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亲昵地依偎着坐在桥上的石凳上。虽然是多云天气,两人身后却斜遮着一把阳伞,看上去无比的温馨幸福。
他们都是柳子衿的熟人,男的是书呆子薛少白,那姑娘自不必说,正是柳子衿在快意坊的姐妹晓兰。
这么说薛公子已经为晓兰赎了身,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看来那天在快意坊他阔绰的出手也并非偶然。可薛少白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亲友也不富裕,他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可以断定不是做生意赚的,更不会是路上捡的。只有一种可能,在他背后有贵人相助。只是谁会资助这么个书呆子呢?
她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搐,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晓兰和薛少白历经坎坷才走到一起,身为晓兰最好的朋友,子衿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此时此刻她却实在不愿看到他们。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嫉妒,又或者是失落,反正他俩最好离开自己视线远一点。柳子衿使劲转过头向别处望去,那动作有些夸张,似乎想把什么东西一股脑甩得老远似的。
岳真真看出她情形不对,关切地问道:“妹子你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么?”
柳子衿摇摇头,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河上的风吹得有点猛,一时有点不适。”
“哦,这样啊。哎,我说你们几个,把窗户关上,顺便把窗帘也拉上!”岳真真指使着站在外间伺候的几个侍应过来关窗拉帘。柳子衿感觉有些小题大做,连忙道:“姐姐,用不着这样吧!”
“妹子,拉窗帘不光是为了挡风,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哎,你去跟老萧说,准备上菜了!”一个侍应躬身答应着退出房去。
她对柳子衿神秘地笑笑:“妹子,我知道你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今天这菜,我敢打包票,别说你,就是咱们天顺朝,也从来没几个人吃过这种菜!”
“是吗?”柳子衿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见过?今天听岳真真这么说,心中倒有些好奇,便耐心等待着那桌菜上席。
工夫不大,两个侍应走进房间,一人拿着一个烛台放在岳柳二人近前,烛光将昏暗的房间照射得神秘而朦胧。再看岳真真,却见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柳子衿禁不住心下一颤,不由自主地想起扬州秦楼馆内的曹文钧和刘玉笙,又想起刚才在回廊中那扇房门虚掩的房间。她早听人说过,不光是男人有龙阳之癖,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空闺寂寞之余也容易产生类似的嗜好。苏白尘近年来对几个妻妾日渐冷淡,难保这岳真真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求满足。难怪她突然请自己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而且又拉窗帘又点蜡烛,弄得神秘兮兮。
想到此处,身上禁不住冷汗涔涔。她暗暗向四面看了一圈,准备找件称手的家伙应付突如其来的袭击。
称手的家伙还没找到,又进来两个侍应,一人拿着一副卷成筒状的雪白餐巾。他们将餐巾分别送到岳、柳二人面前,轻轻摊开,原来里面是一副银质的刀叉和调羹。
柳子衿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起码说明岳真真是真心请自己吃饭,要不然怎么会还有调羹呢?也许是自己会错了意,岳夫人是想请自己吃西域烧烤。子衿听别人说过,西域烧烤就是架上羊腿烤熟然后割肉吃。可在哪儿生火呢?而且,这
种小模小样的刀叉割得哪门子羊腿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随后走进来的侍应们端上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个酒瓶,两只酒杯。那酒瓶、酒杯和寻常不同,全是用玻璃制作。须知当时中华没有大规模生产玻璃的工艺,所有的玻璃制品都是从外洋贩运而来,而且天顺朝限制海外贸易,因此玻璃属于珍稀物品,柳子衿也只是在某位王爷府中“会雏儿”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酒瓶高肚细颈,瓶口还塞着软木塞,酒杯却是高脚圆肚。柳子衿到底是经过世面的人,猛地省悟道:“姐姐,难不成我们今天吃的是‘番菜’?”番菜是对当时外洋菜的统称。当时中华认为外洋都是化外蛮族,特别是海外极西、极北之地,进食皆用刀叉生割,几乎和茹毛饮血的生番无异,因此他们的饮食自然被称作是“番菜”。柳子衿听出洋的商人说过,极西之地有国名为法兰西,人民生性豪放浪漫,崇尚自由。有趣的是和中华一样,彼处百姓也酷爱美食,据说光菜式便有二百余种,各式风味,不一而足,几可与中华媲美。柳子衿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老饕,当时听得心向往之,只恨身无双翅,不能飞到那里一尝新鲜。
岳真真听她说出“番菜”二字不禁大为惊异:“妹子,难怪侯爷那么看重你,你果然阅历过人,寻常人便是想破脑袋也猜不来的。”
柳子衿见自己一语中的,心中也有些得意,不过表面上仍只是淡淡地说道:“姐姐忒也过奖了。小妹只是在扬州听人说过一次,今日信口开河,竟然侥幸猜中。”
这时侍应已经打开瓶塞,为岳、柳各自倒上半杯美酒。那酒呈淡红色,倒入杯中晶莹透亮,煞是好看。岳真真端起酒杯轻轻摇上一摇,然后放在鼻下闻了闻,赞道:“好酒,好香!妹子,你照我的样子也试一试。”柳子衿如法炮制,果然感觉一阵甜香由鼻腔直浸入心脾,虽不浓烈但却悠长,虽然和中原美酒大异其趣,却别有一番味道。
岳真真轻轻啜了一口酒,说道:“妹子,这酒唤作葡萄酒,乃是极西之地法兰西国特产。你看咱们盛酒的杯子高脚大肚,杯口向内收缩,正是饮葡萄酒最好的器物。酒杯大肚,能够让酒与空气充分融合,产生迷人的酒香。轻摇之下,香气经由收缩的杯口集中,让饮者将美酒和着酒香一同下腹,那美妙的感觉实在难以尽言。”说到后来,她双目微闭,似乎不是在述说,而是在享受那份感觉了。
柳子衿道:“我记得唐人王翰的《凉州词》里有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人征战几人回?
的诗句。且《唐诗解》中说‘ 葡萄酒西域有之,前代时有贡献,及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遂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长安始识其味。’说明大唐时候已有葡萄酒的制法,怎的姐姐说那是法兰西国的特产呢?”
“妹妹有所不知,唐太宗时所制之酒呈现绿色,只是一种葡萄色的佳酿(关于王翰《凉州词》中葡萄酒的解释有很多种,本作所说仅为一家之言___作者),并非葡萄酿制而成。而咱们喝的这种酒,乃是产自法兰西国勃艮第区的美露葡萄(葡萄酒的原料多产于欧洲,其中以法国为最。用于酿酒的葡萄品种繁多,著名的包括赤霞珠、品丽
珠和蛇龙珠等,美露也是其中一种___作者)秘制而成,外人根本不得其法。此酒酒味浓而不涩,而且富有浓郁的果香,非常适合我们这些初饮葡萄酒的人。来,你先尝尝!”柳子衿低头饮了一口,果然如岳真真所说。
二人正在品酒的当口,柳子衿的主菜已经端了上来。岳真真介绍说那是法兰西大菜里最著名的一道——鹅肝酱。
柳子衿吃过猪肝、鸡肝和鸭肝,唯独没有听说过鹅肝也能够吃。她看那鹅肝被煎得油滋滋的,上面还浇着不知什么原料做成的汤汁,心中盘算这样油腻的东西哪里算得上美食,简直就是暴发户们过年打牙祭的东西。
岳真真看子衿面露犹豫,不知如何下口,含笑道:“妹子,这可是法兰西第一道名菜,别说寻常百姓,便是他们的国王轻易也吃不着这样的东西。还不快尝尝。”说罢,又手把手地教子衿如何使用刀叉。
柳子衿依着她教的方法切下一小块鹅肝放入口中,只觉得松软细腻,好似一块酥油入口即化,却又回味无穷。她点点头道:“姐姐果然好见识。我却不知,原来这鹅肝也能够烹制得如此美味。”
岳真真显然对番菜很有研究,介绍起来有板有眼:“要说这鹅肝的做法那可得费不少劲儿!不知道妹子吃过烤鸭吗?厨师在鸭子小的时候便用特制的饲料喂养,把鸭子喂得又肥又大。这样烤出的鸭肉才能鲜嫩可口。鹅肝也是同样的道理。首先,要挑选春天出生的白鹅,用混合了小麦、玉米、脂肪和盐的饲料进行“填鸭式”喂养。每天填塞至少2斤,时间至少1个月,有时候可能更长,直到鹅的肝被撑到足够大为止。这样喂养出来的鹅肝一般有一到两斤重。
而且,并非所有喂养出来的鹅肝都能够作为食材。厨师们还要对鹅肝精心挑选,颜色不对的不能要,受过损伤的不能要,分量不合要求的也不能要。经过精心选择出来的鹅肝要放在特制的冰窖中冷藏,而且最多只能保存一天,否则失去鲜味这块鹅肝就算废掉了。
然后是制作。要先用胡椒粉、盐、糖等作料,再掺上点白酒腌制半个时辰,最后放到平底锅里煎上一会儿即可出锅。至于鹅肝上浇灌的汤汁,则是完全凭个人的口味而定,当然一般都要遵循四字原则:鲜、浓、咸、嫩。”
岳真真端起红酒润了一口又道:“妹子,你听我说得容易,其实做起来相当费事。无论是鹅的挑选,喂养时间的长短,饲料的搭配,鹅肝的精选以及烹饪时火候的把握,浇汁的制作,每一项没有老到的经验、十来年的功力根本做不来。所以它才能成为法兰西第一名菜呢!”
柳子衿基本上是就着岳真真的介绍吃完的鹅肝。她听从岳真真的建议,每吃几口便小啜一口红酒。那红酒不但解腻,更能将鹅肝的鲜美发挥到极致,实在是佐餐必不可少之物。
鹅肝将要吃完的时候,侍应又端上一道热汤,还有几道冷拼。最离谱的是竟然上了一盘生菜叶子。柳子衿先还以为是待会儿要上火锅,后来见岳真真拿着个瓶子往菜上浇了几道白花花,粘糊糊的东西,又叉了几片菜叶生吃起来,这才明白原来法兰西食客属于生冷不忌的类型。
二人吃得酒足菜饱(因为压根儿就没上饭),柳子衿感叹道:“姐姐今日推荐的这桌番菜实在让我终生难忘!小妹有个请求,还请姐姐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