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入职的娃
乾隆三十四年春,离两淮盐引案落幕已经有一年时间了。虽然在两淮一案中尤拔世的表现出色,立下大功,可他破坏了官场的潜规则,甚是不得官心。
在众盐商的合力运作下,尤拔世被吏部调任贵州出任布政使司布政使,品阶得到了提升。但可惜的是从繁华的两淮调到穷乡僻壤的贵州,典型的明升暗降。
拿到一纸调令后,尤拔世也发愣了,他望了望还握在左手中的邸报,不由哀叹了一声,真是老天不公啊。
他自己也知道在两淮很不得官绅们的爱戴,可谓得罪了一大帮子的人。本来还想着走走军机大臣傅恒的门路,自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疏通清楚,换个好地方做官,照样能收刮走一大堆的钱财。
可如今等来的却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汇典馆总裁、侍卫内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傅恒病危的消息,其病势时好时坏,据太医院得来的消息,可能拖不过一年。
“难不成我手上的那张牌就此作废了不成?”尤拔世恨恨地想。当他第一眼看见陈道海的那个贴身玉坠时,便立刻想起在傅府曾经见过的另外几个玉坠。
傅恒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的玉坠正面雕刻着‘安顺’二字,反面雕刻着‘灵祥’二字;二儿子的玉坠正面雕刻着‘安顺’二字,反面雕刻着‘和隆’二字。陈道海身上的那个玉坠非常巧合地正面雕刻着‘安顺’二字,反面雕刻着‘康定’二字。
只要不是瞎眼之人,任谁都能依据这一玉坠作出推断,陈道海必与傅恒家有深切关系。诚如尤拔世自己写给乾隆的奏折,他推测陈道海乃是傅恒的私生子,这一论断的把握足有九分之多,虽然不知陈道海缘何会流落到海宁一带。
但眼下傅恒若一死,这陈道海就变成无可利用之人,还有可能成为大祸端。皆因那傅恒妻甚是善妒,若有府中女子被傅恒临幸,必千方百计折磨,不是母死便是子亡,凶悍异常,满朝皆知。此刻若抛出陈道海,那是结怨于傅府,自个找不自在,实大不智也。
万一被傅府的婆娘寻到,把一切的罪过都算到自己头上,那可就悲惨了。看来还是把陈道海带到贵州去比较保险,在自己的监控之下方不会出大差错。
尤拔世的决定,使得陈道海的人生路顿时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但也为他日后的辉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道海,老夫一月之后将远赴贵州任职,你是继续跟随我还是另谋出路啊?”尤拔世已经盘算好了,这陈道海若是不跟随自己,那就随便安个罪名给发配得远远的。若是应允,则就在贵州找个县打发下去做个书吏,也好随时监控。
“小的愿跟在大人身旁鞍前马后效力。”虽然不知道危险已经就在眼前,但陈道海还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想做官发财的不是个好穿越者!
对他而言,跟在尤拔世身边比较上算。江春虽然有说过要还自己一个人情,可到现在他还被关押在京师的大牢里,估计没个一年半载不好回扬州。等江春回到扬州时,两淮盐引案应该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中,到那时就不晓得江春还记得住自己吗?跟着尤拔世最起码自己能先混个一官半职。
对于陈道海的这个答案,尤拔世还是挺满意的,于是很直接了当地说道,
“既然你要跟着我,那我不妨就跟你直说了。此次我会调往贵州,出任布政使司布政使。我打算把你安排在贵州的普安州州衙任个书吏,好好锻炼一番。等过上两三年,时机成熟,我再把你提拔为正式的官吏。”
在清朝,官制已趋成熟,不仅九品官有正、从两种之分,就算是未入流就是九品之外的也有流内与流外之分。像县、散州的六房主事典吏便是未入流中的流内品,好歹吏部还有正式登记在册,算得上清朝的正式公务员,年薪虽少毕竟还有。而协助典吏或吏目工作的书吏则是流外品,虽然吏部也有登记在册,可没半分收入,全靠县太爷或知州他们自个掏腰包,等于是临时编制性质政府人员,连未入流都比不上。只不过是让你披上一层衙门的皮,想赚外快要自己想办法。
陈道海也明白单凭自己的能力,想进衙门那就如登天一般,也只有在尤拔世的举荐下才有机会。一般的书吏都是本地人,都是世职,一代传一代,极少有外地人出任书吏。
“多谢大人栽培。”陈道海这次是衷心地感谢尤拔世。不管尤拔世出于何种考虑,他确实帮了自己。
当陈道海再次现身之时,他已是身处普安州的州衙外,还是一名光荣的大清朝州衙小书
吏。
“陈书吏,早啊。要不要来一碗豆浆?”虽然天色尚早,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可衙门口卖早点的王大娘眼尖,趁着晨色就瞅到了陈道海,顺口一叫。
谁让陈道海相当得人心,人年轻但又没衙门里那种黑心肠的性格,吃饭从来都有给饭钱,而且还时常帮忙那些不识字的乡亲们写写信,这可是免费的,得到众人爱戴也是理所当然。
“不了,这还要进衙点卯。”陈道海打过招呼后快步直入州衙。
在普安州州衙快有一个月,对书吏这一行当陈道海有了深刻体会。
书吏是州县衙门中四大辅佐人员之一,作用不下于长随、衙役,地位只在幕友之下,也是唯一可直接从流外品转入流内品的基层吏员。
有衙的地方必有书吏,缺了书吏这办公就办不下去。
书吏的重要性与现存的行政制度及实践密切相关。在这种制度下,作为行政官员,州县官受其上司监督。这种监督主要通过公文来往方式进行。命令通过公文发布给州县官,州县官又通过公文回应,由于拟制和接受公文的都是书吏,这对书吏们非常有利。
书吏得以操纵衙门事务的另一个因素,是政府规章及先例的复杂。官员们无法知悉所有的规章,因而必定要依赖书吏们的丰富知识。
最后,书吏们常能接近官府公事档案,档案里包含了许多对行政有价值的信息。为了独占这些信息,书吏们常竭力使档案秘而不宣,视为私财奇货。
自打穿越到清朝后,陈道海似乎真获得了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凡读过的书,只要一眼,就能整页整页的完整记住,倒背顺背皆不成问题。
为了能打好在乾隆朝的第一份工,陈道海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把衙内海量的规章律例及档案都完整地流览了一遍,记入脑海中。档案库内最起码有过万卷的卷宗档案,陈道海倒背如流,能指出卷宗名及页码,就能默写出来,且一字不错,这种厉害程度让所有的其他书吏都瞠目结舌,乖乖,神人啊。
对于公文的写作上,由于有雪花银开道,在拜了个老前辈学习后也顺利地成为了一等一的熟手。任何公文到手,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能拟好回文。知州或师爷下达的命令也能迅速按其要求写好。
因是正式入职(吏目许文衡以陈道海是个新手,需熟悉一下书吏的工作环境为由,平白让他多了一个月的实习期,今日才正式入公职。陈道海也偷偷问过其他书吏,他们都没有这种所谓的实习期。看来定是陈道海的到来,触犯到了许文衡的利益。),陈道海来的就有些早,上衙的钟声也没敲响,刚刚来到衙门内的众吏员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聊天,反正上班时间没到,也没人会傻到提前上班。
由于是第一天正式报道,故陈道海装出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虽然实际上很困了。
只顷刻间便有数十道目光纷纷从四面八方集中到了陈道海的身上,他们正是无聊的时候,于是乎陈道海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包括陈道海的出身、后台,背景、婚姻状况等等都被拿出来指指点点地进行讨论。谁说衙门里的人不八卦呀!要八卦起来可不比那些三大姑八大姨来得差。
要说这些人不熟悉陈道海那是骗人的,好歹陈道海已经提前在衙内做了一个月的实习书吏,还因为表现出色被钱谷师爷南勇当众赞扬了一番。
但认识归认识,这些人却多是自顾自地在闲聊着,没有丝毫上来打招呼的意思,颇有点冷场的味道。你陈道海做得太好了,那就意味着别人做得差,你一个人勤奋了,那其他人就都是懒惰了,于是在无形之中陈道海犯了众怒。衙门里头讲究的是和光同尘,而不是一枝独秀。
唯一的例外是实习期间的陈道海在户房的直属主管老马,他若也不与陈道海搭腔,肯定会被据说是陈道海后台的州同大人给狠狠踹上一脚的,谁让他被州同大人亲自嘱咐过要多照顾陈道海一番。
“陈小哥,才来呀!这往后可要更早些才是!我们这些叔叔伯伯辈的可比你要来得早。俗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老马的话不多,但好歹缓解了些陈道海的尴尬,毕竟谁都不想在正式入职的第一天遇到这样的冷遇。那些老书吏们个个眼睛都长在头上,连理都不理自己一下。看来低调做人才是王道啊,陈道海很快就得出个结论来。
“马叔您可真是老当益壮,这大冷天就身着一件单薄衣裳,我这个年轻人都比您穿得还多。”陈道海也随口恭唯了一句。
“啧啧啧,
还真是马屁精啊,难怪会当上书吏。我可就没那么好的命,嘴巴不会说,还没有个州同大人作后台,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当上书吏了。”陈道海的耳内传来这么几句颇为酸气且阴阳怪调的话语,他转头斜眼一看,果然又是那个何右。
在实习期间,这姓何的就经常话里带刺地数落自己。因为自己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不惹地头蛇为妙,故陈道海便强自忍了下来,没与他发生太大的冲突。
见陈道海脸色变得极度难看,老马不由低声向他解释了几句道:
“原先州判大人是想让何右顶上来,坐这书吏的位置。后来因为州同大人的坚持以及知州大人在关键时刻的默许,于是才由你上位。”
到此刻陈道海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何右是因为这么个原因跟自己不善。哼,何右不过是个贴写,也就是俗称的抄写员,连流外品都没入,居然敢这么跟自己顶撞,应该要给他个钉子尝尝,不然的话,自己日后在衙门里可就抬不起头了。
大概瞧出了陈道海的心思,老马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话,
“这何右可是背靠着州判大人,你自己要想清楚了再行事。惹出事端来我可管不起!”
对这么一句话陈道海并没太放在心里,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争斗,只要借势得当,一样能把何右死死踩在脚下,况且那何右就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整他忒容易不过了。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就先且放过他。在衙门做事,想挑错处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尤其是贴写的工作。‘字看不懂,不符朝廷制度’就足以把他所抄的卷宗退个百八十遍,而且理由还是绝对光明正大的那种。
陈道海这段书吏实习期可没白度过,据他的观察,衙门贴写抄录卷宗时,一般都是用行书,速度比较快,若是用朝廷规定的馆阁体来抄写,估计所有的衙门贴写日日都要加班。也只有到了重要文书需要直接呈送至京师的时候,底下的贴写才会照馆阁体的形式抄正一份。
馆阁体的存在与盛行,自然与清廷的科举考试重视小楷有关,而庞大的官僚机构中的文书书写,则是馆阁体存在、发展的根本。
满清对谕旨、官员奏章等诸多官场文书的书写均有明确规定,为体现政治活动的严密性,皆须谨慎书写,不得潦草。
首先是相关的工作程序严格、书写职责分明,《大清会典》中对此有详细的规定,满、汉档房,本房、当月处等都有人专司缮写之事。
大清朝大小机构中均有经过遴选任职的中书、笔帖式及其他专门的书写人员,他们须遵照严谨的格式缮写各类公文,以便于政令的上下通达。
越接近京师的衙门,对馆阁体的书写就抓得越紧。当然与之相反的是,离得越远的衙门,若是政务繁忙,则这馆阁体书写公文则是敷衍了事,毕竟还有上一级的书吏在帮衬。
而何右所倚仗的不过是州判罢了,这天底下的衙门,一把手与二把手的关系虽然历来是水火不相容,但只要有尤拔世的鼎力支持,再加上二把手州同大人对自己的关照,就算是知州与三把手州判联手,也不放在心上。
就如自己上位书吏一事,本来州判与州同意见相佐,知州应该站在州判一边,就因为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贵州布政使尤拔世,所以知州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而州同大人则乘胜追击,赢了这场战,以至于州判都不知道知州陈旭在想什么,居然放过压制罗州同的绝佳良机。
若真要在这大庭广众吵起来,有失身份啊!算计人可以算计一世,何必贪图一时的嘴快而失了面子。
也就在这时,内衙传来第二道梆声及五记鼓声。(这表明书吏们此时要点卯上班,并将当天长官要处理的各种文件送到签押房,同时将前一天长官签发的公文分派给各房去办。值日的书吏要将自己的姓名及接办稿件填写在号簿上以备核查。)
“谢谢马叔,您的话我怎敢不听,开衙办公了,小侄先走一步!”陈道海笑着答应了一句后,转身看了看一脸挑衅神情的何右后,什么也没说的径自走了。
注:1、衙门每天的日程是以敲击一种云筒(梆)和一个小铁棒(云板)的声音来发布和限定的。黎明前,在内衙敲云板七遍,外衙敲梆一遍,衙门大门打开。此时,书吏、衙役、长随都必须到岗。清晨,敲云板五遍,梆两遍,案牍分给书吏,衙门职员开始办公。
大约下午四点钟,板敲七遍,梆敲一遍,公堂要关门。然后在云板敲五遍,梆敲两遍时,文书案牍都须从书吏们手中收回承发房。