去,现在要让他出面去洪府,这还不是要让老人家老命了。
一瞧师爷犹豫脸色,江道南反问道:“师爷要是怕了,两样都我做。”
花济慈不放心,摇头道:“不行不行,当初跪公主殿下你都跪不好,这事儿得我来。”
眼瞧花济慈这般在意,且不论他不是星冥人却这般为星冥着想,而花济慈这师爷侵染官场多年,虽没有上升空间,但也在其位尽职尽责。
江道南咧嘴一笑,当初公主殿下只换掉了上一任城主,其余人一个没赶走,现在从人心上看来是极为正确的。
天色暗淡下来。
张莎诊完病人就一直马前马后照顾凌元,平日里的药馆可没这么热闹啊。平时的张莎在这个时候应该在整理药材,然后拖着疲惫地身躯准备回阳家堡休息。也不知道阳家堡家主阳威靖从哪儿闻到的风声,刚进门就瞧见快步小跑的侄女儿端着药碗往药铺里侧去了。阳威靖抬起手来想要招呼又止住,得,听下人说被照顾的小乞丐既是侄女儿旧识,更是一拳轰掉洪举英左臂的凶手,好似湘潭城城主江道南也在找寻此人,阳威靖也想见识见识。倒不是怕得罪星冥帝国,不过阳威靖还听说小乞丐似乎与星冥皇庭扯上关联,否则也就不会大张旗鼓代大理寺少卿席梅亭对洪举英判死刑。
此事没有侄女儿牵扯其中还好处理,方才瞧见侄女儿焦急的步调,阳威靖知道自己有必要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亏得是胡叔叔手下留情,要不然缺一只耳朵少一条眉毛可就糟了,来,张嘴……”张莎逗孩子样让凌元张了嘴巴,将汤药送进他嘴里。
站在一旁的胡崇宪两手搭在小腹上像极了一位老管家,他解释道:“当时凌公子对小姐出言不逊,本班头实在听不惯,所以出手较重,还望凌公子见谅。”
“小意思。”
对于胡大班主的话,凌元接得实在目无尊长,却不在乎自己的伤势,面对邪恶凌元深恶痛绝,他直奔主题:“张莎,你别蒙我,洪举英人现在人在哪儿?”
张莎撒不来慌,面对凌元炙热的目光,她躲之不及,凌元一瞧此事绝不简单,猛地站起身来,险些将张莎手中的药碗弄撒,再一次问道:“这件事你若是偏向那洪举英一丝一毫,我们之间的朋友就没得做!”
张莎被问及内心深处,她脱口而出:“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
凌元认真地盯着张莎,直到张莎悄然低下眉头,凌元才觉着张莎没骗自己,拿过她手中的药碗,也没觉得烫便给一口闷掉。
“莎儿啊,听说你收养了病人在药馆,你久不回堡里来,叔叔有些担心,就来看看。”门外传来阳威靖清淡嗓音,张莎举目望去,发现阳叔叔站在门口,顿有羞涩的张莎举止之间霎时变得不顾前后,就连脸色也逐渐拘谨。
当真觉得自家闺女儿这下堕落地蒙头转向,阳威靖站在门口,怪道:“叔叔都站在这里了,莎儿你就不请叔叔进来?”
“啊……”张莎放下手中药碗,连忙上去挽住阳威靖的手臂,忍住尴尬地说道:“阳叔叔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出来接你啊。”
阳威靖单指戳了戳张莎脑袋,溺爱道:“刚在大门口就瞧见你跑上跑下的,忙得可是连我都瞧不见了,想要叫你又怕打扰到你,所以才自个儿走进来喽。”
胡崇宪站立一旁,弓腰迎主。
阳威靖瞧了一眼站在床榻旁的凌元,白天听闻的乞丐模样已换做朴素衣衫,除了一脸的正直也瞧不出什么来,面相看上去也没什么心眼儿,阳威靖点点头,算作对凌元的第一印象在他眼中得了个好彩头。
阳叔叔的言下之意张莎懂,吐吐小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她解释道:“阳叔叔,凌元受了重伤,我担心会好不了,所以打算让他在药馆住下。”
完全可以让凌元住回阳家堡,阳威靖倒不去猜想其中缘由,却听见凌元对自己问道:“阳前辈是阳家堡家主,那洪举英也算得上是你要保的人了?”
阳威靖目光第二次与凌元对接,瞧着这小男孩儿身上过了头的正义凛然,他直言不讳道:“当然。”
面对这位当世高手毫不畏惧,凌元昂首挺胸道:“阳前辈可以说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可认为我少不经事,但杀死洪举英是我此生定下的第一个决心,我就一定要让他死。”
阳威靖能够微笑面对凌元的话只看与侄女儿的面子,眼前这凌元在自己面前放臭屁,阳威靖淡淡笑道:“洪举英父亲是我阳家堡的班主,他要我为他儿子主持公道,以你这般不经大脑的说辞,听在我耳里简直就是个傻子,此事若不是牵连莎儿护着你,你以为你还有命活到现在?还能在这里跟我叫板?”
除了大叔上一回因他擅作主张与蛮族余孽开战,将他骂的狗血淋头,此次阳威靖的眼神也让凌元心神颤动。
到底是道力高深的道者,阳威靖不怒自威道:“洪立秦与我说了,包括你小子在内的四名
乞丐,洪举英共花了一百两纹银从老乞丐石奇手里买走,所以他要如何处理你们都随他,倒是你这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说辞,小子你说来听听。”
凌元学历能力很强,心思也逐渐缜密,他看过许多人以低姿态面临高位者,其中最让他称心的还属神勉和尚,宁让帝国军官连扇自己十二个巴掌依旧不还手的气概,当然不是神勉和尚示弱,而是心神较高位者更显随性的气定。要当今青年前三的谭轩跟阮青海和林墨三人,面对此时阳威靖气势上的压迫,三人绝不会以神勉的无谓造无敌的神态去面对。
凌元没刻意去学,捻住三分神意,走到大堂门前,转身以退为进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唆使奴仆杀人就得偿命,洪举英走哪儿都逃不掉。”
张莎瞧凌元要走,踏出半步又有些着急,但并未阻拦,待凌元走后,她与阳威靖说道:“阳叔叔,这件事我一时半儿说不清楚,但从他口中我知道这件事的确是洪举英错了。”
阳威靖来之前,洪立秦一个劲儿求他保住老洪家的血脉,了解洪立秦性子的阳威靖是想要护犊子,可看似如临大敌的洪立秦说出有小姐为凌元撑腰,整个阳家堡的人都觉得天真无邪的小姐不会不明是非,所以阳威靖首先排除了洪立秦是惧怕莎莎的私心太重。此时听来莎莎的话,阳威靖连护犊子的心情都没了,因为他最想护的就是张莎这丫头,奈何洪家人是他的臂膀也不愿去管了。
城主府,相罗文的尸身就摆放在城主府的一间偏房里,这间房常年不得阳光照射,只有弥漫的光芒渗透进房间,房间里有多个床位,是专做暗事之用。
房内有一独鼎香炉,香炉里三根香烛青烟飘荡消散。
房间里没别的尸身,就相罗文一人安静地躺在最角落的板床上,身上盖有白布,已被在场的凌元退至胸膛。
望着平躺的相爷脸色苍白,白天的事依旧能够气得凌元心潮澎湃,相爷的事必须让洪举英付出代价。
没了四年前的李方季独占鳌头,阳家堡势力已遍布整个湘潭城。凌元倒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想靠自己的实力为相罗文讨回公道,他没动用帝国势力,心眼儿多得没问名,街头随便问了别人附近的洪姓人家,找到的第三处便找到洪立秦府邸。
人神体质的在此时尤为重要,没有催动灵力,凌元轻身越上两人高墙。
时过傍晚,整个洪家都处焦灼不安中,洪老夫人年过八十,她就坐在正嚎啕着的洪举英的房间里,枯槁的两手搭在一根褐色木杖上,脸色沉寂阴霾,身边是站立的儿子洪立秦,正焦急得等待大夫给自己儿子上药。
药性过大,刺激着断臂伤口处的神经,持续的疼痛折腾得洪举英咬断了两根木棍。
老妇人没有回头观望,她年纪虽老,可眼神却明亮,身后的床榻上躺着苦痛的孙儿,老婆子问道:“立秦,听说打伤英儿的还是个十七八的孩子?”
洪立秦微微欠身,回应道:“娘,这事儿就让孩儿来处理吧,就算是个孩子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英儿的整条左臂被他毁掉,照阳家堡的规矩,这个仇无论如何也得报。”
“你还想糊弄我这个老婆子?”老妇人猛地用木杖捶地三下,质问道:“阳家堡的规矩不合理,你这不是又要来阴的了!?”
洪立秦当头被喝,楞立片刻,犹豫后无奈道:“娘,这事儿孩儿说了,您就别管了!”
“管家已经把那所谓的乞丐长老带回府中,你还想瞒我?”老妇人字字问在洪立秦心坎上,“全都是你培养出来的眼线,没有你的指示乞丐长老有胆量把人卖给英儿?!”
“是!”洪立秦向着母亲大人重重跪下,他愧疚得泪流,“石长老是得到了孩儿的允许,孩儿想要给英儿培养眼线打好基础,要不是其中的一个乞丐被人殴打没有去神庙会,可能孩儿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畜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害人!”
老妇人如遭雷击,书香门第的她嫁入洪家向来以相夫教子为己任,三个儿子两个做生意常年在外已各自安家,小儿子立秦从小习武老妇人从来支持,能够得到阳家堡的赏识惩恶扬善也算体面,可唯独落下孙儿辈的洪举英的礼义廉耻。
老妇人目空一切,仰天长叹道:“如今一死一残,这冤孽我洪家该如何还啊,你还想着替英儿报仇?别人没将他当场打死已是祖上积德了啊!”
气急的老妇人一杖敲在洪立秦大腿上,用尽了她的全力。
洪立秦没敢躲,母亲大人的木杖重重敲下也感觉不到疼痛,洪立秦也一度自责,破天荒地在儿子的房间里流下了眼泪,他低着头沉声道:“娘,你要保重身体!”
老妇人没管儿子的关心,只道:“两人都是乞丐,能找到他们的家人在何处?”
手下的手下,洪立秦也都了如指掌,否则也不敢安心地将四人交给愿意继承家业的儿子使用,洪立秦应道:“能,死了的相罗文凤都人士,家里边儿还有个瞎眼却不认他的老父亲,被打的小乞丐黎生是临城人士,家里有个瘸子姐姐。”
老妇人重新将双手搭在木杖上,坐定身子骨,气息深沉道:“将相罗文的老父亲接到府中,奉为上宾直至终老,不管他如何不认相罗文,他儿子不能亲力亲为的,咱老洪家接下了。至于黎生的姐姐,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因为是天生残疾带来的行动不便,所以好一点的人家都看不上。”
老妇人神情为之一转,舒缓道:“那老婆子就亲自去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啊……”痛苦的洪举英咬断了第三根木棍,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
老妇人恼道:“你叫什么?你奶奶我还不会蠢到把人嫁到咱们洪家来祸害她!”
老妇人没去关心遭此大难的孙儿,甚至对受到了惩罚的孙儿感觉厌恶,她叫来了管家,当下吩咐下去,赶紧要将相罗文的父亲接到府中来,再者安排人手将黎生带回家安顿休养,顺便带上黎生所需的全部药材,另附上抚恤金二十两,这是傻子黎生乞讨好几年都讨不来的数目,足以慰藉他家里的人心。
洪立秦则说道:“娘,相罗文的老父亲跟黎生,孩儿第一时间便派人将他们安置在了城里,管家,你命人把老头还有黎生给老太太接来。”
管家低头应是,急忙忙地出了房门。
老妇人走到床边,垂眼看着已而立之年的孙儿,正痛苦得龇牙咧嘴。
洪举英自小头脑就聪慧,对此老婆子在诗赋上要比道德上予以得多得多,老妇人语重心长道:“咱们洪家欠别人的,总归要还,奶奶已经在尽全力了,希望能够得到相罗文跟黎生家里人的原谅,得不到也没关系,咱洪家欠他相家一辈子也可以,你要牢记这份亏一辈子知道吗?”
洪举英脸色涨红,目光刚烈,眼球丝丝血润,面对奶奶的警示之语连连点头,这个时候下人送上第四根木棍,他没有着急咬住,强忍着嘴唇的颤动说道:“奶奶放心,这份亏即便孙儿记不住,断掉的手臂也会时常提醒孙儿,孙儿今日人生大起大落,落得如此下场罪有应得,还要劳驾奶奶为我还罪,举英实在难受!”
最后一句撑不下去,洪举英疼得面无常情,口齿已不清晰。
“难受你就去死啊。”
门外突然有人发难,原是憋不住气的凌元怒发冲冠,僵尸模样的他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吓得洪家女仆惊叫连连,打翻了少爷洪举英的药碗,药水撒了一地。
凌元一脚踏进烛火通明的房间,气势强大,整座房屋内的陈设隐隐中有被往外推的趋势,手中执杖的老妇人站立不稳,儿子洪立秦护在她身前,催发道力将那股力顶了回去。
“小子,你敢送上门来!?”洪立秦为人老道,深谙世事,面对突然杀到的凌元,他力喝道,“你别以为你有小姐撑腰就肆意妄为,照我阳家堡的规矩,私闯本府我有权利把你扣押!”
凌元眼光凝神,延伸到唇下的森白獠牙尤为阴气,他张开嘴道:“怎么,你怕我会拿张莎来压你?”
周身邪气的凌元嘴角挂笑,他阴笑道:“不不不,我只是来找洪举英拿回他欠相爷的东西,你们放心,拿到我就走。”
洪立秦一看望穿凌元势态,丝丝黑色气焰从凌元体内散发而出,洪立秦惊道:“你入魔了?”
很享受现在的感觉,凌元思维还算清晰,一听洪立秦评价自己入魔,眼神闪烁的刹那,邪气立马消散虚无。低头一瞧周身,凌元这才发现自己恢复了常样,原来真的没有控制好心神,暗自庆幸的同时,凌元也不废话,敛气收势打算在洪立秦这位道者面前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取洪举英项上人头。
却是突然被老妇人叫道:“孩子,这件事等我们将相罗文的家人请来了,再来定我孙儿的罪,你看可行?”
凌元的目光郑重投向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妇人,老人的两边嘴角下拉,应是掉光了牙齿,可是那眼神却洞明。
“相罗文还有一残疾的老父亲在家中,待我洪府的人将他接到府中来谈谈他儿子赔偿一事。”老妇人语气中肯道,“到时候你要打要杀,咱们洪家也随了你的星冥帝国的刑罚,毕竟英儿是在你星冥地境犯事,老婆子绝不偏袒,也不会向阳家堡求救,你看如何?”
“抚恤死者家人应该有,你们有这良心是好。”心眼儿极少的凌元不明所以振声道,“可跟我取洪举英性命有何关联?”
洪立秦脸色振奋,他娘的法子实在妙哉,面对凌元的质问,洪立秦抛开一切法律人情,黑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相罗文的性命被我洪家取走,自然要让相罗文的父亲来给个价码,说到底你也不是相罗文的家人,就算要我儿洪举英死,也得等相罗文的父亲来定夺如何处置,可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
小到极微却很强大的逆流情绪顶住了凌元将要一鼓作气的杀机,在如同洪水凶猛般的气势上被这小情绪给强行横断,性子中正的凌元楞立当场,心间顿生无力之感,眼前的洪举英居然不能被杀了?
“我家孩子对不起相罗文,洪家也只能让相罗文的父亲晚年能够好好享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今日老婆子在你面前做了一回坏人,实在有违我洪家处世初衷,可老婆子不是大圣人,与你做了对家,自然要全力保住举英,若是可以,小朋友你就放个行吧。”
沉寂的街道有阴风刮走角落的落叶碎屑,月牙儿被乌云遮掩半会儿又露出,凌元一个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此时疲惫无暇顾及温饱,凌元的心境已落得此地了。
信誓旦旦要为相爷报仇雪恨却被洪家老妇人的一句话完全浇息,凌元正遭遇着人生中的第一个跌落,有关于意气上的被迫泄洪,使得他心境受损。
历经人生起落,道者想要在道力上有所成就,心境的淬炼尤为重要。谭轩被公推是这一代道上而立之年最早修成御统境高手的人物,为他在单族这唯一外姓族人长足了脸面,两年前终是遭遇人生的逆境,这位天子骄子被星冥凌澈破了情殇金身,因得师傅之手保住了修为,此时正逐渐学会如何去爱。而年轻一代的榜眼跟探花中的阮青海与林墨,探花林墨只身踏入在众生眼中不可能有结果的畸形关系中,下定决心想要破釜沉舟一次,可悲的是,前有狼后有的庄启圣警告,林墨的金身被碎的体无完肤。唯一尚且紧追状元郎的阮青海心境一直大
好,甚至更有心得,那被林墨都肯定下来的学识天赋,并非他阮青海脸皮厚,而是真有才学。
至于被三人甩得不见人影的凌元,他倒不会去追寻道力的崇高,因为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啊,可自己不是相家人,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细想而来的凌元心头闷闷,并非他不能报仇,只是这件事被分了先后顺序,最开始得由相爷的老父亲来决断洪举英生死,而被判罚了的洪举英万没有再陪自己玩儿的理由,这前后的矛盾将凌元心智蒙蔽,此时大为沮丧。
洪府大门外,江道南带领四队列的府兵将洪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每人高举火把将这本不热闹的街道照得敞亮。
江道南高骑大马,一身银甲武装与府兵别无二致,只是腰悬公主凌澈亲赐宝剑金玉,气势自然势不可挡,有不交出洪举英就火拼的决心。
洪府里走出一人来,是洪府管家,在给江道南等人开门的洪府下人看来,老爷派管家来跟你对接已是给足了面子。
“江大人,我家老爷让我带话,不可能让星冥来替他管教我家少爷,今日之事老爷会处理妥当,星冥若要洪家给个交代,恐怕要让你等到明儿一早了。”
嫉恶如仇的江道南懒得废话,力喝道:“来啊,将此人拿下!”
果真大战在即,毫无预兆的江道南爆喝响彻街道百米,想必洪府里的主事人也都有耳觉 。
大门口的管家不会坐以待毙,后退的同时洪家家仆已经做好势头准备拦截。可府兵就连兵器都未曾用上,三招两式就把家仆打倒在地,拿住洪府管家也在一招之间。
霎时间,多人在地痛苦翻滚,洪家大门口哀嚎连连。
“府兵听令!”江道南连剑带鞘一齐高举,指着洪家大门说道:“洪家目无法纪,视我星冥法纲如无物,今夜本官按律缉拿指使杀死相罗文真凶洪举英,阻挡者一律按同谋定罪!全队人马,进府拿人!”
“是!”四队列府兵近百名,人手手持画卷一齐跃进洪家大门,四处分流,只为缉拿洪举英。
夜深冷街上江道南的爆喝,以及大队人马的动静声极大,附近百姓听得清晰,但只能事不关己各自睡觉,安抚着妻儿继续睡下。
阳家堡五大班头手下多有二十,少的也有十多人手,但这些拥有道力的扈从并不属于己身,都是家主阳威靖驻养,五大班头家中也就只有班头修炼道力。此时星冥帝国府兵鱼贯而入洪家大门,无疑是狼入羊群,婢女家仆被惊吓得蹲守角落。
越到房屋深处,后进洪家大门的江道南已带头搜索,他手中拽着一名弓着腰的家仆后颈,迫使他找到洪举英的房间后,才将他松开。
“就是这里?”
江道南语气低沉,那被问到的家仆口中哆嗦,从地上爬起来断续回应:“就……就是……就是这里。”
目光从家仆身上转移至面前的房门,江道南左手握剑,右手掌一把劈在门缝中,却被一股大力反其道袭来,惊动了江道南整条臂膀的经脉。
吃了个小亏,江道南忽听门内里传来洪立秦的声音:“江大人好大的阵仗,居然闯我洪家府邸。”
江道南气势下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回应道:“洪立秦,本官早已与你说明,阻拦者一道拿了,你可还记得?”
“洪某人记得。”屋里的洪立秦话锋突转,他道,“你江道南二十年前由秀才转悍匪,四年前又由悍匪入了星冥,这一辈子吃得亏连我这阳家下人都钦佩,可你我无长远旧仇,也无新怨,若真要拿人,夹在阳家堡跟星冥之间的关系已不放在眼里,但洪某人还是那句话,拿人凭本事,洪某人练了四十年的道力不怕会输给你这半路出家的和尚!”
“立秦,咱们有话好好说,撑到人来了就好。”屋内老妇人心有顾虑,屋外什么场景不知道,但她怕洪家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洪立秦心中有火,他恼道:“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人来了星冥帝国也不会理会,他们不比刚才的小子好糊弄!”
“屋里边儿还有人?”江道南道,“洪立秦,本官奉劝你最好开门出来,若是拳罡剑气什么的伤及了无辜,你可莫要怪本官。”
门在下一刻悄无声息地开了,洪立秦立在门前,盯着门前的江道南说道:“祸不及家人,你我比试一场,判生死。”
这一仗自然不是只为自家洪举英而打,也是为了争夺湘潭城的绝对支配权,江道南跟洪立秦俩人心知肚明。
既然洪立秦已不顾生死,江道南风轻云淡地回了句:“这是自然,请。”
在江道南与洪立秦一同走向十丈外的院子时,江道南猜测老妇人先才说的等人来是谁,这件事就算阳威靖出马要保洪举英,他江道南也能在理字上站定脚步,所以不可能是阳威靖来自扫脸面。江道南肯信花济慈的侄儿梁喜新失手就是因为洪家人先他一步找到了相罗文的父亲。
迟则生变,得尽快解决掉洪立秦,他江道南大阵仗扫荡洪府,也不能完全排除阳威靖不会出现,
江道南掌心抵在剑柄端,三尺青锋在被凌澈赠与时被告知此剑名金玉,是凌澈出国之时到交于江道南手中已随身三年的防身之物,与蟒鞭一般,出剑次数寥寥无几。
洪立秦使大刀,在江道南眼中,此时两手紧握刀柄的洪立秦不过是一名寻常武夫,不论以剑道来看这柄大刀,还是以人目光之长远来看,洪立秦都要输他江道南一个境界。
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蹒跚走出房间,望见院内杵立的两人,又缓慢地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的孙儿,男人的事作为母亲不愿多过问,可此时已箭在弦上,真要论个生死何如让她跟洪家列祖交代?
可也就只有等了,等儿子立秦能够将这位城主府斩于刀下。
让江道南眼前一亮的是洪立秦竟然换做单手持刀,与他正面相对。这般轻挑之意让江道南噗嗤一鼻,在防止洪立秦扮猪吃虎的前提下,江道南拔剑出鞘,率先踏步朝歌,气势刚中内敛,直指洪立秦咽喉处。
大砍刀量重,洪立秦并不以力拿,这在开势就不会停下来的刀法已被洪立秦练至极致,提刀竖挡,江道南的玉语撞击刀面铿锵震耳。
洪立秦紧握刀把,单手的顺势下滑前送,刀锋竟轻而易举地割向江道南脖颈。
江道南稍惊,这洪立秦刀法奇特,刀锋不是常人眼中的提挥斩三式,而是将刀锋送到面门,这看似轻而易举实则需要数十年的硬功底。
下一刻的江道南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洪立秦并不以自己为主,而是时刻围绕手中大砍刀为圆心与他厮杀,控刀的同时又送刀,很考究持刀者的技击之道,这两方兼顾的还得看他江道南如何出招,实在是难得的刀法。
的确是个很艰难的活计,洪立秦的送刀在以大砍刀为圆心的同时,竟然使得刀身跟着江道南走,超乎想象的贴身战,江道南一时间护住周身却难以出招,此时身上虽未受伤,但盔甲已有数道划痕。
还真是自己疏忽大意,眼前紧贴着朝自己三路齐攻的洪立秦刀法凌厉,像布施的雨水没遗留下任何一个角落。江道南虽能跟上洪立秦的步伐,但他实则坚持不了多久。
有想过硬抗,可下一瞬的大砍刀又会巧妙地袭向沿路的 下个目标,见招拆招的思维让江道南想好了后手防御,可终究被洪立秦围起的牢笼困住。
江道南心下承认了自己的技道比不上洪立秦。
也是,洪家在湘潭城有百年基业,家传刀法能够这般滴水不漏不算稀奇。正如洪立秦所言,拥有四十年修习道力跟技道的他天赋不比他江道南差。可江道南这半路出家的穷酸书生家族上三代都是务农,也就差了许多的天时,但能够与谭轩这样的御统状元郎有过深交,江道南在道力上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果不然,下一刻拥有化境实力的江道南将洪立秦震退一丈之外。
洪立秦根本敌不过江道南的气势,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接下来的江道南将会破了洪立秦的大砍刀,再取了洪立秦的项上人头。
八岁修武的洪立秦,一身横练四十多年的硬功夫,如今五十的他还在开印恒听两境徘徊,此时只为了保住儿子洪举英,但在面对天赋卓绝、实打实的化境高手江道南,四十多年的硬功犹如沧海一粟被破去,就连那使了大半辈子的大砍刀也被江道南一剑削毁。
“住手!”
就在江道南将剑尖抵在洪立秦喉头之时,老妇人蹒跚的脚步颤巍巍,在婢女的搀扶下她拄着拐杖走到院落边缘,老人家喘着气,眼神却镇定道:“别打了,江城主想拿谁就拿吧,只要别伤了我儿性命。”
当江道南命人着担架将洪举英从房间抬出来时,洪家家仆刚好带着相罗文的老父亲来到洪家,两拨人撞个正着。
处人群后端被人搀扶着送行的老妇人走上前来,她见到同样被家仆扶着才能行走的老头,问道:“请问老人家是姓相吗?”
老人衣着简陋,此时的天气尚且有些凉意,但身上只有薄薄的单件儿,从进来洪家的烫金匾额高悬的大门,老头的目光就一直在四处张望,但他却是个瞎子啊。
眼前有人询问他姓氏,老头颤颤巍巍的语气却问道:“我那儿子呢,听他们说我儿子死了?”
没有人应答,颤动的语气让老头一瞬间泄了气,他哭了出来,眼泪后就是鼻涕流出,他还在四处张望,干瘪的脖颈上皱老皮肤一览无余,老头仰头高声道:“罗文孩儿,你在哪儿呐?爹来了!”
依旧无谁回应,没有尽力嘶喊过的老头声音萎靡着,情绪在此时崩溃掉,老头哭泣:“儿啊!爹爹来了你别怕啊!”
情绪波动太大,导致老人家双脚全然无力,只能靠身边的两位洪家家仆挺身搀扶。
儿子再不敬老,老头再不愿多见相罗文,可父子就是父子,赌气并非大是大非的罪孽,仅仅只是两父子的互不待见,这在相罗文去世后的世界里,瞎眼的老父亲感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要身边人的搀扶,尽力挣脱掉后双脚跪在地上,竭尽全力嘶喊着:“罗文啊,你爹来啦,你在哪儿啊?出来吧,咱父子俩别闹啦,你出来跟我一起回家吧……”
老妇人心头苦得说不出话来,已不敢说什么‘以后洪家就是你家……’这样令人作呕的话来,反正都是死罪,死哪儿不如死自己家里,老妇人有过这样的自我安慰后,指着一旁被府兵担架抬着的孙儿说道:“老人家,相罗文就是被我孙儿洪举英杀死的,他就在那儿。”
老妇人将手中的实心拐杖递到了老人面前。
老头站的力气都没了,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如何还有别的心思去管他人?
江道南拿住了老妇人递在相罗文父亲面前的拐杖,将之轻轻推了回去,最终江道南将受害人跟凶手一起带走。
远处黑暗中,凌元自始至终都将江道南与洪立秦的对抗看在眼中。
他眼光闪闪发亮,脑海里有了些新生物。
十八岁的凌元厚着脸皮回来,算得上有了巨大收获,以前他是知道拳头就是道理,但现在他更知道了拳头可以打破道理,故而在不为自己认同的品德上有了一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