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内,云梦祯已回到单璠闺房,亭中只有单宏,儿子单允还有男孩凌元。
张莎交给凌元的肉干儿已吃完,那袋水囊里也已干瘪,包裹用的布跟水囊安静地放在竹厅里的餐桌上。此时的凌元已有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他坐在亭中圆桌旁,正大口大嚼着夏童临走前给相公准备的点心。
单宏父子对凌元的闯入实在惊异,以他小小年纪下毒将单璠害得这般模样,让人觉得这样的巧合实在匪夷所思。
“小子,你刚才说你向老夫的孙女儿下毒?”
姿态威严的单宏站在门边儿上,阳光从他背后照进厅内,凌元向他望去,眼中略显呆滞。咬到一半的点心没再咀嚼,他的脑海里现下全是单璠满脸鳞片的怪模样。
凌元目光下垂,神色极为自责,久久才道:“是我把痴幻丹放进她碗里的……”
说完已无二话。
老爷子单宏的目光冷得要结冰一般,但转念一想,才意识这孩子又如何拥有那块玉佩?
看了眼凌元腰间玉佩,族长单宏直问道:“小子,你身上的玉佩从哪儿来的?”
凌元自是不能暴露了身份,可他又不敢撒谎,只得选择闭口不言,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点心。
“小子,老夫问你话呐!”
单宏语气颇急,他向前跨一步,像是要索命的气势无可抵挡,就算单允也不禁心间一震,倒是凌元强行憋住震慑心头的那股悍然之气,硬是没吱一点儿声。
性子越来越急,单宏恼道:“小子,老夫在问你话,你到底听没听见?”
单允见男孩低头不语,起身走到父亲单宏面前低声说了几句,眉头紧皱的老人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眼凌元,转身走了出去。
将父亲送出门去的单允正正身,缓了缓气息,来到凌元身边,与他一道围桌而坐,说道:“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星冥帝国皇室的人吧……”
凌元自认自己不说话,绝不会让人认出自己,没想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凌元语气低迷道:“是皇室的人又怎样?你又不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
见这孩子终于说话了,单允目光柔和了许多,还是一个个猜吧,他伸手将所有点心全都移到凌元面前,说道:“星冥帝国皇室成员就两位,凌颜跟凌萱,这两位都是女中豪杰,不知谁是你小朋友的母亲?”
凌元气呼呼地盯了单允一眼,原因是他直呼其母全名,实乃大逆不道。
单允看在眼里,心头明白个大概,浅浅一笑,继续道:“五百年前的时候,那会儿的道灵界版图上力据十国,分别以合利、登陨、星冥三大帝国最为强势。现在五百年已过,星冥帝国历经磨难,依旧能仍以国制在道灵界存活至今,每个朝代的皇帝都令人叹服,这凌颜皇帝曾经饱受苦毒,今日当真要誉满天下了。”
凌元搞不懂单允在说什么,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成长毫无烦恼,自也没想他的母亲这般励精图治是为何。只是单纯地以为母亲乐意这样,兴许是面前的大叔提及母亲,凌元也不再沉闷,说道:“皇上她待我很好……”
似有难言之隐,凌元道:“大叔,我不想说皇上的事。”
单允微微一笑,道:“那我们聊其他人吧,凌萱公主近来可好?”
突然被提及脑海中待自己更好的人,小孩脾性的凌元脸露笑容,有将所知一切都给眼前的大叔讲出来的兴奋,但凌元情绪依旧是因为自责给慢慢颓靡了下来,轻轻说道:“小姨她好得很,不仅人美,姨夫更是英俊,道力高强,夫妻俩人是我们星冥帝国少有的神仙眷侣。大叔你不知道,小姨炼的丹药是我们帝国里最好的,就连几位大长官都比不上她,不过看样子你好像认识我家小姨。”
没想到自己不过提及凌萱那丫头,这小子便打开了话匣子,而单允更没想到自己的这番一问会被逮到把柄,他摆手笑道,“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至今难忘。”
凌元稍稍提高了声量,说道:“那是当然,我小姨那么漂亮,你会记住她也不奇怪……大叔,我可告诉你哦,我能够上到你们这儿来,也全都是小姨告诉我的路线,不然你家防守那么严,打死我都上不来。”
单允啊了一声,难怪这小孩上得克莫山不被族人发现,原来是凌萱这丫头在搞鬼。想当年,因她师傅林羡倾心母亲柳柔蓉二十年之久,这丫头也有一见之愿,她当时为见柳柔蓉一面,不顾性命之忧爬上后山来,幸好遇到他这个哥哥,否则定给单东阳给活捉了去。
想想当初那般温馨,心头无限回忆,好半晌之后,单允问道:“小朋友就不怕我招来巡逻的人来,将你这乱闯单族的家伙给逮了去?”
凌元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单允以为他怕了,正要说些好话,却听小孩说道:“本来我来单族就一个目的,不过现在是两个……”
单允没搞懂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古怪刁专的愿望,笑道:“跟我说说你的目的是哪两个。”
点心拿在手中没有再啃食,毕竟是有愧别人,凌元别无他法,只得说道:“第一个是给大叔你的女儿道歉,在客栈里我并非有意害她……至于第二个,第二个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能说?”
“不想说就是不想说。”凌元拒绝地挺快。
单允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对我女儿下毒。”
凌元卸了一口气,道:“有两个原因啊,一个是她在背后议论我姐,二个是我以为她是那坏人的种。”
棒的一下,单允给了凌元一个板栗吃,他怪道:“不管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小孩子说话要中规中矩,不许说脏话!”
从小除了奶奶可没人敢这般对他,原以为自己会生气的凌元在望见大叔严谨的目光后,不禁脾气给卸得一干二净,眼中尽是乖觉。
不过从黄维的来信当中,单允得知皇储共有两位,神色飘然在外的单允咦了声,却是问道:“你说的那什么坏人的孩子,跟我家璠儿有何关系?”
凌元则解释道:“是我弄错了,整个单族人全都姓单,当时我听他轩哥叫她单璠,就以为她是那坏人的孩子,就想好好捉弄她一番。”
“那……那个坏人又是谁?”
凌元内心极不愿意,眼前大叔的问话却让他不得不答,稍作犹豫,凌元嘀咕道:“这就就是我来单族的第二个秘密,我亲生父亲,我是来找他的。”
凌元看着眼前的大叔,见他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就又说道:“这个坏人骗了我母亲,还扔下我跟我姐,真是让认好头疼的一件事,可能娘亲跟姐姐俩人都隐藏得好,我都没瞧出她们有何不妥。但半年前小姨告诉我,说我父亲是单族人,我憋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就来克莫山脉看看,想看看他长什么样。但后来还没进山就遇见到了单璠,以为她是那坏人的女儿。可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是我想多了,十几万人的单族,怎么可能巧得她就是嘛,我无凭无据,想来是怪错了好人。况且大叔你人又好,断然不是那种抛弃妻子之人,我是真害错了人。”
再一次轻啊口气,单允笑着对凌元拱了拱手,道:“小朋友说话真实在,大叔刚才错怪了你,望小朋友见谅。”
“原来大叔你也会这招啊。”
凌元向着单允拱了拱手,可这让单允的脑海瞬间爆炸。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这番惊奇啊,是什么时候?是在第一次与凌颜分别的颠龙山下,遇见这小子的姨夫左尚寻那会儿,他也这般问过。
拉回神情,单允道:“是啊,这招道上朋友见面就拱手,都是过场礼,但我怎么就觉着你好像不怕我叫人把你给抓起来啊。”
“大叔你是好人呐,不像是会通风报信之人。”凌元心境好了些,再次拿起点心吃着。
单允道:“可你害了我的女儿,我岂可让你这般轻松的在这里吃喝?”
凌元肚量不大,听见大叔这么说,脸色沉了下来,道:“害了谁我自会向她亲自请罪,你是他父亲,想要责罚我,也得等我请罪完了,到时候我任凭你处置,绝无二言。”
单允见这小子很有豪侠之风,只是语气还不够中气。单允不禁莞尔一笑,这分明成了强词夺理嘛,看凌元的脸都憋红了,单允笑道:“小朋友莫气,我开个玩笑罢了,你可别当真。”
凌元还未缓过情绪,淡淡地看了一眼单允,一口吞掉了手中的大块点心,嘴里含糊道:“可我再怎么说,害的也是你的女儿啊,你真不打算逮我的?”
单允摇了摇头,道:“不会。”
腮帮鼓鼓的凌元眼睛里满是疑虑,眼前的这位大叔竟然会这么大度?环顾了下四周,见大叔家极为精简,虽说能够称得上‘精’,可也逃不过‘简’。
灵机一动,凌元喷着点心渣滓问道:“想必大叔你在单族混得不好吧,我看你家也没点装潢,可是想要巴结我,好换取些名诗名画名古董装点装点自家的?”
俩人目光同时望向凌元腰身上的玉佩,凌元对此便深信不疑了,单允就无可奈何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正当这时候,云梦祯扶着单璠出了房门,经过后院来到前厅,正好听见凌元的这句猜疑,当即怒道:“好一个店小二,害了我不说还要消遣我爹爹,你单璠姑奶奶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消消火,从此就不是个好汉!”
单允跟凌元举目望去,见单璠脸上的鳞片已消大半,剩下的多在脸颊后侧,额头顶部,容貌已恢复五六成。
单允的炼药手笔,果真处在三界的顶端。
就云梦祯与凌元而言,两人其实算是姐弟,因为杨梦熙与皇帝凌颜还有凌萱的关系很好,而且当年也是杨梦熙陪着云锦,在黄维的手中,将整个星冥帝国给保了下来。
这份情谊,不可谓不大。
云梦祯看单璠架势要杀人泻火,晓得单璠脾气执拗,怕伤着被她自个儿扣坏的伤口,没敢太用劲抓她的手臂,然后单璠就挣脱掉了云梦祯的搀扶,周身疼痛得立马摔倒在地,口中嗷嗷得叫唤着。
“哎呀,小璠你快些消停会儿,出来前说好了不许动气,更不许动手么,你怎么一下全给忘了。下回姐姐就不听你的话了,伤着你哪儿了么?”
单璠仇人还未手刃,自己却先倒下,再听她梦祯姐的话,嘀咕道:“梦祯姐你干嘛向着外人啊,疼死我了。”
云梦祯没责怪妹妹的不会说话,将她搀扶起身,还在安慰道:“有二伯在呢,你可别再乱动了。”
倒地的单璠起身来,抬眼瞧见微笑面对自己的父亲,单璠恼道:“爹爹啊,你还笑呢,你看这小子把你女儿害得有多苦啊,你心里边儿还有璠儿吗?!”
单璠说着就要哭了出来。
云梦祯见妹妹又要哭了,宽慰道:“姐姐带你回房间去。”
单璠周身皮肤疼得龇牙咧嘴,对凌元狠狠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等我好了我们再算账,你别得意!”
眼光扫过笑而不语的爹爹,同样哼哼两声,单璠跟着姐姐云梦祯走出了前厅,回到后屋里的闺房去了。
凌元望着单璠被云梦祯搀扶出门,感觉哪里不对,回首问道:“大叔,这么说来,我第一件事儿成了?”
“成了。”单允点头道,“该做第二件事儿了。”
凌元本为欢喜,至少见得被他害得一脸鳞片的女孩模样恢复了小半,可他又上哪儿去找那个丢下他们母子三人的坏人?不由地愁眉不展道:“大叔,你说这单族上上下十几万人,我上哪儿去找我那儿死鬼老爹?”
单允呵呵一笑,道:“我可不见你有多记恨他啊,你现在挺轻松的嘛。”
凌元拿过点心狠狠咬一口,道:“别扯开话题,大叔快告诉我怎么找他。”
忍住了给凌元板栗的冲动,单允眼光上挑,想了小会儿,道:“何必这般费神,你那凌萱小姨不是知道吗,你让她直接告诉你啊。”
凌元高叹一口气,一拍大腿,单允以为他知晓该怎么做,没成想凌元说道:“我那小姨口
风紧得跟打了铁水一样,只肯透露他在单族。”
单允不明所以,道:“哦?这是为何?”
“怕我娘呗。”
凌元呛一了口,口中点心四处飞溅,用袖子不好意思地在桌上赶了赶,清理干净后又说道,“我娘不想我知道他是谁,所以就连小姨都不敢告诉我,生怕惹恼了她。”
单允替凌元面前的瓷杯掺满水,道:“既然你母亲不想你知道,那你为何不听她的话?”
凌元心中升起一股气势,自豪道:“我是皇子,我娘除了说我几句,再罚我写写字,剩下的她根本就舍不得打我,既然知道了亲生父亲在单族,我当然要来找他的啊。”
“你倒还真了解你娘。”单允苦笑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千里迢迢这么远跑来单族,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让星冥帝国以后怎么办?”
凌元道:“那我也得来啊,再说了我又不是一个人瓜兮兮地跑那么远,我是请了保镖,他在道灵界可是有些名头的。”
单允好奇道:“还请了保镖,谁啊?我虽然多年未在道上走动,可若是有些名头的人物都还知晓一二,你请的能有多大来头?”
“这人可不一般,是我小叔林墨,虽然他还没有出去历练过,但整个道灵界都知道我小叔,连续三年都没能补位十二青使。此次他与我都是一样头一回走那么远历练咧。”
单允面露笑齿,不予置评。
凌元赶忙解释道:“大叔,可不是你这样认为的,我特意指出我小叔三年没能补位青使,不是让你也小瞧了他。而是我想小小地透漏一些出来,难不成要我直接说,小叔他是苍灵门少门主吗?那样就算大叔在我这个小孩面前说认识,我也不好拆穿你嘛。”
理解到凌元的微观心理,单允满意道:“正如小朋友你所说,大叔在单族混得不是很好,故而就没有那些爱吹牛皮的习惯。所以咱们该怎么聊就怎么聊,也不用你替我瞎操心,倒是觉得你挺懂事的啊,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怪不得会上山来认错。”
“大叔你很了解我啊,娘亲时常叫我要懂事,可我觉得我懂啊。有些时候哪个大臣想要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其实都知道,只不过不想说他而已。母亲说我经历少,不晓得什么叫后顾,可我不是还小嘛,该来的总要来,那时候我再去好好处理就行啦,何必天天倦在御书房里读书写字的,娘亲她就不觉得要把我的性子给磨没了吗,那样就不是她的皇子凌元了,大叔你说是不?”
“对,你娘管的是有些宽了,都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我看你母亲定是将你的一切都已安排好,就等你一步步按规矩来,是吗?”
这话说道凌元心坎儿,小子一拍桌子,喜道:“就是,大叔你这真神了,我娘什么都叫我听她的,我都腻得慌,一天到晚被安排得妥妥当当,想要偷偷溜出去又怕跟着我的宫女太监遭罪受,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过去的好几年很多时光都被浪费掉了。”
那一股道尽天下沧桑的神情,让单允觉得凌元老气横秋得很自然,看来帝国的皇子也不好做啊,单允道:“那你此时在克莫山,你娘知道吗?若是偷跑出来,那些宫女太监们不是有罪受了。”
凌元露出一丝得意,道:“嘿嘿,大叔这就不用操心啦,有人替我背黑锅,不仅宫女太监不会遭罪,就连我过段时候回去也都不会挨骂啦。”
单允问道:“还有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
凌元掩饰了下情绪,止住笑容,说道:“总管易文稚跟我打赌输啦,娘很器重他,所以我走后他不会被母亲重罚。不过我回去还是得让娘另眼相待才是,所以必须得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不然让那个太监整天守着我娘,在朝中成何体统嘛。”
并未在意凌元口中的易文稚是谁,单允只道:“可如果你父亲根本就不是单族人呢?你又作何打算?”
这话将凌元愣住,他想了好一会儿,轻轻摇头自语道:“这不可能啊,小姨说过的,不会骗我……”
单允抬手按住凌元肩头,提前警告道:“小朋友,我可不知道如何帮你找人,难不成在族中大声嚷嚷谁跟星冥帝国的皇帝有过一段感情,还生下了孩子吗?”
凌元是被逼的无可奈了,他悄悄道:“大叔,其实我觉得这法子可行……”
单允再一次赏了凌元一个栗子,口中教训道:“私生子是丑事,谁肯承认的?”
凌元的脸沉了下来,泪水徐徐充盈眼眶,他吸吸鼻子,正声道:“难道他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吗?我一个小孩子孤独伶仃地从千里之外的星冥来此地寻他,他若真不敢认我,我又何必认他?!大叔给我两天时间,两天时间我一定找出他是谁,到时看他认不认我这个野种。你放心,我绝不会大声嚷嚷坏你单族的威名!”
这孩子到底还是为他人着想的人……
单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可以,就两天时间。两天时间内,单族人不会为难你。”
得到首肯的凌元从凳子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道:“大叔,你女儿的伤势真的不要紧了吗?”
单允摆手道:“小朋友你尽可放心,我的丹药能够医治好她的病。”
“那我这个皇子来克莫山的消息,大叔你可不能到处跟别人说啊,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我娘知道了,而我又没有找到我爹的话,那样就太丢人了。”
“你不想别人知道,还叫我大声嚷嚷问别人谁是你父亲?”
凌元有些委屈,孩子心绪尽显道:“我可以那样做大叔你不能嘛,我自己惹得事出来我自己扛,要是大叔你给惹的事让我扛,我肯定就不乐意了。”
很能理解凌元的心头的小念头,单允感觉来的清晰自然,说道:“嗯,我不跟别人多嘴说这件事儿。”
凌元轻轻点头,离开前他有些不舍,这位将他从刑罚中解救出来的大叔实在对他口味,漫步中他忘记了跟大叔说再见,往那个存在着他父亲的克莫山前山昂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